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們
等姜逸北把舸笛也帶上了空中樓閣之後, 兩個人看起來都不太體面。畢竟都是水裏撈出來的, 渾身濕淋淋的。
這時屋子裏傳來了确切的腳步聲。
姜逸北和舸笛都是一愣。
舸笛對着姜逸北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姜逸北按了按舸笛的肩膀, 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小心翼翼地貓起身,從镂空窗紋中看了進去——
只見屋子裏有一個青衣男子, 衣服灰撲撲的,正從桌邊走到床側,然後在床側坐了下來, 伸手掖了一下被角。
也就是說除了他, 床上還躺着有一個人。
姜逸北将自己的聲息降到最低,慢慢俯下身,抓住舸笛的手,在舸笛手心寫道,
“有兩人, 一人青衣白發, 身量高挑,可知是誰?”
舸笛将“青衣白發”四個字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并不記得玄機閣裏有這麽一號人物。于是便搖了搖頭。
姜逸北挑眉。
心道難得幹回老本行做次賊,怎麽就這麽點兒背。
他再次在舸笛手心道, “禮還是兵?”
舸笛想了想, 這地界在天架山, 又如此隐晦, 這裏面的人很有可能是玄機閣的人。
而且以之前雲叔所說, 舸翁亭應當是還未尋找到天鑒匣所在。那這裏面的應當不是舸翁亭的人。
只要不是舸翁亭的人, 舸笛便覺得還是應該先把禮數走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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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對着姜逸北比了個唇形, “先問問吧。”
說罷舸笛便站起了身,也不在乎身上這身濕淋淋的衣衫了。站的如一棵挺拔的松,客客氣氣地在門外道,“晚輩誤闖此地,多有失禮,可否告知屋內是哪位前輩?”
姜逸北聽着那個“誤闖”,勾了勾唇角,沒出聲。
屋子裏自是沒人應。
舸笛又道,“可是我玄機閣的前輩?”
屋子裏還是沒人應。
舸笛:…………
姜逸北在一旁無聲地笑,笑得特別嚣張。
明明也沒什麽聲音,不知道是不是舸笛心有所感,居然不動聲色的擡腳踢了一下他小腿。
姜逸北擡頭,見這人明明剛剛對自己使壞,臉上居然還恭敬不變。
他咳嗽了一聲,也跟着站起來,不過就沒舸笛那麽規矩了,直接一腳踹開這不經用的木板門,口上笑道,“咱們這道理也講過了,這可是他們先不理我們的。”
舸笛:…………
什麽歪理?
但是這門都打開了,舸笛也不能說是把門拉上當無事發生。
正在猶豫要不要賠個禮道個歉,免得姜逸北被人教訓。卻聽姜逸北“咦?”了一聲。
姜逸北已經踏步走了進去,舸笛雖說平日裏也跟姜逸北插科打诨什麽的,但在禮數這件事上還是要比姜逸北周到些的。下意識想伸手把這個沒規矩的給拽回來。
心道,這要是真是得罪了哪位前輩,我可保不住你。
可伸手只擦過了那人手臂的衣物,沒拉住人。
姜逸北進到屋子之後便盯着屋子內的那人打量。
他有些詫異的是,那個青衣白發的人面對有人踢門而入,居然連頭都不回。還是坐在床前動也沒動。
而且這屋子裏……不大像是人住的。
當然,屋子的陳設很正常,床上挂着帳子,床邊是小幾靠椅,窗邊放着長案,案上擺着些筆墨紙硯及書本,屋內一角陳設着香爐。
但是,屋子裏所有東西都積着厚厚的灰塵。像是千八百年沒人住過。
就連那個青衣白發的男人,身上那身衣服也好似多年沒有洗過,灰撲撲的,泛着一股陳舊味兒。
姜逸北也沒有驚動那白發的男子,只是側着身子,挑着空瞄了一眼床上,居然發現——
床上躺着一具白骨!!
那白骨身子都陷在花色黯淡的錦被下,只留了頭顱靠在筒枕上。發着黃的顱骨上還有已經松散得不能看的發髻,墨黑的發上也是落着厚厚的灰。蜘蛛甚至在顱骨和筒枕之間結了一張網。
就在這時,那白發男子突然伸手,又幫着掖了掖被角。
動作很流暢,但是收回動作之後,便又不動了,就幹坐在那裏,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那白發男子生得也是相貌堂堂,一雙桃花眼,薄唇挺鼻。皮膚蒼白而詭異,像是臉上貼着一層白紙,頭頂肩膀也落着灰塵。
姜逸北心中一動,試着伸出手指在那人鼻下探了鼻息。那人果然好似什麽都沒沒察覺,也沒有阻止。
鼻下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空氣流動。
姜逸北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聽過的各種志怪傳奇一瞬間湧了上來,慌忙退了出去拉着舸笛道,“走走走。”
舸笛:????
姜逸北:“有鬼!”
舸笛:…………
舸笛擡手摸了一下姜逸北的額頭,結果被姜逸北一爪子打了下來,“幹什麽呢!”
