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顏昭華聞聲猛地睜開眼,一看是身着太監服的皇帝,僵在水裏不敢動彈,怔忪地看着他,虛着聲音道:“皇上,你怎麽來了?”
沒有任何繡紋的墨藍色太監服,與平日裏或明黃或大紅的龍袍相比,反倒襯得皇帝劍眉星目更加英武,不過看上去也清冷了許多。他極其自然地伸過手去,專注地拈起一縷粘在她臉上的頭發,又輕輕地別到她的耳後,順勢捧住了她的半邊臉,不自覺地放低聲音道:“為了見你,我不惜假扮成太監,你不會狠心趕我走吧?”
顏昭華一動不能動,還被他摸着臉,感覺自己像被人挾持了一樣,眨了下眼,嘟囔道:“我沒說要趕你走。”
皇帝忍不住揚了下嘴角,撫了撫她發燙的臉頰,道:“水都涼了,出來更衣吧。”
顏昭華的臉更紅了,難為情地說:“你在這裏,我怎麽出來?”
皇帝一愣,尴尬地收回了手,不一會兒又腆着臉說:“你什麽樣,我十年前就見過了,現在有什麽好害羞的?”
顏昭華一聽,氣得想打他,可無奈動彈不得,只能壓着火兒道:“這要是十年前你我生死攸關的時刻,我還真不會介意。但現在不是,而且這并不是我的身體,你确定要看?”
皇帝一下閉了嘴,立即起身出去了。
顏昭華從桶裏邁出來,穿好裏衣後,開門把他叫了進來。
皇帝雖然穿着太監服,但依然筆挺地負手而立,悻悻道:“那我以後是不是都不能碰你了?”
瞧他這糟糕的用詞,哪怕用“抱”也比用“碰”好一點。顏昭華嘆了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
皇帝瞬間喪氣地垂下了眼簾。
顏昭華看他失落,有些不忍心。半晌後,低低地補充了一句:“除非……我抱你。”
皇帝重又擡起眼簾,滿眼期待地向她走近一步,放下背後的手,呆頭呆腦地立在她面前。
顏昭華見狀,嗤笑了一聲,卻不理會他,徑直走到桌前坐下,自顧自地倒水喝。
皇帝坐到她對面,冷着臉說:“要是你這輩子都在別人的身體裏,我們豈不是永遠都要這樣?”
顏昭華瞥他一眼,道:“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
皇帝稍稍安心了些,忽然又想起什麽,不高興地說:“我昨晚說過,你以後從坤德宮出來,都要立即去長安宮見我,你今天怎麽沒去?”
顏昭華撇了下嘴,随意道:“我忘了。”
皇帝挑着眉:“你、你之前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現在為何這般态度?”
顏昭華反問道:“你說呢?”
皇帝越想越苦惱,皺眉道:“難道是因為我之前對你态度不好?”
顏昭華面無表情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不欲回答。
皇帝往她跟前挪了一個座位,不忿道:“這你可不能怪我,你又沒告訴我你是誰,再說我沒用多久就認出你來了。”
顏昭華晃着杯子裏的水,漫不經心道:“要不是因為我有意無意地透露信息給你,你能認得出來嗎?”
皇帝越想越氣結,一把奪過她的杯子,喝盡杯裏的水,道:“那你倒是說說看,十年前為什麽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如果我知道——”
“你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今天的局面。”顏昭華打斷他,平平道:“幾個月前我還是褚彥青的時候,并不記得十年前的事情。”
皇帝逐漸冷靜下來,一只手撐着腦袋,臉對臉地看着她。端詳許久後,他放下手,呢喃道:“你現在告訴我吧,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也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認不出你了。”
聽他軟語,顏昭華的心裏突然跟着軟了一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顏青,我叫顏青。雲鬓花顏金步搖的顏,蜀江水碧蜀山青的青。”
“蜀江水碧蜀山青,”皇帝頓了下,接着念出後半句:“聖主朝朝暮暮情。”
顏昭華一怔,忽然意識到這句出自《長恨歌》的詩,并不是什麽好的寓意。一時也不知道他是在念詩,還是有別的意味。
他坐的筆直,眼中堅定無比,殷切道:“我們不會分開的。”
顏昭華聽得出,殷切的背後依然是他對未來的恐懼。她沖他一笑,寬慰道:“我知道。”
皇帝也舒心一笑,轉而厚着臉皮說:“這個時候,你不應該抱我一下嗎?”
