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玫鉑爾
“下雨了。”
一點點的,輕小的水珠兒從天而降,好像上帝的賜福。它們撫摸着銀杏樹葉的綠油油的葉脈,慢慢悠悠地坐滑梯一般滾落。然而,轉瞬間,這份難得的靜谧美感被傾盆而下的瓢潑大雨狠狠的打散,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聒噪的滴滴答答聲,彙聚在一起就是那雨肆虐時摧殘草木的沙沙作響。
這是一片正在受苦的銀杏林。正值夏季,綠色的清新葉片在狂風暴雨中上下翻飛,就像那翅膀都要被撕碎的美麗蝴蝶。林中一座小小的房子若隐若現——
普普通通的磚瓦、簡簡單單的門窗。小房子的外牆被粉刷成幹淨的白色,卻在歲月的洗禮下留下了灰褐色的痕跡。此刻,不知停歇的雨敲擊着屋頂的瓦片,而屋子裏的人正悠悠閑閑地聽雨。那是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姑娘,坐在桌前,指尖的蘸了藍色墨水的羽毛筆旋轉飛舞,桌上攤開了寫到一半的信。她穿了一身墨綠色的過膝短裙,并不是當今淑女被允許穿着的長度,褐色的頭發紮成兩個麻花辮搭在肩頭,一雙祖母綠色的眼睛裏滿是活躍的神采,此刻卻微微眯起,好像很頭疼似的看着桌上那張米黃色的信紙。
“致親愛的姑媽,
“收到您的來信,如果說我為了這個消息歡呼雀躍,高喊'洛斯提萬歲',那是在騙人。事實上,我感覺很不爽。
“在這封信件裏,很可惜的,我并不能自由地陳述任何個人觀點,更不敢對我要去的那個'美麗高貴'的國家裏那'威武英明'的國王陛下有任何微辭。所以,我只能說,他們把家貓扔出家門變成野貓,看那只野貓長得好看還能賣些銀子就再收回來磨平爪子,幹的真是仁慈周到的大好事啊。
“可是我又能有什麽怨言?在我那些美麗又善良的姐姐妹妹中間,我算老幾?說實話,我根本就不記得她們。她們生日是哪一天、現在幾歲了、甚至連她們長什麽樣子、名字叫什麽我都忘得一幹二淨。聽起來很薄情寡義,可是我對她們唯一的印象就是一群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穿着粉紅色的蓬蓬裙和粉紅色的公主鞋聽話地巴結鄰國的王子見人就問'我長得好看嗎',這實在是......還有一個,叫安妮什麽的,天天拿着一把破劍亂揮,見人就砍。”
女孩看着最後一行字嘴角抽搐着笑了。她的右手無意識的抓上自己的右邊的麻花辮轉啊轉,翹起腿拖着腦袋思考該怎麽收尾。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天空已經陰沉下來,黑漆漆一片。瞬間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一方天地。她祖母綠色的眼睛裏映着這道閃電的光明,好像看見了什麽遠處樹頂上的黑乎乎的東西,可随後世界又陷入了黑暗,她只能在空蕩蕩的漆黑小屋裏眨着眼睛。
劃火柴點蠟燭,她皺皺眉頭扯扯嘴角寫下最後一段:
“不過沒問題,姑媽。我不會腦子進水去違抗命令。玫鉑爾的房子已經賣出去了,在這裏結識的藍博特少爺會送我去驿站,我再租借馬車去洛斯提。對對對,去會會那群無聊的姐妹們,然後伺機惹點兒麻煩走人——我是說驅逐出境的那種。
“您忠誠的,
“艾弗利·安可”
長舒一口氣,艾弗利·安可放下羽毛筆,将回信裝進褐色的信封裏蓋上火漆印章,拿起一旁的雨傘沖出門去寄信。走到門口,聽見雨點打擊地面的噼啪聲中混雜着噠噠的馬蹄聲,擡頭便看見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舉着傘坐在高頭大馬上迎面走來。那男孩的赭色短發被雨水打濕了一半兒,棕色披肩的一角也因為浸了水變成了巧克力色,可他還是溫溫和和地笑着,心情沒有受到暴雨半分影響。看見艾弗利,他的臉色微紅,卻犯別扭一樣慌忙用咳嗽遮掩過去。
“藍博特少爺,下午好。有您親自駕車為我送行真是難得的殊榮啊。”艾弗利嘴上這樣啰啰嗦嗦的客套着,狡黠地眯起的綠眼睛裏閃爍的明亮的溫暖光芒卻出賣了他們是至交的事實。她揚起一個快活的微笑,嘴角翹到一半又微微僵硬了,因為她才剛剛想到,這就是朋友間的最後一程了。
藍博特家是玫鉑爾的沒落貴族,并不是很有錢,卻以精湛的馬術聞名。加裏·藍博特這次親自駕駛着馬車,恐怕就是想用藍博特的方式道別吧——他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玫鉑爾去洛斯提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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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今天還跟我客氣什麽。”加裏撇撇嘴,假裝很介意的樣子用平板單調的聲音說,“少爺我今天心情好,所以你可得知道感恩。”
“是是,感恩戴德吶。”艾弗利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将信件收到随身的挎包裏,匆匆忙忙跑回屋裏拿了個行李箱出來,然後在加裏·藍博特面前站定,假模假樣行了個軍禮:
“準備完畢,長官!”
