第4章
柏尹舉着晾衣棍的右手一晃,曬幹的褲子“唰”一聲落在地上。
榮鈞問:“怎麽了?”
“沒事,褲子掉了。”柏尹的語氣與之前稍有不同,多了幾分刻意的淡定:“蕭栩回來了?”
“你不知道?”榮鈞有些驚訝。
柏尹撿起褲子,用力抖了兩下,“他沒跟我說。”
“是嗎?奇怪……”榮鈞語速放得更慢,似乎在思考什麽。柏尹放下晾衣棍,笑道:“哥,你是小孩子嗎,怎麽什麽都覺得奇怪?”
“是很奇怪啊,小栩居然沒告訴你他回來了。”
“這有什麽好奇怪。”柏尹靠在陽臺上,心想他去澳大利亞也沒跟我說啊。
“那他中暑的事,你也不知道?”
“嗯。”
“你們鬧矛盾了?”
“哥,你這邏輯有問題啊。”柏尹說:“我不知道他回來,也不知道他中暑,這兩者和我們有沒有鬧矛盾沒有什麽必然聯系吧?”
他又不是我什麽人,不用幹什麽事都向我報備。
榮鈞卻說:“怎麽沒有?你們那麽熟。”
“熟?”
“是啊。”榮鈞繼續道:“憑你倆的關系,我還以為你早知道小栩回來了……”
“我倆的關系?我倆有什麽關系?”
挂斷電話後,柏尹撐在陽臺欄杆上,望着遠處的教學樓沉思。假期的校園比平時寧靜許多,天将黑未黑,教學樓只有一樓二樓亮着燈。
柏尹從未想過,自己與蕭栩的關系在榮鈞眼中已經到了“那麽熟”的地步,熟到蕭栩回來應該通知他,蕭栩中暑了他應該知道,不知道就是“鬧矛盾”,就是“不關心朋友”。
榮鈞念叨了一番,讓他給蕭栩打個電話,“小栩挺照顧你的,你也該關心關心他。”
“哪有這麽熟。”柏尹不以為然地自語,最後一個“熟”字的發音卻有些含糊不清。出神片刻,他拿出手機看了看,蕭栩的朋友圈還停留在一周之前,配圖是一張灰色西裝側面照。
蕭栩穿西裝的次數不多,只在重要的場合挑一套上身。柏尹見過幾回,總覺得這人就算西裝革履,也沒有一絲一毫正派嚴肅感。
衣冠禽獸倒說不上,斯文敗類好像也不是,但終歸不太像那麽回事。柏尹私下琢磨,認為大約是對方怕蜘蛛怕得要死的慫樣給他留下了極深的負面印象。
可若論好看與否,蕭小少爺自然是好看的。
蕭栩剛好挂在一米八上,雖然不算特別高,但身板正,身材比例好,不管穿什麽衣服,不管與什麽人站在一起,都相當出挑。
柏尹盯着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又想起“熟不熟”的問題。若說熟,自己與蕭栩其實并沒有榮鈞想象中的那般親密,但若說不熟……
不熟的人會做那種事?
照蕭栩的說法,上床不過是成年人各取所需的游戲,無所謂熟不熟,酒精上了頭,欲`望迷了心,別說是半生不熟的朋友,就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也能滾在床上相互慰藉。
這當真是讓人如鲠在喉的理論。
柏尹又在蕭栩的相冊中劃了劃,每一張都點開放大。其實蕭栩最近的朋友圈他都看過了,且不止一次,但從來不點贊,更不評論。這回看得仔細,手指停留在屏幕上的時間稍長,一不留神就給其中一張照片點了個贊。
遲疑了一秒,再一點,贊被取消了。
柏尹不知道蕭栩此時有沒有看手機,嘆了口氣,退出微信。
榮鈞讓他跟蕭栩打電話,他覺得小題大做了,中暑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蕭栩被蕭家當成寶供着,打個噴嚏都被一群人圍着轉,中個暑自然有最專業的護理人員伺候在旁,說不定早就好了,哪裏用得着他關心。
而且他和蕭栩打電話的次數本來就少,蕭栩喜歡發微信,文字和語音都行。他上課自習訓練時從不帶手機,但看到了都會回複。兩人交流起來像隔了幾個時區,但似乎沒什麽不适應。畢竟蕭栩一般也沒什麽重要的事,真遇上要緊事,自然會打電話,比如上次在高鐵上,蕭栩打電話來說“什麽時候回來,我開車接你”。
打電話關心對方身體這種事,從來不存在于他與蕭栩之間。
柏尹放下手機,正準備收拾一番去操場跑步,已經換上輕薄的運動服,卻又猶豫起來。
蕭栩中暑了——這五個字一直在他腦子裏徘徊,令他無法安生。
榮鈞讓問候是一回事,放在以前,他肯定不會真打電話,因為覺得矯情,也因為沒有熟到那個份兒上。但他與蕭栩如今的關系卻是另一回事,得知蕭栩生病,他竟感覺到一種荒唐的連帶感。
這連帶感很滑稽,迫使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去擔心、去送關懷。
恰在此時,假期留校的三位室友吃完晚飯回來了,柏尹随口一問:“就你們仨?許樞呢?”
