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謝霁睡相很安靜,纖長的眼睫蓋住眼眸,鼻梁挺直,薄唇微紅,墨黑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更顯得膚色白皙五官明朗,一點也不似平日清醒時那般強勢沉穩。
見慣了他清冷成熟的模樣,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謝寶真才會恍然想起,原來的她的九哥也只是個剛過二十歲的小年輕……
明明才及冠之齡,卻寡言老辣得像個小老頭,若非歲月坎坷如刀,又怎會将他磨砺成這般模樣?
心中又酸又軟,謝寶真沒忍住悄悄傾身靠近,伸指撫了撫他輕輕皺起的眉頭。
才剛碰上,謝霁驟然醒了,伸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謝寶真吓了一跳,擡眼撞見謝霁幽黑清冷的眸子,輕聲歉意道:“弄醒你啦?”
大概是認出了她,謝霁很快放松了警惕,啞聲喚道:“寶兒。”
“嗯?”謝寶真笑了,趴在床榻邊沿道,“你現在是醒着呢,還是迷糊着呢?”
謝霁像是沒有聽到般直接略過了她這句話,而是直直地望着她許久,問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時,心裏在想什麽嗎?”
第一次見面?
那不得是五年前的事麽?
謝寶真搖了搖頭,順着他的話道:“在想什麽?”
她以為九哥多少會說一句“你真好看”亦或是‘真可愛’之類的甜言蜜語,否則怎會喜歡上她呢?
誰料謝霁躺在床榻上,一手握着謝寶真那只帶着翡翠手串的細白腕子,嘴角微揚,啞聲說道:“我在想,這小姑娘将喜怒都寫在臉上,一眼就能看透的單純,定是很好騙。”
沒料到答案竟是如此,謝寶真愕然之餘又有些好笑。
她不滿地哼了聲,細聲問:“九哥,你是不是在做夢呢?”
謝霁卻是不再說話,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番她手腕上的翡翠珠,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綿長,竟是複又睡去。
這突然驚醒又突然睡去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誰學的……不過方才聽他說什麽‘很好騙’,謝寶真倒有些介意。
心想:莫非他一開始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不單純?
回想初見九哥之時,的确不太看得透他。用五哥謝臨風的話說,就是‘這少年雖總以笑臉示人,卻總覺得瘆得慌’……
謝寶真深吸一口氣,想要喚醒他問個清楚,可話到了嘴邊又生生止住,見他難得安睡,終是沒忍心開口。
待謝霁真的睡熟了,謝寶真才費了許久的時間輕輕抽出腕子,又看了他一會兒,這才戀戀不舍地推門離去。
“怎的不多呆一會兒,吃了晚膳再走啊?”作為祁王府僅有的侍婢,沈莘主動承擔了迎送女客的重任,一手提着一包油紙包着的糕點,一邊笑着問謝寶真。
“已經出來很久了,再不回去,阿娘會生氣。”說着,謝寶真對沈莘螺髻上的發飾起了興趣,問道,“沈姐姐,我其實早就想問你啦,你頭上的簪子哪裏買的?古樸又別致,和我們這些花啊鳥啊的不同呢。”
“啊,你說這個?”沈莘将髻上的幾根‘簪子’拔下來,很是大方地遞給謝寶真看,“這個叫‘梅花飛刺’,是一種暗器,不過你別碰,上面有劇毒的。我平日就拿它當簪子挽頭發,若是遇到危險便拔下當做武器……”
見謝寶真一臉匪夷所思的模樣,沈莘止住了話頭,将飛刺往發髻上一插,“忘了你對這些打打殺殺的東西沒有興趣,吓着你了罷?”
謝寶真不曾見過什麽死亡和殺戮,自然無從想象打打殺殺的生活究竟是何模樣。不過她着實擔憂,指了指沈莘的腦袋道,“這麽鋒利危險的東西,你随手就插在頭發中,不怕誤傷自己嗎?”
萬一這塗有劇毒的暗器……不小心刺破了頭皮怎麽辦?
沈莘被她奇怪的想法給逗樂了,笑道:“你見過毒蛇誤傷自己的麽?”
也是,謝寶真放下心來。
見到庭中掃地交談的一老一少兩名武袍仆役,謝寶真頓覺眼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道:“前面那兩名掃地的,不是你的阿爹和兄長麽?他們也來了祁王府?”
“啊?哦。”沈莘下意識揉了揉鼻尖,讪笑道,“他們不是我的父兄,當初在揚州為了不讓你起疑,才扯謊說是我的家人的。”
“好啊,你居然騙我。”謝寶真涼涼瞥了她一眼,“你奉九哥之命把我的喜好摸了個底兒朝天,難道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厭的,就是被人欺瞞嗎?”
“哎喲,我的好寶真!姐姐知錯啦!當初也是方便照顧你才撒謊的,并非有意,你可千萬不要和公子說!若是公子知曉我惹你生氣,定是不饒我的!”
“……公子?”
“噢,就是祁王殿下,我們這些老部衆都喜歡叫他‘公子’了,一時改不過口來。”
“你們跟随九哥多久了?”