加裏将她的行李搬上馬車,然後微微鞠躬給她拉開車門:
“安可小姐,請。”
“非常感謝,藍博特少爺。”
艾弗利捏着嗓子怪模怪樣地說。
這就是兩個人的互動模式——一個是身處異國他鄉一心玩樂的隐士,另一個則是家裏的明星和被吹捧的天才,兩人都從這樣奇怪的裝模作樣中找尋着奇怪的樂趣——艾弗利登上馬車、關上車門時,能看到的就只有窗外暗淡的銀杏林和銀色的雨簾了。這可真是無聊透頂。坐馬車世界第三無聊,聽從命令世界第二無聊,離開玫鉑爾世界第一無聊。這樣的好生活和這麽可愛的小少爺,要不是因為被逼無奈,她可是絕對絕對不會放手的。那些洛斯提的家夥呀,到時候她會用最有趣的惡作劇讓他們知道,這就是命令艾弗利·安可的下場。
“......安可小姐。”悶悶的聲音隔着雨聲傳來。
“你還會再回來嗎?還是……”
“我肯定——”說到這裏,艾弗利打住了話頭改口道,“如果我父親不把我嫁出去的話,就有可能。其實可能性很大啊!我有四個姐姐,長得都比我好看,那種破事兒怎麽可能輪到我嘛,而且——”
她說而且二字的時候尾音上揚,哈哈一聲:“哎呦小加裏,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瞎擔心什麽,艾薇姐姐肯定會好好努力天天去惹麻煩争取被踢出家門的喲!”
好久沒有回應,雨聲越來越吵,空氣裏濃濃的都是尴尬。
“......是。”
艾弗利挑了挑眉,扯出一個不算是微笑的微笑。
馬車走得平穩,艾弗利走神兒也就走得逍遙。恍恍惚惚間思緒就飄回了洛斯提鄉下的姑媽家。
“這是怎麽回事?”她想起小時候的某一天,一個溫暖夏日的午後,亞歷珊卓指着地上的碎瓷盤挑着眉毛的樣子。那瓷盤是白底藍邊的,盤子中心是東方樓閣的畫像——那盤子據說是遙遠東方的著名畫師制作的——一直以來都放在亞歷珊卓姑媽的玻璃櫃裏展示,每周都被女仆露西小心翼翼地清潔一番。
“我把碎片都帶回來了,嘿嘿——”
“帶回來了?之前你帶到哪裏去了?這麽不愛惜東西,今天去幫露西刷盤子吧。”
小艾弗利咽了咽口水,還是乖乖的回答了問題。她和艾琳娜把它拿來當飛盤玩兒了,沒飛起來,真抱歉。
“好,刷一個月的盤子吧。”亞歷珊卓做了幾個深呼吸忍住沒有發作,剛剛宣布完懲罰就聽見旁邊有一個人笑得開懷。是誰呢?馬車裏的艾弗利輕輕的笑了。還能有誰?除了格蘭伍德姑丈,還能有誰?
姑丈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懶散的躺在一旁的沙發上,一縷紅褐色的頭發垂下,遮住了他臉上忍俊不禁的愉悅表情。那時,周圍的鄰居都說,雖然外貌上艾弗利更接近她的姑媽——無論是發色、那祖母綠的眼睛還是那張偏圓的臉——她的性格像極了她的格蘭伍德姑丈。姑丈他有時就像那天一樣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後穿着不知是睡衣還是家居服的袍子懶在沙發上翹着腳看看書,有時要是來了精神,比如他對象棋突然的癡迷,他就出去和一大幫朋友談天說地興致勃勃的研究新領域,每天整到夜裏才醉醺醺的回家。他好像不被任何東西約束,也不約束任何人。有人說他是得過且過、胸無大志,也有人羨慕他悠哉自在的生活。
聽說,他年輕的時候可謂婦女之友,交女朋友都是和十幾個一起談,女孩子們看見他懶懶的笑容就要發瘋。可是很奇怪的,他愣是冷不丁的和剛剛來到洛斯提鄉下的亞歷珊卓結了婚,從此再也不提女人。
“艾薇,你姑媽的決定,我可幹涉不了啊。但是如果你好好刷盤子的話,最好用的飛盤套裝可以有。”
“謝謝姑丈!姑丈最好了!”
姑媽扶着額頭走了。這就是他們倆的默契——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姑媽和姑丈沒有孩子,一半是因為姑媽太過自立自強難以忍受挺着大肚子的艱辛,另一半是因為姑丈懶得要:他還有好多別事要做,雖然都不是什麽正經事就對了。
一個一本正經,一個半點都不正經。
“對了,艾薇?”
正要偷偷離開現場的艾弗利腳步頓了一頓,但并沒有感覺心虛。
“等飛盤到了,你也得教我玩兒啊。”
窗外的景色,在她走神的短短幾分鐘裏,已經完全變了樣。銀杏林杯遠遠甩在身後,馬車的小小窗戶透出楓葉火紅熱烈的影像。玫鉑爾的楓葉常年都是紅色,而且只有秋天才會掉落。新長出來的每一片細葉都染上那落日的美麗餘晖,不似那洛斯提的玫瑰,花期和普通的一樣短暫,開過之後讓人感覺更難過了。
玫鉑爾邊境的驿站應該不遠了。艾弗利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她喜歡熱烈的顏色,尤其鐘愛紅色,可是并不代表所有紅色的東西她都喜歡。她最愛紅色的楓葉,玫鉑爾那紅透了也不會掉落的楓葉,因為她隐隐約約從那火紅的心情中感到一種美麗的明媚和力量,就好像不會落下的落日、不會散盡的晚霞,永遠停在鳳凰涅槃的火光中,違逆所謂的自然規律。
可是玫瑰卻不是這樣。它太過脆弱,又驕傲得可怕,于是只能被暴雨折斷了帶有張牙舞爪的小刺的花莖,一片一片鮮紅血滴一樣殷在它賴以生存卻不屑一顧的泥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