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蔣負謙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回去再說吧。”
他不再開口,杜晴蜜找不到話說,也不想說,邁着艱辛的步伐,每走一步都是痛,不禁悲從中來。忍住不哭,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在泥地上搓起幾顆湯圓兒。
看着因她的淚水而凝結成的小土丸,蔣負謙的心也揪疼了下,她明明不想離開,為何要逼自己作出這種決定?跌倒前明明都還好好的啊!
等等,跌倒前?!
蔣負謙對她的行為總算有了點眉目,如果不是對他動情,豈會因為誤會了他一、兩句話而難過,甚至興起離開鳴臺山的念頭?知道她有情,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
回到圓樓後,蔣負謙突然有些頭疼,為了博覽圓樓情況,當初特意将房間跟書房設在頂層,她得忍痛走上百來階的樓梯才會到。晴蜜是他兩年前姿的媳婦一事,早晚會傳回圓樓,他也有意坐實這件事,因此沒有顧忌或回避,直接将她打橫抱起。
他巴不得早早讓人誤會!他打小就知道一件真理——客氣的人沒飯吃。
“你——”杜晴蜜吓得不得不圈抱住他的脖子。一樓曬茶、翻茶的人不少,全沒錯失這幕,教她如何做人?有何臉面在鳴臺山待下去?“別鬧了,快放我下來。”
不想她誤會,偏偏做了一堆讓她誤會的事,她才不想當個自作多情的傻蛋。
“抱好。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在這裏把事情講清楚。”他淡然地俯首,在她耳邊細語,杜晴蜜立刻羞紅了臉,捂住耳不再掙紮。
蔣負謙當着茶戶的面将她抱上樓,大夥兒不敢明目張膽地看,眼角餘光卻都艦着,她這下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更加深了她想離開的念頭。
她現在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到時掩不住心裏愛慕,痛會如何稚心、如何剎骨?她不是飛蛾,不會傻傻撲火,也不認為只要她堅持,最後終能得到。
她屈起食指,送入嘴裏咬着。情字傷人,她總算體悟到了,幸好她不是燒了個體無完膚才發現男方根本是無情流水,他的體貼給得起任何人。
要是沒聽到那句話就好了,她還能待在鳴臺山,裝作沒事般待在他身邊。
到了頂層,蔣負謙才放她下來,讓她自個兒走進書房,
“坐吧,随意點。”蔣負謙開了窗,再燃起書房內的炭爐,置上陶壺,由靠牆櫃中取出茶具,她仍垂首站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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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坐好,站着怎麽講事情?”
杜晴蜜如上戰場般先吸飽氣,事情總要處理,她不能逃避。“我簽的合同,要多少錢才贖得回來?”
“你以為我會同意讓你每月攤還嗎?”蔣負謙提壺沖了兩杯茶,擡首時,如蒼鷹般銳利的眼神狠狠地勻住她正落坐的身影,害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眉目一松,推了杯茶到她面前。“坐下,喝茶。”
杜晴蜜做好的準備頃刻間全瓦解了,乖乖地坐下,捧起陶杯,燙也不敢縮手。
“你沒交代清楚前因後果就要離開,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想做就做,想走就走,鳴臺山豈不大亂?打合同跟孩子扮家家酒一樣,誰還理會我定下的制度?”蔣負謙舉杯,徐徐地喝着,不溫不火的語調卻像利刃,全往她心頭插。
是她承諾會學,會做好采茶的工作來報答他,現在卻恩将仇報。他不喜歡她,至少把她當自己人照顧,她在自以為是什麽?她實在汗顏!
