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五年
新年第一縷陽光照進卧室時,沈順清是不願意醒的,難得的假期應該先睡個懶覺。可曲霆的電話響個不停,沈順清迷迷糊糊看着他起身,挂了電話說是去接人,讓他再睡會兒。
沒想到接回來的是簡知行。
沈順清套了件長款羽絨服沖進客廳:“你是去接他?”
“他喝醉了,在酒吧睡了一夜,酒吧早上要關門,吧臺說幫他叫個代駕,結果他翻出我的手機號,叫吧臺打給我。”曲霆指着滿身酒氣的簡知行。
沈順清往沙發上瞥了眼,鑽進洗手間洗臉刷牙,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出來:“他怎麽有你手機號?”
“昨天在農家院外面交換過號碼,何況我們本來就要找他,現在他主動找上來不是更好嗎?”
“說的也是。”沈順清換好衣服,為簡知行泡了杯熱茶端過去。
簡知行身上酒氣雖重,人還算清醒,他打量着房間,視線在兩人游蕩:“你們還真是這種關系。”
沈順清被吵醒還有點兒起床氣:“我們就是這種關系,不過我猜你也不是來八卦同性`關系的。”
簡知行握住茶杯,水溫透過茶杯傳到手心:“你昨天說的,能見到白語舟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也給自己倒了杯熱水:“騙祁陽對我有什麽好處?”
簡知行也想不通,試探着問:“或許是想巴結祁家?”
“得了吧,”沈順清把曲霆往他面前一推:“我男人有錢、地位也不低,我幹嘛要巴結別人?”
簡知行昨天和曲霆談天,互相知曉對方身份,沈順清這話聽起來粗俗但也實在,他喝多了酒一夜未眠,頭還紮紮地疼,被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順清見簡知行呆坐着,突然把被子往茶幾上一擱,說:“行,杯子捧好了,摔碎了就賠套和田玉的。”說完,朝身後嚷,“曲飛,給這位叔叔表演一個隔空開電視!”
簡知行還來不及糾正‘叔叔’這個稱呼,就見沙發上遙控器突然飛起,遙控器上紅燈一閃,電視畫面瞬間亮起,播放着早間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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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點兒聲。”沈順清又說。
電視屏幕上音量條一格一格減小。
簡知行手指交握,幾乎要把杯子捏碎,手背青筋浮起,茶水從杯子裏溢出,滴在他手背上。
“你看不見的生物,我家就有一個。”沈順清說:“是曲霆的弟弟,死了十多年了,現在暫住在我家,我總不至于騙自己的愛人。”
簡知行看向曲霆,曲霆朝他點頭。
房間裏突然靜下來,只有微弱的新聞播報聲。
簡知行聲音顫抖:“那……白語舟可有提到我?有沒有要和我說的話?”
“他有提到你,”沈順清話音一轉:“只是我可不可以先問問,你和白語舟……是什麽關系?”
簡知行自己也很難說清,他和白語舟是什麽關系。
“要說認識,我們認識15年了。”他說。
15年前,年幼的簡知行以為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像他一樣無憂無慮,直到漂亮的女班主任在課堂上講起祖國幅員遼闊。
“大家都是幸福的孩子,可在祖國的一些深山裏,許多和你們同齡的孩子吃不飽、穿不暖,他們從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講到動情之處眼淚連連。
簡小少爺深深被震撼,腦補了一群小朋友面黃肌瘦、蓬頭亂發的畫面。
班主任深情地問:“大家難道不想幫一幫這些小朋友,讓他們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想!”小朋友們慷慨激昂的聲音在教室裏回蕩,簡知行也有點兒激動,從小錦衣玉食的他第一次聽說還有人吃不飽。
班主任為每位同學發了一張紙條,說希望同學們與這些大山裏的孩子交朋友。在交通不便的深山裏,書信是唯一與外界交流的方式。
簡知行看着手上的紙條——
X省林城市X縣X村平山溝小學一年級二班 白語舟
“這像是剛上學的小朋友嘛!”班主任笑靥如花,“簡同學,你是哥哥,要多幫助這位弟弟哦!”
