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會消失麽
争執過後,曲霆也算在兜兜轉轉中坦白了身份。
沈順清對這個失而複得的舊友兼弟弟黏得緊,時不時就去片區晃悠,追問何時去他家做糖醋魚,執着得讓人有點哭笑不得。
此時沈順清正滿面春風地坐在他辦公室的紅木沙發上,一舉一動仿佛變回那意氣風發的沈記者,曲霆看在眼裏,覺得這個樣子才更像他。
他看着沙發上的人,沒好氣地笑:“沈哥,我怎麽覺得你想把我往你家裏拐呢!”
曲霆這話說的坦然,可沈順清彎成一盤蚊香,聽進耳朵裏就有點變味兒,心跟被貓爪似的酥癢。
哥這是為了你們兄弟團聚。他暗自腹诽了句,接着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去?”
曲霆想了想:“要不等開工儀式後吧,開工後輕松點。”
“到時候給沈哥露一手,我來做點好吃的。”曲霆眼神一挑,沈順清心又噗通蕩了轉體兩周半。
不過這話倒也提醒了他,曲霆是被派來征收的,眼下工作已經完成,待片區開工後,後續事情就要移交給分公司。
“開工後你就要回去了吧?”
曲霆停下手上動作:“按理說是要回去的。”
“不按理呢?”
“不按理就想辦法留一段時間呗,找點投資項目之類。”曲霆走到沈順清面前,一臉得意:“沈哥好像很舍不得我走?”
怕是你弟舍不得,沈順清內心反駁。
曲霆不知沈順清心中所想,不過兩人重歸于好倒是讓人心情舒暢,他晃了晃手上的車鑰匙,笑道:“沈哥要是沒事兒,陪我去個地方?”
車沿着彎彎曲曲的山路前行,山路兩旁的林木密密匝匝鋪開,仿佛堅不可摧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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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霆人長得結實,面相也是棱角分明的那種,此時開着一輛強悍的路虎攬勝,咋一看跟古代武将騎馬赴戰場似的,沈順清腦海裏竄出長串“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面若重棗,威風凜凜”之類的句子,不禁笑出聲來。
“笑什麽?”曲霆偏過頭,詫異的問。
“我一直很好奇,你的衣服為什麽是王海買的?”大紅大綠、品味獨特。
“王海愛耍點小聰明,他有意讨好,我就收着了。”曲霆不怎麽在意地說。
沈順清牙疼似得張開嘴,驚得下巴半天沒合上。
他算是明白了,曲霆是典型的外冷內熱,多半是王海要送,曲霆也沒攔着由他去。一想到自己查曲霆過去這事也輕描淡寫地過去了,沈順清就覺得他內裏還是當年心思純淨的曲聽秋。
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與苦痛一一過招,仍把歲月哼成歌。
沈順清思及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陣柔軟。
“幹嘛這麽看着我?衣服很難看嗎?”
曲霆右手微晃,路虎靈巧地沿着山路轉了個彎兒。
“呃……”是不怎麽好看。
沈順清眼神不自覺飄遠,視線在車內轉了兩圈掩飾尴尬:“我們去哪兒?”
曲霆撥亮近光燈,幽幽看着前路,片刻才說:“去看我媽和小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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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面若重棗,威風凜凜”——出自《三國演義》 寫關二爺的
郊區的夜總是來的極快。剛還層層晚霞,熱鬧得像大火燒了半邊天,轉個彎兒就剩孤零零的彎月挂在山頭了。
曲家出事後,後事由曲墨儒一手操辦,沈順清并不知道杜阿姨葬在哪裏。至于曲飛……他更是一直把他當個“人”看,下意識的回避了曲飛已死的事實。
沈順清聽到自己慌亂的心跳聲,不敢想象看見曲飛的遺照挂在墓碑上的畫面,偏過頭悶聲說:“我沒買紙錢,也沒買香。”
“沒事,後車廂有。”曲霆輕聲說:“睡會兒吧,到了叫你。”
這是一座郊區公墓,建在半山腰上,上山的路一半平坦一半泥濘,車開十來米就得颠一次,沈順清有心事也沒真睡,閉着眼假寐。
車停穩後,曲霆拎出一袋供品,又敲敲車窗,沈順清裝出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墓園裏的燈滋滋作響,蚊蛾在燈下聚成一團,襯得墓園更加陰深。沈順清腳步不由得慢了,曲霆便停下來,等沈順清跟上才邁開腳,兩人并排走着。
“就是這裏。”曲霆停住,蹲下`身把供品擺出來,又朝沈順清招手:“沈哥來搭把手。”
沈順清如夢初醒,趕忙幫着把香爐、碗碟擺好。
曲霆端正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說:“媽,我和沈哥來看你。沈哥您還記得吧,以前您可喜歡他了。”沈順清見狀,也取了香連拜三下。
曲霆雙手交握,靜默在碑前,像是在與母親說話,沈順清安靜地退到他身後,不經意瞟到墓旁另一座深灰色的碑。
兩墓碑緊挨着,這座稍小一些,頂上積了許多灰,有根不知何處吹來的樹杈不偏不倚地落在圍板上,遮住半邊碑文,只露出一張黑白遺照。
遺照上是個漂亮的孩子,樹葉擋了一小半臉,但他知道,被遮住的部分是圓鼓鼓的下巴,像梅花瓣兒。
“那是小飛。”曲霆的聲音幽幽響起,沈順清吓得一抖,慌忙中後退好幾步。
曲霆趕緊扶住他,好氣又好笑:“怎麽怕成這樣?”