“我和關北是最早認識公子的,到如今約莫七八年了。前年年底祁王府大換血,我們便追随公子而來,大多數人入府為管事、仆役或是幕僚,少數分散在各地收攬情報。不過雖是主仆的關系,但公子對我們一向闊綽,他那個人吶小小年紀,謀略魄力皆是非常人能及,故而大家都服他,也都怕他。”
“怕他?”
“是啊,你不覺得他有時候很可怕嗎?”
謝寶真搖頭,“我為什麽要怕他?”
沈莘嘆道:“算了,你是看不到他另一面的。他一見你,就跟收斂了爪牙的貓似的,說話都輕聲細語起來。”
“我不信。”謝寶真不明白為什麽連沈莘都如此評論謝霁,“九哥雖然有時手段強勢了些,但本性是溫潤善良的,認識這麽久了,我還從未見他對我發過脾氣。”
沈莘噗嗤一笑。
“你笑什麽?”
“沒什麽,我就是想起了剛和公子見面時的樣子。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可憐,任誰都可以将他踩在腳下,可不過兩年而已,平城成了他的天下了……你猜他是靠什麽收服一衆刺頭高手?就憑你說的‘溫潤善良’麽?”
見謝寶真擰眉,沈莘又輕輕一笑,明朗道,“不過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願意如何待你。可別跟公子說啊,若是讓他知道我多嘴,小命不保!”
謝寶真見大大咧咧的沈莘也有害怕的時候,不由好笑道:“知道小命不保,還在背後嚼舌根?”
“這不是寶真你問,我才回答的麽?好啦,不說這些啦,這個給你帶回去!”說着,沈莘将手中提着油紙包遞到謝寶真手中。
“這什麽?”
“棗泥糕。”
原來真有棗泥糕啊!方才九哥把紅漆柱子錯認成沈莘時,她還以為那是醉酒後的胡話呢!
見謝寶真疑惑,沈莘解釋道:“公子每日都吩咐膳房做了各式糕點,他自己又不愛吃,只讓膳房按時備着,說是萬一哪天你來了,能吃上新鮮熱乎的。”
可是謝寶真少來祁王府,這每日的新鮮糕點總是沒有等到它們的女主人,最後多半是落入了沈莘和關北的嘴中。
謝寶真接過拿包尚且溫熱的棗泥糕,嗅了嗅隔着油紙散發出來的甜香,眯着眼道:“待他醒來,還請沈姐姐替我謝謝他!”
說話間,兩人到了祁王府的中門,馬車已在外頭等候多時了。
出乎意料的,許久不見的傅西朝也在。
見到謝寶真和沈莘并肩出來,傅西朝先是一怔,繼而朝謝寶真長長一禮,道:“郡主!”
又朝沈莘一禮,“沈姑娘!”
沈莘翻了個白眼,朝傅西朝揮揮手道:“書呆子,你怎麽又來了?”
“我……我來謝過你那日的救命之恩。”說着,傅西朝從懷中摸出一個細長的盒子,以一種學生對待老師般恭敬的姿态,将禮物雙手奉上,“小小薄禮,不成敬意,望笑納?”
“這是什麽?”沈莘狐疑地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支玉簪子。
“我見恩公頭上總是插着三支尖尖的鐵簪子,太過質樸素淨,便選了這個送恩公……”傅西朝越說越小聲,臉色緋紅道,“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謝寶真吃着棗泥糕,不住拿眼睛瞥兩人,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
“不合适。”沈莘想也不想地拒絕了,将那價值不菲的玉簪子塞回傅西朝懷中,嘟囔道,“這東西太脆了,一碰就碎,不适合用來做暗器,更殺不了人,不如我頭上的梅花飛刺來得方便!”
傅西朝呆呆的抱着簪子盒,顯然被沈莘口無遮攔的這番話震驚到。
“我說,你這些天不是上門道謝就是送禮的,該不是寶真沒看上你,改打我的主意了罷?”沈莘掃視傅西朝清朗瘦削的身形一眼,戲谑道,“先說好,我不是收破爛的,寶真不要的東西我也不會要。”
傅西朝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忙不疊擺手,磕磕巴巴地說:“不、不是這樣的!我、我……”他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那夜明明是恩公非禮在先!我堂堂君子講究從一而終,既是有了親密之舉,自然只能對恩公負責!”
謝寶真長長‘哦’了聲,棗泥糕也顧不得吃了。
“等等……你等等!我不過是抱了你出火海,這就算親密之舉啦?好,就算是抱你時不小心碰到了你的什麽地方,那也是情急之舉,哪兒來的小古板?”沈莘一臉的震驚和不可思議,望着固執挺立的傅西朝嘆道,“所以,我才讨厭讀書人啊。”
“好啦沈姐姐,你就別欺負他了……唔,我還是走罷,天色不早了。”謝寶真看夠了熱鬧,彎腰鑽入馬車,撩開車窗簾子朝沈莘揮揮手。
路上想起沈莘和傅西朝那對活寶,謝寶真很是樂了一會兒。
樂着樂着,忽然發現九哥的那只泥人忘記拿了,她下意識要調頭回去,然而仔細想想,不如等下次九哥清醒了再去,如此一來還多了個借口出門見他……
正好,也要問問他那句‘這小姑娘很好騙’是何意思。
若真是以欺騙為目的接近她,她大概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