簡小少爺重重地點了點頭。
多年以後,簡知行才知道這不過是全國推行的一項城鄉學校幫扶工作,他所在的學校與白語舟的學校“結成對”,除了校方出資建設外,學生們組成“手拉手”文化交流中的一環,兩校學生寫信交友、相互聯系。
這種上面交代的任務,往往是走程序,但那時單純的簡小少爺還是很認真地給白語舟寫了信。
他趴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
「白語舟弟弟:你好,我叫簡知行,是B市XX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今年12歲。」
寫好的信由班主任收齊統一寄出,簡知行很緊張,他覺得自己寫得不夠好,擔心白語舟看了會笑他。漂亮的班主任輕輕揉着他的腦袋:“怎麽會,那可是你弟弟。”
白語舟的回信來得很遲,甚至除了他全班都收到回信了,他一度懷疑這個名叫‘白語舟’的弟弟是個傻子,根本不會寫字,但還是每次下課都跑到班主任辦公室外往裏瞅。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抱着一捆沉甸甸的麻布包裹放在他桌上,說,簡同學,有你的包裹。
班主任沖着簡知行眨眼睛,說是平山溝小學寄過來的。簡小少爺咻地站起身,僵硬如雕像。
同學們圍着他,老師幫他拆開布包——
喀嚓。
小小的種子灑了出來,落在他肉乎乎的掌心,又從指縫輕輕滑落到課桌上。
有同學大叫:“是瓜子!”
他抑制不住雀躍的心跳,身體止不住地顫動,像一個老舊的古鐘表來回搖晃,他看到滿袋瓜子裏有一個茶色的小角,那是一個信封。
「簡知行哥哥:你好,我叫白語舟,是平山溝小學一年級的學生。」
白語舟的字歪歪扭扭,錯字滿篇,夾雜着許多拼音。
「田裏的瓜子shu了,我zhai了一些,給你ji過來。」
當天,他成了全班羨慕的對象,大家都知道有個遠方的小朋友給他寄瓜子了。在B市只有去超市花錢才能買到的瓜子,他就這麽輕易地收到了,還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簡知行開心得快要飛起。多年後,他回想起那天,依舊覺得白語舟有一種魔力,宛如噴薄而出的紅日,能照亮每一寸肌膚。
“手拉手”文化交流沒多久就被新的教學任務取代,班主任不再統一收寄信,班上同學也沒了當初的熱血,陸續和鄉下孩子們斷了聯系,簡知行和白語舟的書信卻不鹹不淡的保持着。
簡知行在信裏聊着熱門的電視劇、港版的漫畫書,白語舟講家裏的牛老了,地裏的瓜子熟了、新買的耙鈎子被蟲蛀了……
因為深山交通不便,簡知行寄出去的信件,一個月後才能收到回信,再一看信末的落款,分明是半月前,就這樣也堅持了好幾年。
直到簡知行有了新的玩具——電腦和網絡。
網絡的普及對少年們來說簡直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他的QQ空間裏長着好看的花,網游技術超群,他開始厭倦傳統的寫信,那種枯燥又落伍的聯絡方式讓他覺得丢人,不适合他尊貴的身份。
白語舟的信還是每隔月餘寄到了簡知行家中,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的事。
白媽媽給他生了個弟弟,眼睛大大的。
中考成績不錯,可以到鎮上念高中了。
白語舟的字一封比一封好看,字形正倚交錯,帶着幾分清峻,也不再是模糊的鉛筆印,換上了碳素墨水。簡少爺看完就扔在一邊,他已經不是幼稚的小學生了,他對牛和瓜子沒有興趣,耙鈎子管他是什麽呢,反正都不如他家的奔馳法拉利。
至于回信,開什麽玩笑,寫封信的時間夠他打好幾局CS了。
高三那年,當簡知行拿到國外名校的通知書時,信又如期而至。
簡媽媽嘀咕,你是不是很久沒回信了?小時候還吵着說要當人家哥哥,現在倒不提這茬了。
這話倒是驚醒了他。
簡知行把屜櫃整個抽出,雜亂的信封散落一地。
鉛筆印跡的信封上已經模糊一片,只有郵戳還透着點點的紅。最近的來信倒是很新,某枚信封上畫着密密麻麻的函數,那日簡少爺做題沒找着稿紙,随手在信封上打起草稿。
