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太醫畢恭畢敬地站在帷幔後, 給皇帝把脈。
皇帝低咳一聲, 對崔皇後道:“你不必在這守着,下去休息吧。”
崔皇後知道, 太子出了事, 嫌疑最大的便是自己崔家,哪怕是累暈了也不敢離開禦塌一步。
皇帝盯着金帳上的龍紋, 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朕這幾十年, 都是這樣過來的, 沒什麽大不了的。”
雖說衛敬帶回了遺體,但他仍然不相信太子真的死了。這樣一個血肉模糊的屍體,連臉都看不清楚,大周堂堂儲君怎會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死去?皇帝眼角不覺濕潤, 喃喃地喚了一個名字, “貞順……”
崔皇後拭淚的動作一頓。
皇帝撐着床榻起身,喟嘆道:“朕想去眠風樓那看看。”
崔皇後連忙扶住他, “陛下, 您現在身子抱恙, 還是……”
“朕就要去!”皇帝語氣強硬。
自那日薛棠從眠風樓上跳下,皇帝撤離了這裏所有內監侍女。他多少有些後悔, 不論是對貞順皇後, 還是對薛棠。他松開崔皇後上前攙扶的手, 自己扶着樓梯一步步往上。遠房的天仍是灰蒙蒙的,同那日他第一回 見到貞順皇後時, 那一望無際的燦爛星空全然不同。
眠風樓四角挂着琉璃燈,少女穿着一襲流光溢彩的舞衣,雙臂纖長,□□的雙足像是含苞待放的白玉蘭。皇帝登基不過半年,四海升平,河清海晏,可謂意氣風發,他一眼相中鄭家女兒,因着她是世家貴女,所以皇帝并未迫不及待地讓她當晚侍寝,而是下了一道旨意給鄭府,讓他們擇日将此女送入宮中,封的是婕妤。
鄭女拼死不從,原因無他,她在長安有個情郎,好像姓裴,當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秘書丞。
皇帝對美人很有耐心,親自去鄭府見她,賜下華服珠釵逗她開心,鄭女心如鐵石,甚至謀劃與裴郎私奔,皇帝最後一絲耐心耗盡,一紙诏書将這個小小的秘書丞貶到了蠻荒之地。彼時鄭家并不風光,他們在先前的奪嫡中站錯了隊,皇帝提拔了另一世家大族與其分庭抗禮,自然是不惜一切代價逢迎皇帝。
起初鄭女悶悶不樂,兩人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她才有所笑顏。皇帝喜出望外,封她為皇後,對長子寵愛有加。
對,長子……他曾經發誓,不論有多少美人,皇後永遠只能是鄭女,長子的儲君之位,也不會動搖半分。
皇帝寝宮的屏風上,畫着一幅體态輕盈的美人圖,舞衣蹁跹的模樣,那是貞順皇後的肖像,貞順皇後去世的第二年,這屏風便被束之高閣,安置在了眠風樓。
藺湛偷偷摸摸地爬上樓梯,用剪子将屏風剪得七零八碎,“噗通”一聲推進了太液池中,夕陽下的太液池血光粼粼,像一張血盆大口吞噬了屏風,這塊結實的檀香木很快沉入湖底,不見蹤影。皇帝派人撈了好久,沒有撈到,處死了所有看守眠風樓的下人。
天空在飄雪,甘露殿的炭火燒得很旺,藺湛躲在屏風後面,兩人淩亂的腳步聲傳來,衣物窸窣,倒在了他面前的床榻上。母親頭上的步搖,腰間的玉佩“叮叮當當”地清響着,伴随着親昵的嬌斥和嗔怪……藺湛咬住小小的手,百倍于母親的屈辱、憤怒在胸膛裏燃燒。
父皇卧病在床,并不知曉。舅舅告訴他,君子謹于言,慎于行……謹于言,慎于行……
屏風忽然倒了,如同一座遮天蔽月的大山朝他頭頂傾軋而來。他終于看清了那男人的面目,緊接着被母親擋在了身後,母親從容地整理衣冠,朝他微微笑着,藺湛分辨着她的口型。她在說——
“你這孽子。”
薛棠半夜被冷醒了。船晃來晃去,晃得她頭暈腦脹,初春的夜晚寒氣很重,她動了動,見身上竟不知何時多了件大氅,是她自己親手縫制的那件。
船艙內燃着炭火,很暖和,薛棠醒了一次睡不着,便想出去吹風。江中一輪溶溶明月,黑漆漆的水像一個無底黑潭,兩岸青山連綿不絕,奇峰險峻,一股身如浮萍的不安之感便油然而生,但想到很快便能去靈州與兄長見面,薛棠心中稍稍平靜了一些。
但見了面,她該怎麽解釋自己從長安逃出呢?