杜晴蜜擱下陶杯,起身跪在他跟前。
“你做什麽?快起來,你膝蓋有傷啊!”蔣負謙吓到了,連忙過去扶她。他只想讓晴蜜心虛,讓她有愧對之意,如此一來他開出來的條件就好談多了,沒想到她老實過頭,竟然朝他下跪,完全超出他料想的反應之外。
“不,我不起來。是我愧對公子再造之恩,是我不知輕重。直到償清公子恩情之前,我不會再提離開的事,還請公子責罰我今天的魯莽。”錢債、人情債都一樣,不是她能逃避的事情,再辛苦都要咬牙撐下去的。杜晴蜜本想磕三個響頭,第一下頭點地,撞上的卻是他溫熱的掌心。
“你這個傻丫頭——”蔣負謙終忍不住,将她抱入懷裏,狠狠地吻上她的唇,兩人跌坐在地,杜晴蜜的手就壓在他的腿上,整個人像條魚貼近他的身子。
“唔——”突如其來的狀況害她來不及思考,亂哄哄的,只知道掉淚,不管怎麽想,腦海裏只有一個問題,那便是蔣負謙為何要吻她?為什麽?
“你這個傻丫頭……”蔣負謙又琢吻兩回,抵着她的額頭急促地吐納着氣息,捧在她臉上的虎口處聚了一小灘淚。
這心疼得他難受,而他卻讓她承受這種苦。“我不可能讓你走,但也不是想讓你自責愧疚,妹既然聽了我跟姊姊的對話,為什麽不聽完呢?你誤會了。”
蔣負謙将她扶走,果然兩腿膝蓋的傷這一折騰又裂了,看來比甫跌倒時嚴重,鮮血直流。讓她坐定後,蔣負謙趕忙到櫃子裏翻找良藥,找出他重金買回的金狗毛,是棵長滿金色絨毛的罕見中藥,其絨毛有止血的效用,毫不心疼地拉了一大把敷上她的傷處,效果立見,這才安了他的心。
“你啊,該聽的不聽,聽了又斷章取義,瞧你這樣我心裏好過嗎?”他淨手完後,回來替她換了杯熱茶。“姊姊要我借一步說話,要我假戲真作,直接把你當媳婦兒,我回說“她會聽見的,萬一當真就糟了”。我這句話不是嫌棄你,而是不想委屈你,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我的妻子,都還沒問過你肯不肯呢。”
“啊……”杜晴蜜一陣天旋地轉,怎麽事情發展完全跟她想的不一樣?她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天呀,她究竟鬧了多大的笑話。
她将臉理進掌心裏,無顏見江東父老了。原來一切全都是她庸人自擾,平白無故尋來的麻煩,她還撒潑呢。天呀,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我是真心喜歡你,否則不會一路幫你這麽多。”他心裏緊張得很,就算有把握也不太敢問出口,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願意下嫁于我嗎?”
她是在作夢吧?杜晴蜜壓根兒不敢相信,這夢太美好了,不只美,場景還跳得好快。她捏了捏自己的臉,可能是她沒使勁,不然就是肉太多,竟然不疼,于是她伸出食指,彎腰想往膝蓋戮去,半路又被蔣負謙攔截了。
“幹什麽跟自己的膝蓋過不去?”地上兩灘血還沒全幹呢,怎麽不當一下借鏡?就算她的膝蓋是鐵打的,他的心還是肉做的啊!
“我……”他的手好熱呢,這不是夢,是真的,蔣負謙真打算娶她。
天底下竟然讓她遇見這等好事,她還以為等錢還完差不多都二十了,找個長工或是店鋪夥計勉強湊合,組個家庭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別遇上會打人的丈夫就知足了,不料老天卻給了她一份大禮,讓她喜歡上一個原本以為高不可攀的茶號當家,而他還低聲下氣地問她願不願下嫁,她能不心動嗎?
杜晴蜜紅着臉,朝他點點頭。“我願意,這輩子只嫁你。”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她喜歡上如此傑出的男子,為他情緒脫序,怕是條件再好的男人都比不過蔣負謙在她心裏的位置,還能湊合什麽呢?