從小學到高三,從半月一次的回信到白語舟單方面寄來,整整62封。
簡知行突然有些內疚,他想起來,他曾經是想當白語舟的哥哥的。
他提筆開始寫信,太久沒有寫信的他幾乎握不住筆,甚至想不起寫信的格式,是不是該先寫‘展信佳’?還是直接‘見字如面’?呸,他們根本沒見過面。
後來簡知行簡單了寫了幾句——
「小白:我要出國了,出國後寄信不是很方便。
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有手機,如果買了手機就加我微信。知道微信是什麽嗎?就是智能手機裏的一種程序,能聊天的。你若是不會用,就讓營業員教你。」
那年,飛機飛過兩萬英尺的高空,郵政速遞在縱橫的高速公路間穿梭,載着青春,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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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外的生活并沒有多精彩,太陽照樣東升西落,日子晝夜交替。除了——
叮!手機跳出一條新好友消息。
“簡哥,我是白語舟。”
簡知行想起兒時收到瓜子的那天,光是暖的,風是甜的,連課堂的桌椅都排列成好看的形狀,像是萬物複蘇大地新生。
「買手機了?」簡知行打字很快。
白語舟回消息很慢,「是啊,存了好久的錢。」
簡知行發了一個666的表情。
「?」
「就是厲害的意思。」
「怎麽發表情?」
簡知行俯身蜷在課桌下面偷偷發語音:“點開輸入欄的笑臉,左下角有個+號……”
等了許久,白語舟發來一個表情。
一個兔斯基。
雖然加了微信,但兩人并沒有想象中親密。除了頭幾日有些興致外,簡少爺很快又回到厭倦模式,因為白語舟打字實在太慢了,這種即時聊天,回的慢了容易沒了交談的激情。兩人就這麽聊着,有時三四天聯系一次,有時半個月。
白語舟依舊講着家裏的事——
白小弟弟長大了,快上小學了。
田被村裏征地收走了,家裏只剩下一顆柿子樹。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些年的書信來往,白語舟單方面說,簡知行靜靜地聽,其實他并不感興趣,只在想起來的時候回複一個表情。
後來他畢業回國,白語舟為了給弟弟籌學費辍學到城裏打工。簡知行得知消息時,正躺床上玩消消樂。
「簡哥,我不上學了,準備到城裏找工作。」
白語舟發消息總跟寫信一樣嚴肅,喜歡用‘簡哥’開頭。若是平日,簡哥這個兩字看得他心裏舒服極了,仿佛這字自帶讨好屬性,極大的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可這次,辍學兩個字十分刺眼。
為什麽要辍學?錢不夠嗎?簡知行有些自責,心想白語舟叫了他那麽多年的哥,他除了寫信、發微信似乎什麽也沒做。想起白語舟那些清秀的字跡、說着家中的瑣碎,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哥哥當得有點操`蛋。
簡知行退了游戲,微信轉了5000元。隔日錢又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系統冷冰冰地提醒:對方未收取默認退回。
「不需要錢?」簡知行破天荒的主動發消息。
「嗯。」
「那為什麽辍學?」
「想打工吧,先自己掙點錢,書可以以後在讀。」
簡知行覺得有什麽堵在胸口,帶着幾分真心被拒的煩躁。
白語舟到林城的麥當勞當了服務員,消息發得少了,偶爾說着麥當勞裏的見聞,簡知行也不在意,消息來了他就看一眼,沒消息時也懶得搭理。
「簡哥,我報了個語言夜校,聽說當翻譯工資高,林城很缺翻譯人才,我想試試。」
簡知行愣了下,翻出白語舟此前寄的信,叫人照着信上的地址把幾本英語教材和原版小說寄過去。
錢不要,書總可以吧?
