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游蕩
“莉娅?莉娅?”艾弗利毛毛躁躁地從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逛到另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走走停停,跑跑跳跳,推開所有的門。只有地下室的門推不開,但她懶得去在意。
“莉娅剛去采魔藥。”金發的精靈從廚房裏探出腦袋,開開心心捧出一個用銀盤裝着的奶油蛋糕,和冒着熱氣的金黃色的松餅。他溫和地眨眨湖綠色的大眼睛,嘴角抿出一抹燦爛清新的笑容勾得艾弗利三魂不見了七魄,終于忍耐不住從遠處大踏步撲向了——香噴噴的松餅。
自從艾弗利被“綁架”到了巫婆小屋,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三天。莉娅的房間大部分時間都是空蕩蕩的,然而房間裏不拘小節的層層疊放的裏出外進的紙張和臺桌上的殷着墨水的七八根羽毛筆的位置每天都不一樣,表明房間的主人每晚都回來看書做筆記。
精靈留下了。作為女巫的老相識,他說,女巫在進行對她來說相當重要的魔法儀式,而他有義務在這個時候幫上一把。他能做的不多,不過至少他可以做飯。
什麽叫至少會做飯,艾弗利打斷他太過謙虛的說辭,科林做的飯世界第一好吃。每次她這樣誇他,溫和的精靈就低下頭笑得十分惬意。
那一天他們乘着灰姑娘的飛天馬車從天而降,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巫婆小屋獨自伫立在光禿禿的懸崖上,懸崖下是黑色的望不見底的深淵。懸崖上由一摞摞灰色岩石堆疊起來,這裏那裏偶爾冒出兩束灰褐色的枯草。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了。那遠算不上可愛的小房子就孤苦伶仃的與莉娅相依為命,那粗線條的主人又沒有給予它足夠細心的照料,讓它看起來活像一個被亂石埋了的洞穴。
房子裏面倒是蠻好看的,比從外面看上去的樣子大了不少。一共兩層樓,全是空蕩蕩的房間,裏面放着符合女巫口味的黑色镂空金屬家具,還有裝飾成蝙蝠形狀的小吊燈。
她喜歡這種哥特風格的裝飾,可是精靈凱爾特風格的袍子與那黑色的七叉燭臺格格不入。她不禁奇怪那精靈是如何跨越種族和品味與女巫成為至交,本來想問,可是每到有機會問的時候,都忍不住盯着精靈姣好的面容發呆,或者是被精靈做好的精致糕點分了神。二十四小時的一天裏,睡覺用去九個小時,三餐占用兩個小時,剩下的十三個小時中,她就聽精靈彈彈琴,和精靈說說話。
第四天清早,擦擦沾了松餅和蛋糕碎屑的嘴角,她和精靈一起洗了盤子,之後照舊是兩個人圍坐在豎琴旁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科林。”
随意撥弄着琴弦的精靈輕輕擡起頭,示意她他在聽。
“我不是有意打探,只是好奇......你和莉娅是怎樣認識的啊?”
精靈停止彈奏,微微偏過頭。他的記憶是極好的,這點她很清楚。他不是在回想他們的初識,而是在斟酌着挑選最适當的措辭,将那個在回憶中熠熠生輝的朦胧片段在她想象中的視野裏清晰的鋪陳開來。
她伸手去學着他挑撥琴弦,細膩的弦顫抖發出雨點一般毫無章法卻自然細致的音律。她少見的沒有胡亂地掃弦。她安靜得叫人奇怪。她又一次想到了那糾結的、複雜的、矛盾的醉酒時半夢半醒間看見的幻象。她手指微挑,是最簡單的單音,然而她卻苦思冥想沒法從記憶中搜刮出那個音符的名字。那是十年之前塵封已久的回憶,并不能讓她感到歡欣,于是她便将它鎖進無人問津的抽屜的最裏間,知道現在即使她想看,也什麽都記不得了。于是她丢失了一段記憶,也因此遺棄了三分之一個自己。
可是精靈不一樣。他阖上的眼睛睫毛顫動好像被露水打濕翅膀的蝴蝶。
“你沒有聽見莉娅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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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聽見。
“她唱着那首歌,因為那是那個男孩的歌——他是我認識她的契機。”
話說到這裏,精靈稍稍停了一停,偏過腦袋很專注的傾聽着什麽聲音,過了一會兒将手按在艾弗利彈琴的手上。他的聲音緊繃着:
“安靜一下。抱歉。”
“啊?”