沈順清被吓得有點腿發軟,抓着曲霆的手臂才站穩,一時也沒松開,只聽曲霆又說:“小飛去世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我都快記不得他的樣子了。”
“曲飛……”沈順清想了想:“眼睛大大的,臉頰有兩塊肉,鼓鼓的。個子……大概這麽高。”他比劃了下。
曲霆笑出聲:“想不到你和小飛感情還挺好。”
“也不是。”沈順清低頭,發出極小的聲音。畢竟曲飛生前,兩人并不如現在這般。
曲霆拉着沈順清上前,把樹杈扔到一邊,碑上露出一張可愛的臉。
是張熟悉的臉。
沈順清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曲霆磕頭、燒香做完整套祭掃動作,又點燃三根香遞過來。
怎麽辦?要上香嗎?他克制不住顫抖,內心有個聲音不斷翻湧:曲飛不在這裏,在他家住着,能跑能飛能看電視……像一個鮮活的生命。
在墓前站了許久,沈順清連鞠三躬,又把香遞回曲霆,小聲說:“你幫我插上吧。”
曲霆不覺有異,順手插了香,沈順清卻覺得毛骨悚然,心裏不是滋味。
禮畢,曲霆輕輕拍落手上的灰,說:“走吧。”
沈順清點頭,轉身前卻不經意看到碑文上的刻字,喊道:“等等。”
曲霆應聲停下,見沈順清彎腰湊近墓碑,拿手機照亮下方小字,回過頭來問他:“曲飛要過生日了?”
碑體下方刻着逝者的生卒年月,曲霆心算着日期,曲飛生日恰好在三天後。
但沈順清為何突然在意起曲飛生日?印象中兩人并無太多交情,小時候他粘着沈順清的次數較多,曲飛年齡比沈順清小了近一輪,玩不到一塊兒去。
曲霆還沒接話,沈順清又問:“你們片區哪天開工?”
“下周吧,怎麽?”
“不要開工後。”沈順清退回曲霆身邊:“不要等到開工後,就曲飛生日那天到我家來。”
沈順清站定:“工作盡量上午完成,我下午你公司去接你,然後來我家怎麽樣?”
曲霆不明所以:“可以是可以。”可是為什麽這麽着急?
“那就說定了。”
曲霆不解,但還是順着沈順清的意思說了聲好。
回去的路上,山風吹得臉發涼,曲霆開了小半截路,剛想問沈順清家住哪裏,卻發現身邊的人不知不覺竟睡着了。
“還挺能睡的。”曲霆輕笑,停車脫下外套搭在沈順清身上,把衣角捂嚴實,又升起車窗留下一絲縫兒才緩緩啓動車。
空氣無聲的流淌着,偶有飛蛾聚在遠光燈前充當起引路人,曲霆放慢車速,悠悠的開着。
沈順清醒來時已回到城區,車停在江邊的一處空地,倒是離他家不遠。曲霆正靠在椅背上玩手機,他靠近瞅了眼,竟然是消消樂。
“想送你回去,但不知道你家在哪兒,只好先停這兒。”曲霆見人醒來,退了游戲。
沈順清還處在迷糊狀态,掀開搭在身上的衣服:“我睡着了?”
曲霆笑了聲:“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松林路……”沈順清說完,突然清醒:“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就在前面不遠。”
他還沒和曲飛說呢,萬一那小鬼見到他哥控制不住情緒怎麽辦?
曲霆沒想到沈順清會拒絕,玩笑心起:“不方便?家裏有人?”