蔣負謙像吃下定心丸一樣,垂首沈目,淡淡地,露出笑容。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準備一步一步,把關系定下。
杜晴蜜是他的,誰都帶不走、搶不了。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麽正人君子,這回處理他跟晴蜜之間的事,便事事存着私心。他跟晴蜜商量好,既然彼此已經确認下關系,對外就不必再澄清他向油行老婦胡謅的事了,不然一下成親是假,一下又要結為夫妻,茶農還以為他把人生大事耍着玩,人一旦沖上怒氣,即便無心,也會說出些難聽話。
杜晴蜜聽了也覺得有理,當真依他,當晚茶農起哄要蔣負謙補請酒宴,更提到一件事——夫妻倆哪有分床睡的?既然他們錯過大鬧當家洞房的趣味,幾杯黃湯下肚壯了膽子,非親眼見到晴蜜搬上頂層不可。
蔣負謙順水推舟,杜晴蜜半推半就,就這樣同房住了。
她怕羞,就以不勝酒力為由躲在房裏,像個傻瓜似的碰碰翻翻他的床褥。她還懂分寸,不敢窺視其他的部分。這裏充滿他的氣味,讓她感到安心踏實。
默默地成了蔣家婦,什麽儀式都沒有,說真格的,她心裏多少有些失落,但反過來想想,她今天若嫁給尋常人家,誰供得起她穿戴鳳冠霞被拜堂呢?一條紅巾就牽回家了,又有什麽不同?老天還賞她個好丈夫了,夠本啦。
杜晴蜜在房裏等着,既期待又害怕該如何面對突然推門入內的蔣負謙,情緒累積化為掌心與額間的薄汗,等得她眼皮愈來愈沉重,直至撐不住困意,側倒在床上時,他都還沒回來。
她睡得很沈,連蔣負謙推門入內時木門發出的咿呀聲、不察而未減輕的腳步聲,都沒讓她緊閉的雙眼裂出條細縫,軒聲微微,可愛又甜蜜得緊。他不禁失笑,替她褪去鞋襪,将她挂在床沿的一雙腿擱上床,拉出折在床鋪內側的棉被準備為她蓋上時,正好對上她甫睜開、視線仍然模糊的雙眼,而她正擡手揉着。
“別,對眼睛不好。”眼睛折磨壞了,連穿針線都吃力,屆時後悔已晚。
“幾更天了?”她止不住睡意,猛打呵欠。這樣也好,正好遮掩她的羞怯。
“梆子過兩聲了。”蔣負謙坐上床沿,替她松開發髻,以指梳順攏好,再撥到胸前,擰來一條布巾,輕輕為她拭臉。“擦完臉再睡會舒暢些。”
“我自個兒來吧。”這不是妻子該做的事嗎?怎麽反過來由丈夫服侍她了,明天一定要改過,要比他早起晚睡。杜晴蜜接過布巾,拭完臉,睡意頓時全消。
“你戶牒給我吧,我明早送姊姊跟姊夫下山,順便到官府把入籍的事辦一辦。”趕快把關系定下來,以免夜長夢多,擔心又有變故,
“龍夫人要離開了?不是才剛來嗎?”還以為會在鳴臺山住幾天好觀察她呢。
“他們是要往福州,順道過來一趨罷了。”來看看他信中所寫的杜晴蜜長什麽樣子,也沒什麽要緊事。他跟姊姊稍微聊了一下,姊弟倆很多事不需要太多言語解釋,都能大致了解彼此的想法,他願意定下來,姊姊就很開心了,不管他要娶什麽樣的姑娘,只要他喜歡,姊姊就支持,而且待愈久,姊夫話題就愈緊縮,幾手全繞在鋪貨鳴茶的事,不只他,姊姊同樣認為早點離開的好。“放心,姊姊對你印象很好,很支持我們兩個,還說鳴茶就交給我們打拼了。”
“龍夫人對我真好。”她腦筋很死,一次只能想一件事。當初發昏,不顧一切就答應嫁給他,完全忘了兩人身分差距可比天地,但他們全然不介懷,完完全全地接受她,實在讓她感動。
“忘了跟你說件事,姊姊很在乎稱謂的,以後別喚她龍夫人,你是我的妻子,要學我改口稱她姊姊,”當年為了聽他喊一聲姊姊,她可說費盡渾身解數,如果連他的妻子都要重新走這一遭,他怕姊姊發火呢。
“是呀,是該改口了,我下回會注意。”杜晴蜜笑中含淚,她有家人了呢!娘走了,她只剩親戚,但沒家人了。
“晚了,明早還有事要忙呢,快睡吧。”
她掖着被子往床鋪裏縮,想在熄燈後再把外衣脫掉,豈知蔣負謙搖了搖頭,要她自個兒獨眠。
“我去書房,你好生安歇,有什麽事對着書房喊我一聲,我就聽得見了。”
“這麽晚了,你還要忙公事?”他一個人在頂層,就算通宵達旦也沒人知曉,她搬過來後,不能再放任他糟蹋身子,“睡吧,別忙了好嗎?”
