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溫徵羽在想大概是自己太累了。她夢到自己又變成了小精怪,跳進了昆侖山深處的無底深淵。那深淵無底無盡,她往下落了很久,像一直跌到了外太空,又像是跌進了另一個世界。在那裏,上無天,下無地,四面八方有着相隔極遠的漫天繁星在閃爍。只有那不知道從哪裏刮來的風,以及一只戰死的凰鳥陪在她身邊的。
像是經歷了非常漫長的歲月,又像是滄海桑田只在彈指一瞬間。
凰鳥的羽毛片片脫落,随着風飄向遠方,它的身軀變成骸骨,骸骨中飛出無數靈光飄向四面八方……
凰鳥的骨骸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風化成飛灰,随着風,一點點地飄散,直到什麽都沒再留下。
她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充滿了傷感。
敲門聲将她的思緒拉回到另一個世界,她穿透了黑暗,看見了光,耳畔的敲門聲更加清晰,她二姑溫時纾的聲音傳來:“小羽,起床吃飯了。小羽,小羽,爸,拿鑰匙來……”
二姑!
溫徵羽頓時醒了。她趕緊翻身下床去開門。
孫苑請了長假,要等到正月十六才回來,展程也請假到正月初九。她二姑溫時纾女士帶着司機、保姆在她家要住到元宵節過後才回北京,也就是說,這段時間內,他們爺孫倆都讓溫時纾女士管着。
溫徵羽打開門,便見她二姑站在門口,一臉沒好氣地看着她。
溫時纾氣道:“我說你這睡覺的魂睡到天外去了?叫你半天都沒反應。”說話間擡手抵在溫徵羽的額頭上量量體溫,又摸摸自己的額頭,再問:“沒覺哪裏不舒服吧?是太累了?”
溫徵羽的心裏扔舊繞着幾分夢境裏的悲意,又不好和溫時纾說,抿嘴笑了下,說:“沒有不舒服。”門口有冷風,她只穿了條薄睡裙,冷,趕緊轉身回被窩裏裹上被子,讓跟在她身後進屋的溫時纾順便幫她把房門關上。
溫時纾來到床邊,打量兩眼溫徵羽的臉色,說:“忙歸忙,也要注意身體。原本就瘦,現在都快成排骨了。”她捏捏溫徵羽的下巴,說:“你看你這下巴,還有肉嗎?”
溫徵羽說:“畫室剛開,一切還在摸索中,等上了正軌就好了。”她看了眼時間,見已到飯點,從被窩裏出來,去換衣服。
溫時纾問道:“葉泠跟你是怎麽回事?”
溫徵羽背對着溫時纾,她脫下睡裙,從衣櫃裏取出衣服穿上,說:“你應該問葉泠是怎麽回事才對,不過這問題我還沒法回答你。”
Advertisement
溫時纾說:“葉家的關系很複雜,兄弟姐妹間鬥得非常厲害。”
溫徵羽知道她二姑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她往身上穿着毛衣、長褲,等了一會兒也沒聽到她二姑的下文,回頭狐疑地看向她二姑,說:“親侄女呢,您就跟我說這一句。”
溫時纾說:“別人家的事,問那麽多做什麽。上回你出差,我看葉泠跟着你跑前跑後的,順便打聽了下。”她說完,起身說:“行了,穿好衣服早點下樓吃飯。”便起身出了卧室。
溫徵羽就覺得她家裏人的這習慣不好,有事只說一丁點,別的全讓她自己琢磨。
不過葉泠家的事真沒什麽好琢磨的,如她二姑所說,那是別人家的事。能讓兄弟姐妹鬥起來的,大部分都是因為家産。
溫儒老先生為了不讓兒孫們鬧矛盾,早早的就把家分了。哪些東西是誰的,分個清楚,自己的東西自己守好,別人的東西也別去掂記。
她大姑、二姑、她爸,都是成年後,老先生分一筆家産,給一筆安家費,從此後是榮華富貴還是落魄街頭,那都看他們自個兒的了。以後過好了,拉兄弟姐妹一把,是情份,不拉,別人也不怪你。同樣,落魄了,兄弟姐妹幫你一把,是情分,不幫你,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沒把路走好。
溫徵羽覺得這樣挺好。老先生三個孩子,一個不争氣,不至于連累另外兩個。敗家容易興家難,一個家要興旺,往往需要全家人共同努力,一個家要敗下去,不需要多,出一個敗家子就足夠了。早分早好,把雞蛋分在不同的筐裏,讓雞蛋們各自折騰去,興許還能孵出幾只出息的小雞崽來,省得稍不留神一籃子蛋全打了。
不過各家有各家的情況,有些家好分,有些家則不好分。
如老先生,他能分的就只有錢。錢這東西是最難掰扯也是最好掰扯的。老先生手上有一百塊錢,三個孩子每人三十,留十塊養老,再講清楚他這養老錢三個孩子都沒有份,等他百年後他愛留給誰就留給誰,誰都別争,要争,他就全捐了。分清楚了,姐弟間的情份反倒好了。她爸都敗家成這樣了,她大姑還能收留她爸,她二姑還能時時掂記着她。
可有的家庭如同企業,家庭成員就是股東,一旦分出去,股東撤走,企業就會倒閉衰敗。那麽就得集中資源,從衆多股東中競争出一個董事長或總裁出來,甚至出現股東間相互吞并股份的事。再有就是兒孫多又共處一個屋檐下的大家庭,兒孫們的能力、素質等難免參差不齊,性格上有讨人喜的,也有不讨人喜的,長輩在對待兒孫時出于喜好或重男輕女等因素,做不到一視同仁,也容易使得家庭失和,內部争鬥不斷。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家有各家的情況。