她想來想去沒有頭緒,索性去找藺湛,船頭不見他身影,她便一溜兒又去了船尾,果然見他懷裏抱着刀睡着了。
月光照得他的臉愈顯輪廓分明,就像她在夢裏見到的那般,哪怕是睡着了,仍是眉峰緊蹙,整個人還處于蓄勢待發的機警狀态。
話說回來,他又是如何聯系到鄭湜的?還是說,他早料到行軍途中會有意外,索性對宮裏隐瞞了行蹤?
藺湛突然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話。
薛棠沒聽清楚,湊近了一些。
“我……不……是……”
他吐出的呼吸粗重而又滾燙,薛棠還是沒聽清,放棄了探知他秘密的打算,準備回去繼續睡覺。誰知一只手猛然抓住了她手臂,薛棠困意上湧,一個哈欠還沒打上來,她便被翻身壓了下去,冰涼的刀鞘橫在她胸口上方,出了一半的刀就蹭着她的頸側。
薛棠簡直想罵人,這人是火.藥桶嗎?!
藺湛猛然從夢中驚醒,猶如溺水者猛然從水中被人提起,視線還未清明,耳畔嗡鳴聲過了片刻才逐漸散去,等看清楚身底下的人,他才收了渾身的煞氣,慢慢平靜下來,小心翼翼地拿走了她脖頸下的刀,啞聲道:“你來幹什麽?”
薛棠揉着被壓疼的肩膀,善解人意地沒有問他如此戒備的原因,而是低聲道:“我擔心。”
藺湛道:“擔心什麽?”
薛棠抱起膝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從宮裏不聲不響地逃出來,算是活着,還是算死了?”
“那地方你還想回去?”
薛棠想了想,果斷搖頭。
藺湛盯着江面,“那除了生和死,難道就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薛棠不解地看向他,“隐姓埋名,躲起來,伺機而出?”
藺湛搖頭,目光緩緩移向她,“那和死沒有區別。”
薛棠嘆了口氣,兩手撐着面頰。一只手忽然伸來,揉了揉她的脖頸,月光下藺湛眸光閃爍,“方才沒弄疼你吧?”
她搖了搖頭,“殿下做噩夢了?”
藺湛低聲否認:“沒有。”
薛棠又問:“殿下你冷嗎?”
藺湛愣了愣,“你回去,我不冷。”
“不冷才怪呢,江上風那麽大。”薛棠解下鬥篷,披在他身上,“算啦,委屈一下我哥哥,權當這是送與殿下的。”
帶着香氣和體溫的鬥篷覆上藺湛的雙肩,她跪在他身側系上帶子,月光灑在她臉上,猶如一層薄如蟬翼的面紗,又如被朦胧清輝籠罩着,冰肌玉骨一般。藺湛握住她的手,将鬥篷一掀,把兩人都攏了進去。
薛棠眼前一黑,只剩下面前人近在咫尺的呼吸。
“我方才在想,讓鄭湜給你安置在任何一處,也比去靈州安全。”藺湛的話中,頭一回出現了猶豫的情緒,他頓了頓,“不過你去靈州,是為了見薛恂吧?有他在,也就不用我勞心了……”
薛棠眼前只剩下一個輪廓,但兩道目光卻如同火一般。她閉上眼,慢慢地摟住他的腰。
藺湛僵了僵。
“小時候,我爹爹說,如若有人欺負我,就去告訴陛下,陛下一定會為我讨回公道。有一回上元節五娘污蔑我,說我打碎了她一盞琉璃燈,我想起爹爹的話,讓陛下裁決,結果殿下你猜如何?”
藺湛笑了,“父皇把你的那盞沒收,然後再各給了你們兩人一盞。”
“殿下一猜就猜到了。”薛棠道:“我去靈州,并非是為了見哥哥,我只是想跟着你,因為殿下給我找回了琉璃燈啊,所以我……”
藺湛翻身将她壓了下去,含住了她雙唇。
起初是綿如春雨的啄吻,而後逐漸變成驟雨般的吮吻,薛棠喘不過氣,推他的肩。藺湛離了她的唇,轉而又沿着她下颌吻上去,然後繼續在那對嬌花般的唇瓣上攻城略地。
江中一輪耀眼的明月,逐漸暈開溫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