好些天後,白語舟回了一連串的「書收到了,謝謝簡哥。」還附帶好幾個‘兔斯基擁抱’,看上去開心得不行。
簡知行又熱情起來,自豪得說「哥對你不錯吧」,白語舟就回「是呀是呀」和一排兔斯基。
那些天白語舟特別開心,一天發好幾條消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喜悅,這種喜悅感染了簡知行,他沒想過這麽小的舉動能讓白語舟開心成這樣。他特別滿足,又突然想起小時候一心想當人家哥哥,敷衍了這麽多年,決定從現在開始做個好哥哥,他想主動和白語舟聊天,聽他說打工的趣事,如果白語舟需要幫助,他就沖在最前面。
可他們的對話停留在一串兔斯基的表情上。
那是半個月前的回複。
他試着發消息:「小白,最近英語學得怎麽樣?」
沒有回複。
後來他又說:「hello?親愛的白弟弟?」
石沉大海。
白語舟雖然打字慢,但簡知行的每一條消息都認真的回複過。
除了——
「還要不要原文教材?哥寄給你呀。」
「白語舟?」
「在嗎?」
微信另一頭死一般的寂靜。
太陽慢吞吞的升起來,電視裏的早間新聞已經播完,開始放天氣預報。
“筆友也好,網友也好,兄弟也好,随你怎麽看吧。”簡知行自己都理不清這層關系,說筆友太淡薄,說兄弟太矯情,除了兒時欣喜過一段時間,後來一直平淡如水,可這種平淡卻維持了15年,占據了他生命時長的一半以上。
但細想來,似乎是白語舟在維持。
白語舟像一個古老卻不停歇的擺鐘,滴答滴答,緩慢又綿長的出現在他的生活裏輕輕叩着,一年、十年、十五年……
當他想認真對待這份感情時,鐘擺突然斷了。
曲霆和沈順清也沒想到是這麽個故事,半天說不出話來。
茶水見底了,沈順清為他添水,熱氣從杯口往上冒,電視裏播着林城今天起開始降溫,提醒人們保暖。
“所以你來林城是因為失去白語舟的消息,來找他?”沈順清問。
“就連我沒回信的那幾個年,他都一直寫信給我,他雖然打字慢,但微信的每條信息都回,除了發生了什麽,我想不到他突然不和我聯絡的理由。”
“那天我在白家外見到你……”
“我只有白家的地址,還是從信上知道的,就直接去了。”簡知行沉默了會兒:“去了才知道,人已經沒了。”
簡知行捧着茶杯,偶爾喝上一小口。曲霆看了眼明晃晃的天色,把客廳交給沈順清,自己去了廚房。
“那你怎麽會和祁陽在一起?”沈順清問。
簡知行沒有說話,盯着杯子裏豎起的茶葉。
沈順清掏出手機,翻出案情通報的截圖:“看過這個嗎?”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沈順清彎起手指,在手機屏上輕敲。簡知行掃了一眼,雙手輕微發抖,茶水小幅度的晃動,他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掏出煙朝沈順清看去。
沈順清示意他随意:“你是不是……知道白語舟是無辜的?”
簡知行拇指劃過齒輪,咔嚓一聲,打火機竄起藍色的火苗。
他吸了一口煙,問你聽誰說的。
“猜的。”沈順清回:“祁家孫子車禍消息傳出後,坊間出了好幾個版本,有人說飙車有人說酒駕,還有說毒駕,義華的股票一路下跌,如果開車另有其人,義華早放消息以正視聽了,不可能放任流言。”
“這場事故中還有一個受害者,是一位老人,祁陽的車是撞了人才墜崖,但整個事件中這個人像不存在一樣,既沒聽說她的子女找白家鬧事,也沒聽說補償。白家的家庭狀況,你我都看到了,撞死人至少要賠償好幾十萬,白家未必出得起,所以我猜錢是祁家出的,第一時間封住了死者家屬的口。”
沈順清找了個空可樂罐充當煙灰缸推到簡知行面前,簡知行手指在罐口輕輕一磕,抖落些煙灰。