“好吧,就聽你的。”蔣負謙拗不過她,先熄燈後,再褪去鞋子,縮腿上床,躺在她的身側,曲肚面對着她。
杜晴蜜知道,因為他的呼息就噴在她的耳邊,有點癢又帶着幸福,而且窗外透入的月光雖不足以明室,但讓房內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習慣黑夜後,仔細瞧還是看得出他的五官。
“晴蜜?”蔣負謙在她耳邊以氣音喚着,久等不到她的回複,便翻身下床,套上鞋子,輕手踢足往書房走去,
杜晴蜜根本沒睡,直到他掩起卧室與書房相隔的雕花門,她才睜開眼。
他只脫鞋,外衣、襪子根本沒褪,早知道是敷衍她,像哄孩子睡覺。她知道要改掉一個人的習性是急不得的事,才不揭穿他的底。
她像只耗子似的,吸腳尖、貼牆角,走近雕花門,從雕空的縫間裏偷觑他,看他究竟在忙什麽,鳴臺山有誰能幫他分憂解勞。
定眼一看,杜晴蜜心都擰了,他并非案牍勞形,而是伏在案桌上入睡!
為何有床不睡,寧可睡書房?如果今天是她态度忸怩放不開,不習慣身邊躺了個男人,他體貼先睡書房,那還說得過去,可剛才他還躺了一會兒,是以為她睡熟了才……才……杜晴蜜想不下去了,她心好沈好痛,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蔣負謙為何不願意與她同床?
對了,難道是他以為她尚未調整好心态要當蔣家婦,所以才留宿書房,想給她時間習慣?
這也不對呀,她要是真睡熱了,不可能知道他夜半離床,換地方窩去了。
杜晴蜜咬着下唇,頓時慌亂了方向,又不敢多作猜測,免得又鬧出笑話,負謙這麽做,一定有他的考慮,她不如就趁這個機會,以行動告訴負謙,她會當個稱職的蔣家婦,讓他對她多一點信心。
沒錯,就這樣辦!與其暗自神傷,倒不如做點努力,也可以讓她少一點時間胡思亂想,以為甫到手的幸福成了一現昙花。
“夫君,該起來啦!”她頭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比蔣負謙早起,服侍他梳洗用餐,雖然只是件小事,她可是花了四天的時間才起得比他早的。“瞧你忙的,昨天晚上又累得直接睡書房,卧室又不是隔了多遠,怎麽不回去睡呢?”