“…………”舸笛猶豫了一下,“嗯”了一聲,“我怕你燒壞了。”
姜逸北:…………
這時那床邊的“人”突然起身,腳步流暢地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
想必之前他們聽到的腳步聲便是此人這麽來回走動的聲音。
打開以後他也沒在窗邊看,而是又回到了床邊坐着了,就“看着”床上的屍骨。
此時一只小雀從窗戶飛了進來,轉了一圈,然後在房梁上歇着了,歪着腦袋看着床上的兩人。
姜逸北心裏毛毛的,好歹先把人拽到走道上了,再把剛剛所見給舸笛說了一遍,順帶用聽過的志怪傳奇潤色了一下,直說得自己都心裏都發慌。
舸笛站在一旁,邊聽還要邊自己掐去各種修飾,等他說完了自己還要整理了一下,才拼湊個大概真實來。
姜逸北看舸笛安靜了,以為吓着人家了,于是拍着人背安慰道,“不怕不怕,都是紙老虎。”
“嗯?”舸笛慢了半拍,一臉懵地道,“我不怕啊。”
姜逸北:…………
姜逸北:“我也不怕。”
……我就是心裏有點抖。
舸笛聽着這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語氣,頓時頗為同情,反過來給人順了順毛。
舸笛重新打開門進去,對着床前的屍骨和床邊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即使這裏兩人都已作古,那也極有可能是玄機閣的前輩,他身為後代子孫,祭拜一下總是沒錯的。
當然,無論是床上那個還是床邊那個,都沒辦法給他回應的。該躺着的還是躺着,該坐着的……機械性重複地又給人掖了掖被角。
姜逸北站在門外,心說還真是無知者無畏。看不見還是有好處的。
他又掃了幾眼那青衣白發的男子,可再好看的皮相也禁不住姜逸北自己心裏膈應,那面皮的顏色越看越心驚膽戰。
姜逸北轉過頭,心裏默念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什麽的。本來是想念點別的驅鬼送神的,奈何不會。
但是轉過頭,心裏也還是不自在。
但不知是不是轉過頭看不見人臉只記得動作,反而突然腦子裏閃現過什麽。
之前看到的“漏天光”在腦子裏一閃而過,其中有一副好似就是這樣的場景。
姜逸北一怔,又把頭給轉回來,盯着這兩人看了看。
“诶,小瞎子,”姜逸北突然對着屋內的舸笛道,“我之前有個事兒沒告訴你來着。”
姜逸北踏進屋內,把之前漏天光見到的東西給舸笛大致敘述了一遍。
舸笛此時也沒想起來問“那時你怎麽不說”的問題,只聽着他的敘述,推測着事情的來龍去脈。
聽完姜逸北的敘述,舸笛突然感慨似的道,“原來如此。”
“什麽如此?”
舸笛張了張口,又搖頭不語了。
玄機閣第七代閣主,在機巧術上的造詣無人能及,為後世留下不少機巧妙品,初代牽魂引絲,登天梯,夜臺崖……
但是其人在家譜上卻着墨甚少。
舸笛原本以為是因為他有龍陽之癖,後世避諱,才對如此人物少有筆墨。
卻沒想到……真正原因居然是那幾字的“行事癫狂”。
依姜逸北之前所見,心系之人已死,後又挖墳掘墓把屍首弄了出來,再其後便是日常。
想來不就是現在這樣?
坐在床邊掖掖被角,過一會兒去開窗通通風。
不是換了人,也不是還了魂。
而是他把自己愛人的屍體,以機巧術做成了人偶,陪自己吃飯睡覺,為自己夾菜穿衣。
甚至于死後,兩人也不曾入土,只是一人躺在床上,另一“人”坐在一旁幫他掖被角。
這…………
這恐怕無人可以理解。
但估計後代仁善,又或是對這位曠世奇才心有敬畏,便把這些隐了去,免留惡名。只留下了“行事癫狂”幾字。
舸笛未對姜逸北細說,便是因為面前這兩人都是先輩,他不好開口評價。
但姜逸北在對舸笛講述“漏天光”的時候便已經心裏有所猜測了,而且他也不需要避諱什麽。
此時看着這兩具作古多年的人,開口問道,“你說那人對着這麽個傀儡偶那麽多年,在想什麽?”
一張昔日愛人的人皮,皮下是空的,是金屬木石,是齒輪和銀絲。
當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帶着這具有着愛人軀殼的人偶來到這裏,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會不會想要這人幫忙掖一掖被角,都要先明确的下達命令?
會不會察覺到自己要死的時候,看着這張臉又覺得心有不忍,讓他去幫忙關窗,而不讓他看見自己咽氣?
舸笛過了許久,突然道,“想必,是愛他的吧。哪怕只剩下了這麽一具行屍走肉的軀殼,那便也是連這軀殼,也愛的。”
舸笛之前就一直奇怪,一路過來這裏怎麽會什麽機巧陷阱都沒有,湖泊花卉的,弄得像是哪家的後花園。
現在想來,大抵在這人心中,這裏根本就不是什麽藏寶匣的地方。而是他為自己和愛人建的一個世外桃源。
在這裏沒人在意他們是龍陽斷袖,也沒人在意那人是不是傀儡人偶。
這是他建給他和愛人的。
所以不需要那麽多機巧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