“算,算是吧。”沈順清順着答道。
曲霆心裏咯噔一下,心想應是嫂子在家,便說:“我送到樓下就走。”
“不用了,”萬一那小鬼飛出來看到你,整棟樓的電路怕是要炸,沈順清在心裏盤算着,“車坐久了頭暈,我走回去吧,謝謝你的衣服。”
沈順清解開安全帶跳下車,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曲飛生日那天,記得把時間空出來。”
曲霆點頭,撥亮遠光燈照向沈順清回家的路。
直到回到家,沈順清一顆心才平靜下來。
他不想曲飛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撞見曲霆,正如他不希望兩人只是見一面就好,有種更深的想法,從得知曲霆身份那天起就開始醞釀。
“最近經常加班?”沈順清剛進屋,曲飛就迎上來,熟練地拿出拖鞋放在沈順清腳邊。
“對不起啊,又回來晚了。”最近晚歸次數有點多,總是留這小鬼一人看家。
“加班有什麽好對不起的。”
曲飛小聲嘀咕,轉身去撿滾到牆角的皮鞋,不明白沈順清為何每次脫鞋都能把鞋甩飛。沈順清搶先一步彎下腰,把鞋收進鞋櫃。
曲飛睜大眼,雙手交叉撐在腦後:“您今天真反常。”
沈順清一聽,樂了:“我就不能自己做點事兒?!”
“還真沒見過。”曲飛一臉鄙夷:“地是我拖的,被子是我疊的,飯……哦,咱們家沒做過飯,廚房只有燒開水和煮泡面功能。”
“看把你能的,衣服總是我晾的吧。”沈順清往沙發上一躺:“家裏的租金和水電費也是我交的。”
“我要是去陽臺晾衣服,恐怕整院兒的人都能看見衣服亂飛的畫面,租金和水電費是銀行自動扣款。”
“臭小子。”沈順清揚腳欲踢他,曲飛倏地騰空飛起,拖鞋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曲飛也來勁兒了,湊到沈順清身邊:“沈哥,這麽一說我才覺得,咱家是不是缺個女主人啊?”
“少皮了,來,沈哥跟你說正經事。”沈順清坐起,把人攬過來。
曲飛是個懂事的孩子,鬧是天性,但正經場合十分拎得清。聽沈順清說這話,便乖乖坐好。
“你哥三天後過來,你得有點心理準備。”沈順清按着曲飛的肩膀說。
曲飛有點緊張,壁燈忽明忽暗的閃。
“不準炸我家電器,現在不行,你哥來的那天更不行。”沈順清加重語氣:“我好不容易弄回來的,你想把人吓跑麽?”
曲飛乖乖點頭。
“我不僅會把你哥帶來,還要想辦法讓他知道你的存在。”
曲飛急了:“可是他看不見。”
“這世上也未必就我一個人能看見,說不定你哥也可以呢?就算他看不見,只要他相信你的存在就行了。”沈順清認真地說。
“會不會很麻煩?”曲飛有點害怕:“他會不會以為你瘋了?”
“現在說不清,要看你哥接受程度了。”
“萬一不行,我就看看他就好,我怕把我哥吓出病來。”曲飛小聲說。
“你小子……當初怎麽沒怕把我吓出病來。”沈順清給氣笑了:“別想那麽多,那是你親哥,不會有事的。”
兩人無聲地挨着坐了會兒,曲飛大概是有些緊張,抓起遙控器半天沒按下去。
“在你哥來之前,我得問你個事兒。”沈順清握住曲飛的手,準确的按在open鍵上,電視瞬間亮了。
曲飛疑惑地看過來。
“你先告訴沈哥……”沈順清摸摸曲飛的腦袋。和曲飛同住四年,這孩子沒長高沒長胖,連頭發都沒長長一厘米。“你的心願是見到你哥麽?”
曲飛愣住了。
沈順清接着說:“我之前問過,你好像不願回答。但現在不一樣了,若是你心願是見到你哥……”
他頓了頓,坐起身倒了杯水,猛地灌了兩口:“在那之後,你會消失麽?”
“我……”曲飛默不作聲,他當然知道自己之所以現在這般模樣,是因為遺願未了。
“如果你會消失,至少給我點心理準備。”
沈順清握着水杯,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情緒,他早就習慣了有這小鬼鬧騰,怕是見不得突然空蕩蕩的房間。
他等了很久,久到以為曲飛不會開口了,才聽見曲飛小聲回答。
“不是。”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不完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