蔣負謙低吟一聲,極具魅惑,他由案前起身,衣襟微敞,露出分明肌理,杜晴蜜暗暗地咽了一口,似乎承受不起眼前景色。
“不想吵你,看完賬本就在書房睡了。”對上晴蜜,他樣樣失算。頭一次擰巾為她拭臉,不是為了提醒她為妻該如何如何,而是出于他真心的疼寵,不料她卻堅持要比他早起晚睡,晚睡讓他拗過了,早起就不能折衷,每當她轉醒時見他端盆熱水進房,眼底便湧現出失望跟自責,還真把這事看成為妻使命了,非達成不可。舍不得,只好由他折衷,偷偷地,一天比一天晚走,還在書案旁放了幾本賬冊當障眼法。
“都是夫妻了還說見外話。夫君請用。”杜晴蜜擰了熱布巾給他擦臉,再到房裏替他拿出今天要穿的衣服。
他們倆的東西是放一塊兒的,搬進來的這幾個晚上,她重新整理過了,蔣負謙一回找不到東西将她搖醒,才知道他都這麽早走床,明明比她還晚睡的。
她起得很早,不只到廚房端熱水,書房茶幾上還多了大餅、水煮雞蛋跟一小籃彌猴桃。至少得跑兩趟才能連早膳都備上來。
蔣負謙以熱布巾拭臉,又敷了一陣子,等冷了再擦過頸間跟雙手。
他心裏是感動的,他住在頂層,離廚房不近,盡避茶戶有心,大夥兒輪着來圓樓幫忙張羅三餐,廚房也總是備着兩釜熱水,要煮飯、要梳洗都方便,但他就覺得麻煩,得繞半個圓樓,所以不管春夏秋冬,他總是以昨夜先打好的冷水梳洗,再到樓下演練一回養身拳。
自從晴蜜搬過來住,他才會在打完拳後,到廚房以熱水拭幹身上的汗,再端一盆到房裏給她,将她喚醒,洗梳後一塊兒下樓用早飯。
這條熱布巾擦得他心暖暖的,原來有妻子照顧是如此溫暖的一件事,難怪姊姊會催促他成家,再晚個幾年,說不定會懊悔浪費這段時間。
不過也有可能是杜晴蜜才讓他有溫暖的感覺,其他女人擺進他房裏,總覺得突兀不對勁。
“怎麽不穿我制給你的衣襲?”蔣負謙将髒布巾放進水盆內搓洗幹淨晾好,端着水就往窗外潑。蓋圓樓還有件好處,人都在圓樓內活動,絕對沒有人站在窗下。晴蜜頭一次見他潑水時有委婉勸阻過,後來知道奧妙處後,笑得可開心了,下回一樣直接開窗潑水,學得很快。
“等會兒要上茶山,會髒。”他是個疼老婆的人,下山幫她入籍,回程不忘替她買支發簪,更請了制衣師傅随他上山量身,要替她裁幾件新衣,她本來不想鋪張浪費,畢竟衣服有的是,但最後仍拗不過他的堅持。
“你身邊都是舊衣,別人給又不合身,丈夫給妻子做衣服乃天經地義,這事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為夫說了算。”
這句話說得霸道,她聽來卻是無比的甜。現在她身上就穿着他請人趕制的衣服,做了四季衣襲,一李三套,量完身隔天就拿到了,真不知道他給制衣師傅施了什麽壓力,把工作擱下全趕她的衣服。
她替蔣負謙搭好衣裳,其餘的事她也代勞不得,就讓他自個兒來了。
“別去茶山了,說了好幾天要教你挑茶,一忙都忘了,就今天吧,茶房裏不少挑茶嬷嬷說想認識你,跟你說會兒話。”以她現在的身分進茶園,只會被請出來吧。
“好呀,挑茶嬷嬷人生閱歷多,能指點我迷津。”她當然不會問該如何讓蔣負謙與她同床的傻問題,做女人的要替男人留面子,她指的是挑茶嬷嬷與夫家多年相處應對下來的心得,可為她的參考與借鏡。而且替她決定了去處,她便不用煩心今天要上哪裏找差事打發時問了。
蔣負謙是好當家,采茶工作辛苦,月例相對給高。盡避夏茶不好賣,卻因夏季天候磨人,月底還多給一兩補貼,而上了年紀無法彎腰采茶,卻尚需工作貼補家計的婦人,就安排挑茶的差事,工資沒有采茶好,但做的是眼才手活,相對輕松許多。嬷嬷半人生都在茶園裏打滾,雙手挽過的茶箐比她吃的米粒還多,手摸生茶形體,嗅聞其味就能分辮好壞,厲害得很。
蔣負謙在房裏起了炭爐,開了窗,待水熱之前,兩人就吃着大餅,雖然涼了,嚼着嚼着也挺香的。
杜晴蜜吃飯本來就眉開眼笑,現在更如桃李花開般耀眼了。
“沾到了。”蔣負謙以指拾抹她嘴角,如指甲片大的餅屑就跟他的指尖,一塊兒送進他嘴裏含着。
“啊……”她傻了,臉頰登時浮出兩朵紅雲,這……這就是夫妻情趣嗎?