“陪女朋友去了。”李碩道:“他家小曦下午中暑了,他活兒都沒幹完就溜了。”
柏尹目光一頓,李碩将飯盒扔在桌上,笑道:“咱樞兒以後肯定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去,夜風徐徐,因為人少,操場只開了四分之一的燈。柏尹平時跑五公裏不怎麽急,勻速慢慢來,這回卻一開始就發力沖刺,跟跑100米似的。
因為只有全力沖刺,精力盡數集中在奔跑上,才能将“蕭栩中暑了”從腦海裏擠出去。
沖了兩公裏,速度漸漸慢下來,柏尹聽見自己激烈的喘息聲,周身汗如泉湧,想停下來休息幾秒,卻又想起蕭栩。
“操了!”他改奔跑為踱步,雙手叉在腰上,胸口大幅度起伏,未走幾步又罵了聲“操”,轉身大步向宿舍跑去。
入學兩年,這還是他頭一回在跑五公裏時半途而廢。
“今天這麽快?破記錄了沒?”李碩從上鋪探出半個身子,一看,驚道:“我`操,柏尹你沒事吧?怎麽出了這麽多汗?趕緊來吹吹,別中暑了。張凱,把風扇轉過來!”
柏尹接了杯水,一飲而盡,拿起手機往門外走,聲音仍有些喘:“今天跑快了些,沒事,不用管我。”
“你幹嘛去?”張凱喊。
“給家裏打個電話。”柏尹說。
室友都認識蕭栩,“栩哥栩哥”喊得比他還歡,他卻不想說“給蕭栩打電話”,只好拿“家”當擋箭牌。
宿舍樓下有一片寬敞的院壩,晾衣繩上挂着未收的被子。柏尹走到一條被子後,待呼吸徹底平穩,才找出蕭栩的號碼。
上一次通話,已經是一個多月前了。
撥出這通電話并無他想象中的費勁,蕭栩的聲音傳來時,他也未感到意料中的尴尬。
好像他本就該關心蕭栩的身體似的。
“小尹。”不知是不是尚在病中,蕭栩的嗓音有些澀啞:“怎麽突然打電話來?”
“你……”柏尹微蹙着眉,“你中暑了?”
蕭栩似乎沒想到他會因為這種事打電話,頓了兩秒,才不大自然地笑道:“鈞哥給你說的?”
“嗯。說你一回來就中暑了。”柏尹道。
其實他并不想強調“回來”,卻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這是種不動聲色的抗議——你回來怎麽不說一聲。
可這抗議莫說是蕭栩,就是他本人也未察覺到。太過晦澀,近乎是出自本能的不滿。
蕭栩那邊又卡了一會兒,柏尹聽得見對方比平時略急的呼吸聲。
大概是還病着,他想。
“我們小尹長大了,會關心人了。”蕭栩說:“栩哥很欣慰噢。”
柏尹微怔,聲音冷了幾分:“你現在怎麽樣?為什麽會中暑?”
“仲城熱啊,中暑很奇怪?我這不剛出差回來嗎,勞神勞力,時差沒倒好,就中招了呗。”
柏尹尋思接下去該說什麽、怎麽說。除了榮鈞,他從未關心過其他人,而榮鈞過去頭部受傷,影響了思維,說話做事跟小孩似的。他雖是弟弟,卻經常像哥哥般叮囑榮鈞吃藥休息。面對蕭栩,自然不能是這個态度,于是盡量客氣道:“那現在好些了嗎?在家還是醫院?”
“當然在家啊。”蕭栩笑:“中個暑就去醫院,我還沒那麽嬌氣。放心,已經好了,只是還有些乏力。”
柏尹心裏道:你還不嬌氣?嘴上只說:“那就好,你老實在家休息。”
說完覺得這話說得不對,“老實”二字有些過了,蕭栩老不老實不在他能管的範疇。
“嗯。”蕭栩竟然沒有反駁,軟着嗓子道:“你怎麽放假也不回來?”
柏尹條件反射擺出榮鈞:“我哥被顧先生帶去山裏避暑了。”
“所以你就不回來?”
“我……”柏尹卡了一下,不知怎地,蕭栩那病怏怏的聲音撓在他耳膜上,竟有種異樣的癢,“我下學期大三,忙,這邊安排了一些假期工作。”
“開學就21了吧,真快。”蕭栩突然換了話題,語氣聽不出情緒:“那行,挺久沒見了,等你開學了,我來給你過生日,把你那些同學都叫上。”
蕭栩這麽一說,柏尹倒有些失落,但那失落來得沒憑沒據,柏尹挂了電話後漫無目的地散步,才明白自己為什麽覺得失落。
這是那件事發生後的第一通電話,蕭栩不僅對那晚只字不提,語氣和過去也沒有什麽差別。
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柏尹卻沒辦法如此灑脫。
蕭栩說開學後來看他,而現在離開學還早得很。他雙手揣在運動服上衣的衣兜裏,靜立在路燈的陰影中。
須臾,一個近乎沖動的想法在他腦中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