氣氛陡轉直下,顏昭華微笑看着他,淡淡道:“你想得美。”
皇帝作勢要與她辯論:“唉,你不能——”
“好了,”顏昭華一根手指摁在他的唇上,不容反駁道:“我累了,你快走吧。”言畢,她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用力推他走了幾步,将人趕了出去。
皇帝站在門外舍不得走,但一想起她滿臉疲憊,便放下了敲門的手,對着門縫輕聲說:“你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顏昭華不做聲,心安地揚起嘴角,向床榻走去。
……
半個月後,重陽節一過,京都的天氣急劇轉冷,花草開始凋敝,皇城裏仿佛蒙上了一層晦暗的色彩。這天夜裏,敏彤急色匆匆地從宮正司回到祿康宮,直奔顏昭華的寝殿。她慌慌張張邁進門檻時,差點摔了個跟頭。
顏昭華一看她驚慌的樣子,便知讓她去調查的事情有了結果,長安宮通往錦和宮的那條密道,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娘娘,”敏彤喘着氣說,“您猜的沒錯,先皇和慶儀皇貴妃确實有着不尋常的關系。”
敏蘭見狀,連忙搬了個圓凳過來,又倒了杯溫茶給她。
“你別急,慢慢說。”顏昭華散着頭發坐在床上,眼神跟着迫切起來。
敏彤一口氣喝了半杯,擦了擦嘴角,低聲說:“小人按照您的吩咐,前幾日拿上一些點心和值錢的小物件兒,去宮正司和管事的太監們混了個臉熟。今日,小人拿十兩銀子打點了一名負責看管卷宗的太監,幫忙翻了翻十五年前的卷宗。這一翻,果然翻到了一起和慶儀皇貴妃有關的案子。”
說到這兒,敏彤喝完杯子裏的水,将空杯遞給了敏蘭,專注道:“十五年前是先皇登基後的第二年,迎夏節的時候,先皇突然大賞朝臣和後宮嫔妃,包括明昌皇帝的妃子。慶儀皇貴妃當時不過是個才人,卻拿到了和兩位太妃一樣的封賞,從實質上看,她已然成了太妃。因為這件事,兩位太妃有些不滿,但畢竟是明昌皇帝的舊人,也不敢對先皇有什麽意見。倒是先皇的陸嫔,突然跑去錦和宮鬧了一通。卷宗上沒說她在錦和宮鬧了什麽,只說她不遵宮規,行為乖張,有失德行,被皇上褫奪官銜,禁足于儲秀宮半年。”
敏蘭難得聽懂了個大概,試着分析道:“看來,先皇很看重這位慶儀皇貴妃,為了封賞她一人,竟然用整個朝堂和後宮給她做遮掩。”
敏彤接着說:“即便先皇再喜歡她,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給她封賞,只能是她為皇上做了什麽。”
顏昭華思忖片刻,心下有了判斷,道:“那她現在人呢?”
敏蘭答道:“皇上登基後,只将覃太妃留在了宮裏,其餘的前朝舊人都被遣散出宮了。”
顏昭華蹙了下眉,問道:“如果現在派人去找,還能找到她嗎?”
敏彤和敏蘭幾乎同時搖了搖頭。
顏昭華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因為斷了線索,突然有些喪氣。
敏彤垂下眼簾,跟着有些洩氣,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麽。
“娘娘,您可以向姀嫔娘娘或者呂憲呂大人打聽下。”她道,“陸嫔是他們的姨母。”
陸嫔進宮時,只怕姀嫔還沒出生,問她是問不出來什麽的。眼下,顏昭華只好把希望放在呂憲身上。她重新坐了起來,囑咐道:“近期,你們留意下呂大人,他一旦進了宮,務必立刻告訴我。”
兩人異口同聲道:“是。”
顏昭華剛要下床去,卻看見門開了,二話不說先往被子裏鑽。兩個丫頭納罕,扭頭一看,是皇帝進來了,立馬過去問安,卻見皇帝擺擺手,讓她們直接退下。
皇帝走到床前,臉色鐵青地俯視着被子裏的人,不悅道:“行了,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
顏昭華扒着被子露出半張臉,偷偷瞄着他的臉色。
皇帝坐在圓凳上,大咧咧地敞着兩條腿,抱起手臂盯着她:“已經半個月了,你還要懲治我到什麽時候?”
顏昭華慢慢露出下半張臉,細聲道:“我哪有懲治你?”
“那你為何對我避而不見?晚上居然還早早地鎖上了宮門?如果今天不是我冒着被發現的危險翻牆進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說完,皇帝索性移坐到了床上。
顏昭華心虛道:“你白天不是在太後宮裏見過我了嗎?”
皇帝道:“白天我見到的是顏昭華,不是你顏青。”
“你現在見到的不也是顏昭華嗎?”她狡辯道。
“你!”皇帝的心快要堵死了,“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何必這樣氣我?”
顏昭華轉了下眼珠子,“我以前也沒少受你的氣,總得讓你嘗嘗這是什麽滋味吧。”
皇帝猛然俯下身去,将她圈在身下,沉聲道:“你可別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