他的小娘子很容易害臊,以她這年紀确實也這樣,等再大一點,可能就不稀罕,嫌他肉麻當有趣了,得趁這時候多逗弄一會兒,以後看能不能生個像她一樣可愛的女兒。
杜晴蜜默默地咬着大餅,很小心不讓餅屑沾在臉上,終于等到水燒開了,馬上又被他接了去。
“陶壺重,我來就好。”他皮粗肉厚還好,她就不同了,随便一滴熱水都能燙紅她。“最近要出一批桂花香片,我幫你留了幾兩。”
“謝謝夫君。”她本不是挑嘴的人,出身不好,有得吃就屬萬幸,更別說能喝上一盅茶,有時連過年都不見得有這樣的好處。可是被他寵下來,舌頭都養刁了,不是好茶不入喉。
她跟蔣負謙說過,別把好茶拿來喂養她,能得好價,賣了分利給茶農,慰勞大家辛苦更有意義,他卻有話堵她,說茶號的當家主母不懂得品茶,以後丈夫不在,正巧有客臨門,如何拿出好茶款待?這是必要之舉。
起先她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真把品茶當功課學,确實她也該學,不過後來她到範品房裏幫忙,一包範品最多就五錢,才意識到他根本就是在寵溺她,把一錢數兩的好茶泡來給她當水喝。
這種男人,她怎麽能不傾心?人說成親是第二次投胎,這回她的命格不錯,嫁了個好丈夫。
只是有一點她不知道該如何突破,也不知道是她貪心不足還是怎的,蔣負謙待她已經是一等一的好了,她有時還會忽來一陣感慨,覺得心上有處地方沒被填滿,她跟自己說了好幾回該知足了,睡前說服了自己,睡醒又暗自神傷,天天周而複始,都快要瘋了。
愈愛他就愈不能釋懷,畢竟到現在他們還分開睡,頭幾天還能說他體貼,現在……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
每回晚飯過後,他都會帶着她巡視圓樓,順便消消肚裏積食,回房後,他在案前寫宇,她則在一旁做點女紅,雖然繡工不好,丈夫貼身的東西總該由她來發落。兩人同處一室鮮少對談,心裏卻有說不出來的甜蜜與親近,只是在就寝時分,看她睡好他便會馬上移進書房。每每她都會拉下面被一隅,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湧上的矛盾與酸楚在她眼眸裏蓄淚。
“夫君請留步”這句話滾到她舌尖好幾回了,最後還是吞了回去,她是苦過來的人,知道矜持沒飯吃,可就是拉不下臉求他留下來。
跟丈夫求愛跟求差事終究是十萬八千裏的差別。
一喜一憂,倏起倏伏,她就算沒念過書,也知道長期下來是會積病的,既然不觸來明,只好迂回行事了,但願他能明白她已經準備好。
她是真的想跟他過一輩子的。
蔣負謙還真沒察覺,享受着杜晴蜜的照顧,噓寒問暖,時刻關心,越來越有成家的感覺,臉上欣喜藏不住,雖然睡在書房,精神卻是一天比一天好。
他不是不願跟晴蜜同床,事實上他期待得很,巴望着快點把事倍處理妥當,好名正言順相擁共眠,只是姊姊現在還在福州,得再過半個月才會回省城。
他說服晴蜜別去澄清兩人的關系,是想先下手為強,盡避他們在外已經是一體,終究沒有正式拜堂,他們的關系已經大抄快捷方式,婚事絕對不能省,在拜堂祭祖之前他不能占她便宜。
不告訴晴蜜,是為了想替她省點事,不想讓她熬夜準備新婦的繡品——以她的個性,不可能為了做嫁衣而荒度了茶號的工作。怕她亂想,除了下山談生意外,在圓樓總是帶着她,寸步不離。