科林将食指貼在唇上。他撩開掩在尖耳朵上的金發。
——有人來了。
精靈唇齒一張一合,無聲的說道。他湖綠色的眼睛睜得很大。
過了半晌,艾弗利也聽到了。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好像小鈴铛搖擺的清脆聲音。由遠及近,好像聖誕節的鈴铛串成一片在搖晃,悅耳卻帶着絲絲冷意。科林站了起來,率先走過去打開房間的門,順着那聲音的源頭一路走過去。他們走過拉着黑色窗簾、燭火點亮的寬敞客廳,走過南瓜燈排排站的狹窄長廊——那些南瓜燈是科林這三天的傑作——來到通往地下室的鎖上的門前。
一把銀色的鎖結結實實挂在門的兩個把手之間,那叮叮當當的聲音正從下面傳來。艾弗利和科林對視一眼,後者将手附在鎖上,嘴裏輕輕念了句什麽,那鎖應聲而開。
精靈伸出手将那鎖小心翼翼的取下來,用一塊手帕包着放在一旁的木架上。然後他站在艾弗利身前謹慎而直接地推開那扇門。大門蠕動發出吱吱呀呀刺耳的聲響,緩緩的那門裏的臺階展現在艾弗利眼前。棕紅色木頭的臺階向下延伸出去,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到最下面便是無法逾越的、刺不穿的黑暗。大概是因為光線的問題,精靈的側顏看不出往日的溫和,而是帶着一股子偏執的邪氣,仿佛他那柔軟的湖綠色眼睛綻放出劇毒的美麗的光芒四射的花來。他輕蔑地哼哼一聲,轉過臉來對艾弗利說:
“下面的醜東西不适合一國公主來看。你大可以放心交給我,然後請回。”
好奇地窺探門縫中的黑暗的艾弗利聽到“一國公主”這個詞,臉色一下子暗下來,祖母綠色的眼睛中閃過一線難以察覺的動搖。她随即大步向前,猛地扯住精靈的手腕,不顧對方的驚呼,拉着他推開門走下臺階。
“虛僞的關心,我一——丁——點都不需要,精靈!放心交給你?嗯?我倒要看看,那是什麽東西,又會發生怎樣有趣的事情呢。”
他們跌跌撞撞、推推搡搡的下降,終于全部沒進了黑暗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中,一團明亮的火光從精靈細膩的手掌中升起。他們走下最後一級階梯,來到圓形的水泥鋪就的廳堂,對面只有一扇門,微微的透着光。怦怦,怦怦,艾弗利的心髒因為太過興奮跳得就像随時都會炸裂開來一樣,完全不受她的控制了。但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在血液裏蔓延的深深渴望,渴望着揭開一個秘密,那純黑色的珍寶上面罩着純黑色的面紗,由那三天前耽于欲望的新晉的惡魔細細端詳。天吶、天吶,她将右手撫在心口,随即又将手拿開。這種感覺很好,不是嗎?
艾弗利将側臉貼在門上聽裏面的聲音,而精靈聚精會神的站定——他的聽力比人類的靈敏不知多少倍。鈴兒叮當作響,但不只是這樣。許許多多喜慶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具體的單音,但有一件事是篤定的:輕盈的音樂正隔着木門飄揚而來。
——小提琴。
科林用嘴型說。
是的,小提琴,但不只有小提琴。艾弗利罕見的安靜下來側耳傾聽,聽見那鼓點兒混于細致的琴聲中好像放大了的華麗舞步,機械的、有板有眼的歌聲清脆如那愈來愈響的鈴聲。
"Dashing through the snow/ In a one horse open sleigh/ O'er the fields we go/ laughing all the way..."
聖誕節的頌歌分外好聽,艾弗利幾乎是趴在了門上。現在正值八月,哪裏來的聖誕節?但她還是被聖誕節的氣氛帶動起來,眼前好像就是那高大的聖誕樹,樹根是毛茸茸的壁爐前的地毯,上面堆了大大小小許多個紮着紅色或綠色絲帶的禮物盒子。她正将全部的重量壓在門上,門就悄無聲息的開了,于是她向前傾倒,差點兒和地面來個親密接觸。後面的科林及時抓住她的手。
“歡迎光臨!真是稀客呀。”開門的是一個迷你聖誕老人,個頭只到艾弗利的膝蓋,穿着聖誕老人典型的紅白色裝束,滿臉堆笑。他伸出戴着綠色手套的手,艾弗利覺得有趣,便将食指伸出去和他握了握。她感覺到身後科林拉着她另一只手的手指一緊,心裏開始猜測這個小老頭兒的來意。可是沒道理呀,她實在是想不明白聖誕節的聚會有什麽可怕,而一只迷你聖誕老人又有什麽危險。
她握了那戴着毛絨絨手套的小手,頓時玩心大起,把小老頭兒拽着手整個兒抓起來看。小聖誕老人又踢又蹬,可是那頑皮的家夥沒有放過他的打算:
“有什麽關系,你長得可愛,讓我玩玩都不行?小氣!”
“哎?”小聖誕老人掙紮得太厲害,右邊小手的袖子翻了起來,那袖子下面竟是一個圓形的凸起。艾弗利眼尖的把那袖子一把擡上去,看見一個球形關節。
“玩具?”科林若有所思的問。
“不管是不是玩具,這樣對待敬業的聖誕老人都太失禮了啦!今天晚上別想要禮物!”小老頭兒氣鼓鼓地嚷嚷,打開艾弗利的手跳回地上,身體輕巧,半空中還翻了個筋鬥。
“放心放心,不搶你的禮物!哎,怎麽是今天晚上?”
老頭困惑的眨眨眼,好像她傻掉了一樣大聲嘲笑道:“哦,我們的小姑娘忘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美麗的平安夜!”
說罷,他将已經打開了一條縫的門推得更開些,讓兩個記性不好的訪客看看這盛大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