溫徵羽對葉泠的家庭情況半點興趣都沒有。她估計是葉泠對她有意思表現得太明顯,她二姑看出來,擔心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摻和進葉泠家的事情裏去,提醒她兩句。雖說爸不靠譜,可有這麽個關心自己的二姑,還是讓溫徵羽的心頭挺暖的。
她二姑難得回來住,她也只有這幾天假,剩下的這幾天假期都陪着她二姑和溫儒老先生。她二姑和老先生都不是喜歡窩在家裏的人,況且她二姑跟溫儒老先生要是共處一個屋檐下閑着,不出半個小時準吵架。作為著名的旅游城市,能逛的地方還是挺多的,溫徵羽便拉着他們二位出去走動走動,省得他倆又吵起來。
通常來說,上有長姐下有幼弟處在她二姑這個位置上的孩子,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但在他們家,忽略誰都不敢忽略當年的溫二小姐,現在的溫時纾女士。誰忽略她,她立即化身戰鬥民族。據說以前溫老先生多少還是有點重男輕女的思想,硬生生地讓她二姑折磨得不敢有絲毫不公允。兩父女這麽多年鬥下來,溫儒老先生都養成了習慣,遇到溫時纾女士就跟鬥雞似的,整個人立即精神抖擻地進入備戰狀态,精氣神都不一樣了。待溫時纾女士走後,溫儒老先生多少都會蔫上一兩天。
老先生三個孩子,跟老先生吵架最多的是她二姑,最貼心的,也是她二姑。
相對來說,她跟二姑更親。大姑出國早,她跟大姑相處的時間并不多,離上回見到大姑已有七八年。大姑給她的印象就是沉穩寡言,氣場特別強大,她二姑在她大姑跟前乖得就跟貓面前的老鼠似的。她二姑跟溫儒老先生吵起來了,她大姑一個眼神過去,她二姑頓時熄火。她大姑當年有過喜歡的人,但沒能在一起。大姑在爺爺的安排下結婚生子,兒子沒滿周歲就離了婚,費了很大勁把兒子的撫養權争到手,帶着孩子移民出國,一走就是十幾年。後來她大姑陸陸續續回來過幾次,住得最久的那回是奶奶病重。她能感覺得到,大姑對她爺爺奶奶的在乎,但似乎又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只是長輩的事,她不好打聽。
轉眼就到正月初八,畫室開門營業。
溫黎忙,葉泠也沒回來,溫徵羽按照生意上的習慣敬了財神,放了鞭炮,給員工們派了紅包,便又是新的一年開始。
畫室開業後,溫時纾女士還特意來參觀過一回,順便買了些畫,說要拿回去裝點下家裏和送人什麽的。
她上班,溫時纾女士也有老友要走動,溫儒先生繼續每天花鳥古玩市場地逛着,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過完新年,畫室的生意便冷清了下來。要買畫走禮送人的,年前該買的都買得差不多了。要賣畫的,趁着過年前也都賣了。
一年裏難得的空閑季節,溫徵羽樂得輕閑,上班時除了處理日常事務,就是待在繪畫室裏畫《凰墜九霄圖》。她自去年畫室開業後,一直忙于畫室的事,幾乎沒有什麽空閑,這幅圖放在畫室裏,已經有三四個月沒有動筆。
她看着畫中的凰鳥,忽然想起葉泠留小紙條說鳳凰的毛是不會被火燒掉的。
鳳凰浴火,涅槃重生,為不死鳥。
凰鳥,墜入昆侖無底深淵,最後化為飛灰煙消雲散,它連涅槃重生的希望和機會都放棄了,這又是怎樣的義無反顧和決絕。
她又想起小精怪跟着凰鳥跳下無底深淵。
她不知道小精怪為什麽要跳下去。
關于那個神話世界,關于那些夢境,她分不清小精怪遇到那些妖靈鬼怪的先後時間,她不知道小精怪在遇到凰鳥之後,是否還遇到過別的精怪,不知道小精怪在無底深淵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小精怪後來是否有離開無底深淵。
元宵節過後,溫時纾女士回首都,走的時候順便把溫儒老先生也接去了首都。
老先生不在家,沒有人等着她回家吃晚飯,她一個人也沒什麽飯後散步的興致,便讓孫苑把晚飯送到畫室。她吃完晚飯,留在畫室繼續畫畫,偶爾畫得晚了,便留在畫室辦公室過夜。
她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畫《凰墜九霄圖》上。
正月底的時候,她畫完了《凰墜九霄圖》。
她畫完《凰墜九霄圖》的時候已是深夜。畫了這麽久的畫,畫完了,畫成了,心裏反倒有些空落落的,揮之不去的情緒缭繞在心頭,她說不好是為畫還是為凰鳥。她盯着完成的畫作看了許久,才沉沉地嘆了口氣,去清洗畫筆,準備收工。
忽然,她感覺到身後有異樣,一回頭,赫然見到葉泠坐在靠近門口處的一張椅子上,無聲無息的跟個幽靈似的,也不知道來了多久。
溫徵羽被吓得心髒都漏了幾拍,呆呆地看着葉泠,差點以為活見鬼了。
葉泠的嘴角微挑,問:“徵羽這算不算廢寝忘食?”
溫徵羽突然覺得下幅畫可以先不畫《無底深淵圖》,而是可以先畫葉泠這幅幽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