但杜晴蜜還是亂想了,整個人過得好矛盾,這幾天又常在夢裏吓醒,以為蔣負謙說要娶她是場夢,現實虛幻快把她的精神耗盡。
可能是累了,堅持也就松了,夫妻一場,有什麽事不好說開的?說開了不見得是壞事,如果蔣負謙真喜歡她,會給個交代的。
杜晴蜜也不挑日子,這念頭一爬走來的當天,她就付諸行動了。
“夫君請留步。”她絞着十指,留下正要回到書房的蔣負謙。
“還有什麽事嗎?是……生活上缺什麽?用度不夠?”今天見她欲言又止好幾回,他本想問,又怕突然開口反而讓她的問題縮了回去,既然她主動提起,那是再好不過。蔣負謙走回床邊,拉着她的手落坐。“有事盡避開口,我不是個會苛待妻子的丈夫。”
“我知道。”只是不留房罷了。杜晴蜜理怨如絲,纏成一球了。“你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啊?”蔣負謙愣。他不是沒聽過什麽古怪的要求,茶戶要請休日,連**長瘡都拿出來當過借口,他也淡定地聽,淡定地允,唯獨她的要求令他無措。“你是聽了別人什麽話嗎?”
杜晴蜜搖搖頭,她怎麽可能把這問題扔給別人出主意。“是我的想法。我們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應該也是把對方視為另一半的,不然你不會待我這麽好。只是夫妻除非感情不和,鮮少分床睡的吧?你一直睡在書房,萬一讓人知道了,那可怎麽辦?”
“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別慌,再過一陣子就不分床了。”蔣負謙取下她發上銀簪,解開她盤好的發髻,手指輕柔地順開她如瀑長發。“好了,別胡思亂想,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他還是不願意嗎?“再過一陣子,一陣子是多久呢?”
“這……也說不準。”他沒辦過喜事,茶戶互相聯姻他更沒機會插手,通常都是接獲通知,包紅包去喝杯喜酒而已。只是他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聽在她耳裏絕對是敷衍了事,便退了一步。“夫妻是該同床共枕,我也不該過度堅持,今晚我就留下,還請娘子別嫌我睡相差。”
“你真肯留下?”杜晴蜜喜出望外,一掃陰霍,但仍有一絲忐忑,“你該不會又要趁我睡覺時,拔腿溜了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就怕她一睜眼,又是他離去的背影。
“說得我好像挺小人似的。你先歇下,我去熄燈。”過了這麽多天,晴蜜一定是壓抑到無法壓抑,痛到無法忍受才說出口的。她個性固執,情感卻相當敏銳纖細,不過也是因為在手他才會往心裏擱,拼了命地想着。
房內共有兩處燈臺,置于對角角落,若在房內做女紅或筆耕,兩人會再分小燭臺到桌上以免傷眼過度。蔣負謙來到燈臺處,取了架上燈挂蓋熄燭火。他的動作慢而優難,其實是想着等會兒同床共枕,該如何給晴蜜信心,且不過分腧矩。
同床又不一定要做什麽,他應該克制得住才是,給她一記擁抱,一個親吻,火應該不足以燎原。蔣負謙滅了燈臺,回頭要滅圓桌上的小燭臺時,與正襟危坐在床沿的杜晴蜜四目相對,胸口怦然跳動的聲音如春雷震響。