“前面都是猜測,我是昨天在墓地遇到你們才證實的。”沈順清接着說。“知道林城的墓多少錢一平米麽?坪山公墓從山腳往山頂,風水越好越貴,白語舟的墓大概抵得上城區一套房,白家哪兒來的錢?我猜這墓是祁敬義出于補償挑的。”
其實還有很多疑點,比如白語舟連祁陽送的小東西都不收,怎麽會突然想要開豪車?沈順清雖然只見過白語舟三次,但看得出他心思純淨,若是害祁陽跌落山崖又怎麽會一句道歉都沒有?那天白語舟講了那麽多事情卻沒有提起這茬……
他朝簡知行看去,“至少我覺得白語舟不是那種明知道自己沒駕照,還會想去試車的人。”
簡知行把煙摁滅在易拉罐上。
他不知道白語舟暫住在林城什麽地方,只有他家的地址,那個什麽村什麽溝,聽上去就很窮的地址。
當他走出林城機場打算包輛車過去時,司機們都說,不去不去,給錢都不去。那地方又遠路又爛,搞不好還沒開到地兒,車就陷泥裏了。後來有好心人告訴他,可以坐城鄉客運巴士,還要中轉。
客車破到無法形容,濃黑的煙順着排氣管呼哧呼哧地往外冒。從大巴轉城鄉客運再轉嚴重超載的面包車,簡知行被擠在角落,整個車廂彌漫着一股腳臭汗臭混搭的酸腐味。後來,他跳下車,在路邊幹嘔。
鄉下的房屋不太好找,他抓着路人問,知道白語舟的家在哪兒嗎,那些穿着破布襖的鄉下人用一種輕蔑地眼神看着他,說就那兒就那兒。
簡知行聽見他們說,又來了一個有錢人。
是啊是啊,白家娃兒命好。
聽說200多萬呢。
啧啧,發了。
他在一戶房屋前停下,大聲的喊,白語舟在嗎?有病恹恹的婦人來開門,看見他後如見鬼一般,門哐當一聲關住了。
哈?如果他還有心情說笑,多半擺出一副‘excuse me?’的表情,可他太累了,下飛機後就是馬不停蹄的轉車,一路颠簸得頭暈胃絞,此時他已經無法站穩,癱軟地在門口坐了下來。
從小到大還沒這麽苦過呢……他意識模糊地想。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拍醒他的大概是同村的婦女,他迷迷糊糊地說找白語舟。
婦女臉色立馬變了,和之前那些路人一樣,嫌棄地走開:“白家的大娃兒不在喽,開車撞了人,自己命也賠進去喽。”還盯着他一身價格不菲的衣服看,“認識你們這些城裏人真好,娃兒死了還能賺一筆。”
簡知行覺得腦子像被巨石砸中。自兩人書信相識以來,雖從未見面,但他卻像親歷了白語舟成長的每一個步,十五年來白語舟講着自己的所有事,說要念高中要辍學要打工要學英語……
印象中白語舟不會開車,他甚至認為如果白語舟學會開車,一定會跟他說的。
簡知行跳起,大力拍着門,嘶喊着:“阿姨!我是簡知行,我來看白語舟!你有聽說過我嗎?白語舟有沒有跟您提起過?我叫簡知行!”
門呲呀一身打開了,婦人不可思議地盯着他,許久,卻是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婦人自稱是白語舟的母親,面形消瘦、顴骨高凸、嘴唇因長期幹燥裂出了口子。
她拉着簡知行的手,說,舟兒可崇拜你了,說有個B市的哥哥,有文化會讀書。枯槁的手指輕撫過他手背,激起一陣寒意。
“雖然不曾見過,但我們一家都很感激你,舟兒小時候就愛講你的事。你的信舟兒都有好好保留着,你給舟兒寄的書,我們也收到了。”
婦人蹒跚着從衣櫃裏取出一個老舊的鞋盒,裏面是滿滿當當的信,盒子裏還放着兩顆樟腦丸, 漫着一股怪異的味道。
“舟兒是個好娃兒,從小學習成績好又懂事,說要養家不去高考,他爹把他打個半死,結果這娃兒硬是在他爹門外跪了一夜,第二天就去城裏打工了。”
說完,她猛地跪在地上——
“舟兒是個好孩子,所以……對別人我們不敢說,可你……你陪着舟兒長大,我們不想騙你。”
“舟兒他沒有撞人,他沒有撞人啊!”
白語舟的父母是在兒子死後才得知的消息,醫院除了冰冷的屍體和穿白大褂的醫護,還有一群西裝男,為首的男人自稱是祁家的律師。
林城只有一個叫得出名的祁家。
白家父母吓得發抖,以為兒子惹上什麽惹不起的人,可律師笑臉迎人,不停地誇白語舟人中龍鳳,天妒英才。
律師講話極有技巧,三五下就把重點說清了。
兩天前,林城發生一起車禍,一輛法拉利超速行駛撞上過路老人,老人當場死亡,車身側翻撞向附近山體,司機昏迷不醒,副駕失血過多死亡。
司機是祁家獨孫祁陽,而當時坐在副駕上的正是白語舟。
車禍并不複雜,可牽扯到祁家就變了味。
律師一個勁兒地說,祁少爺和白先生是好朋友,千錯萬錯都是我們小少爺的錯,您老有什麽要求盡管提,白先生的後事我們一定處理好,他的家人我們也一并照顧。
他們把老人安頓在城裏最好的賓館輪番照顧,細致的處理後事,該跑腿的、該交錢的讓老人抄一份心。
白家父母心善,看到祁家賠禮道歉又照顧兩個初次進城的老人,還一個勁兒的勸“這是意外,誰也不想的”,到後來心态已經緩和了許多,直到白語舟入土為安,律師拿出一份調解書。
“現在想起來,他們都是有預謀的呀!”白母跪在簡知行面前:“他們讓我們承認車是我兒開的,人是我兒撞的,那個祁家子只是坐在副駕,是無辜的。”
“我們不認,他們就派律師輪番做工作,還找人勸我們不要鬧,可是我兒……我兒……”婦人哭的聲嘶力竭,似乎要讓老天爺聽到這滿腹怨氣,那些嘶吼仿佛從暗無天日的深井中噴出,奔湧到簡知行面前,撕心裂肺。
後來,是祁家老董事祁敬義親自出面,扶着白家婦人到祁陽病房外。
“我孫兒現在昏迷不醒,他罪有應得我知道,我也只想他醒後免了這牢獄之災,若是他沒能醒來那便是天意,我也不與天争了……您失去了一個兒子,我也處在失去孫子的邊緣,咱兩家都要往前看……”
白家兩老從沒見過這般模樣的富人,步履緩慢、聲音沙啞、樸素得和尋常百姓無異,即使頭發梳得沒有一絲淩亂,還是遮不住滿臉的滄桑。
祁敬義握着白母的手說,您家小兒子的學費、生活費我來承擔,以後可以進義華工作,若想找其他工作,祁家也盡力而為。
祁家承諾賠償200萬,按照律師的說法這起車禍屬于意外,白家只能獲賠60多萬。200萬足以保障白家一家、包括還活着的白弟弟今後的生活。
當白父顫抖着接過遞來的調解書時,婦人兩眼一花,暈了過去。
事情就這樣黑白颠倒——
12月21日,祁家少爺與白語舟同車行駛到省道,白語舟提議想試豪車,祁家少爺将車交給白語舟,白語舟因超速撞到路人致其死亡,并導致車身側翻,司機身亡,同車祁陽送往醫院救治。
白家簽了字,再多委屈也能往肚裏吞。村裏非議四起,說白家兒子命值錢賺了200萬,白家不敢言,成天大門緊閉。
婦人後面還說了什麽,簡知行記不清了,耳邊只有她喃喃的聲音“舟兒是個好孩子,是爹媽無能為力……”
離開白家時,簡知行已經累得拖不動腿,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堵在心裏,他想離開這個地方,
想當自己沒聽過這個故事。
他無法去判斷誰對誰錯,簡、祁家境相當,他甚至能為祁家想到更多理由,如事情曝光後引發的名譽受損、對手趁虛而入……不管怎麽看,祁家都會保全祁陽,簡知行毫不懷疑,如果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他那慈眉善目的父親也會這樣做。
白家呢?白家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但日子還要繼續,還有人要活。
祁家選擇用錢保全獨孫,白家放棄真相換活着的人吃飽穿暖。
棄車保帥,自古有之。
白語舟的母親紅着眼對他說,舟兒從小就盼着你的信,小時候就坐在門口等郵遞員……
她說,咋們家從沒收到過信,多虧了你讓舟兒知道外面是什麽樣……
簡知行突然想起小時候,他歪歪扭扭的在紙上寫,B市有***、有飛機,他寫‘我比你大,所以是哥哥’。
于是,白語舟喊了他十多年‘簡哥’,他從沒想過是什麽讓白語舟堅持了十多年,但他覺得,如果白語舟還活着,或許會喊上二十年,三十年……
而他,剛開始認真對待這個從未謀面的弟弟。
可這一切都被祁家硬生生地掐斷,不僅掐斷了白語舟的生命,還給這個幹淨的生命蒙上一層灰。
他覺得惡心,祁家的張揚、白家的窩囊、甚至他對白語舟十多年來的不鹹不淡,都讓他覺得惡心。
這種惡心讓他煩躁、窩火、氣急敗壞,積成一種無處宣洩的積怨,壓得他快要發瘋,他想把這個祁家少爺揪出來,按着他的腦袋讓他跪在白語舟墳前忏悔。
他回到林城的酒店,搜索“312省道車禍”大多已是該網頁無法找到,但他搜到了圍棋賽的消息。
而他,剛好懂點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