“不是要你先歇下嗎?這麽不聽話啊。”蔣負謙笑着說,緩緩毛躁搔癢的心,她眼裏的春戀與愛慕像是火種,萬一他克制不當起了火花,肯定要燒起來的。
“好。”杜晴蜜垂首,默默地褪去衣衫,
蔣負謙不疑有他,總要褪去外衣才睡得好。當他挂熄圓桌上的小燭臺,俯身而下前,眼角餘光似乎瞧見晴蜜縮腿上床,衣衫褪得只剩頸間及背心各有條交結的紅繩,連一節節突起的背脊都能瞧得清楚。
他以為他眼花了,然而房內燈燭盡滅,視線受阻,只能就着窗外透進來的淡淡月光,盡避如此,她未着寸終的柔美身軀依舊一覽無遺,紅繩早已絕跡。
“你在做什麽?”他背過身去,臉上、身下都起了難遮的反應。
“我想……既然是夫妻,該辦的事還是要辦一辦。”杜晴蜜用棉被掩胸坐起,如瀑秀發似絲帝滑下,她一把撥到胸前,微微地側過身子,頸間到腰側的線條十分引人遐想。她羞聲道:“夫君,我已經準備好了。”
她是負謙的人,更是日思夜想想真正成為負謙的人,等待時的每個呼息都像是要吐出她連日來的悲惱與抑郁,皆是需要動到全身力氣的濃重呼息,雖然使勁,但腦子越發輕快,滿滿的期待混着羞怯,呼息也急促走來。
結果等到的,卻是一件帶體溫餘韻的男袍兜頭罩下。
“你準備好,我還沒準備好,快把衣服穿上睡吧,我先到外頭透透風。”好冷靜冷靜,晴蜜怎麽會……明明逗她一下就害羞不已的,怎麽會當他的面褪衣?
他開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像遙難似的想抽拔迷亂的心情,可惜他的房間位于有加頂蓋的圓樓裏,瞧不見滿天星鬥。仿佛吸不到氣似的,便拉開書房的門沖入內,開窗讓冷風醒醒他的腦子,吹散他滿腦旖旎,真覺得快被剛才那幕蒸熱了。
晴蜜怎麽會……蔣負謙兩手撐在窗軌上,冷風吹得他腦門發麻,卻無法吹散他在腦海裏勺勒出的、她側身的線條。
“可惡!”好不容易壓下的沖動又上來,說到底,他還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蔣負謙怒拍窗臺的聲音傳入房裏時威力已經消了泰半,但打在杜晴蜜心上的力道像活活挨了八十大板,不死也痛得只剩半條命了。
她果然太擡舉自己了。忍着羞快褪去衣裳,以為今晚就能做一對真夫妻,蔣負謙疼她愛她,這事總能成的,卻原來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急慌了什麽爛招數都使上,想用身體來落實兩人的關系,把他綁住,以後蔣負謙怎麽看她?怎麽想她?
杜晴蜜不敢想,臉上熱熱辣辣,像受了個耳刮子,嘴裏濕濕鹹鹹的,淹得快喘不過氣來,現在就算她哭瞎眼睛,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
都怪她太急躁,太自以為是了……
蔣負謙冷靜過後,梆子過三更了。他很少失态,卻一再栽在晴蜜手中,倘若婚事不快點發落好,發狂的一定是他。
“呼……”他松開綁發,前襟大開,月色照額,在他身後拉長影子,只差腳邊沒滾幾壇空酒壺,否則搭起來也有幾分狂人味道。
這麽晚了,晴蜜應該也睡了,他急着離開當下迷蒙的氛圍,無法分神顧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