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崇英殿,燥熱的風徐徐而來,吹動檐下銅鈴叮當。
龍案上放了冰鑒降溫,皇帝只披了一件單衣常服,執筆畫朱批,頭也不擡地對謝霁道:“方才禮部和鴻胪寺已遞了折子過來,後日晚盂蘭盆會迎佛骨,于永盛寺外設法講壇,朕得登上西陽門一睹盛典。到時候,你和朕一起去。”
能與皇帝一起于西陽門宮城之上俯瞰萬民,乃是為人臣子無上的榮耀。下方,殿中的謝霁身穿紫檀色王袍,玉冠廣袖,聞言只是面色平靜地躬身行禮,道了聲‘是’。
“迎佛骨之事,禦史臺汪簡多次上書諷谏,意有不滿,到時候他若當面給朕難堪,還需你出面壓一壓他。”說罷,皇帝擡手示意內侍将批改完的奏折挪走,繼而道,“汪簡老了,說話太迂腐固執。如今盛世升平,更需要未雨綢缪,禮佛不過是尋求一個信仰穩固民心罷了,偏生汪老不理解的朕的苦心。”
謝霁淡然道:“臣知道了。”
忙碌的皇帝終于擡眼看他,笑道:“知道朕最喜歡你什麽嗎?萬事不問緣由,說得少做得多,可靠。”
謝霁道:“臣不會說話,承蒙皇兄重視,能為皇兄分憂是臣之大幸。”
“朝堂之上只會搖唇鼓舌、紙上談兵之人太多了,像你和英國公這樣不計名利做事的臣子,少啊!”
皇帝潤了潤朱砂筆,細細打量着殿中站立的青年,問道,“朕若沒記錯,再過三個月你便是及冠之齡了?”
“是。”
“婚事要提上日程了。堂堂祁王府一直沒有女主人,像什麽樣子?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朕疏忽了唯一的弟弟。”
皇帝想了想,試探道,“我記得南陽郡公的有個孫女,比你小歲餘,至今還待字閨中。據說那姑娘自兩三年前便對你芳心暗許,矢志不渝,且才貌雙全、溫婉可人,就不考慮考慮?”
謝霁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臣,已有理想之人。”
他說的是‘理想之人’,而非是‘心儀之人’,幾字之差,天壤之別,多了幾分涼薄和功利心。
皇帝需要一把鞏固皇權的劍,而不是一個醉心于情愛的毛頭小子,謝霁不帶感情的答案顯然取悅了他。
皇帝失笑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竟然要說出‘求娶’二字且還未成功,想必那是個十分棘手的女子。是哪家女子?和朕說說看,朕可以為你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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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霁并未急于吐露,“謝皇上關心。若有需要,臣定會請求皇上做主。”
皇帝不在意地笑了笑,揮手道:“婚事最好明年之前定下,下去安排罷。”
謝霁安靜垂眼,行禮告退。
英國公府,廂房之中,謝寶真捧着一碗冰鎮的酸梅湯小口飲啜,對窗邊搖扇的梅夫人道:“阿娘,霈霈邀請我去參加後夜的盂蘭盆會,到時候高僧設法講壇,她也要露面的。”
梅夫人搖扇的手一頓,竟爽快應下了,“去罷,不過要多叫些人陪你。”
謝寶真還未高興片刻,就聽見梅夫人又道:“淮陰侯夫人昨日還同我說,西朝也受邀在列,正好你和他一起,互相也有個照應。”
“阿娘!”謝寶真蹙起煙眉,放下碗,将嘴撅得老長,“我和霈霈敘舊,帶着他作甚?怪不方便的。”
“他是客,你是主,帶他逛一逛洛陽禮佛盛典有何不可?”
“哎呀,您總是讓我帶他逛來逛去的,他不煩我都煩啦!您平日不是總教導我要矜持自重麽,怎的還撮合自己的女兒和外男夜逛呀?”
“你這孩子,怎生說話的?盂蘭盆會上那麽多人,你的兄嫂和傅家女眷也會同行,又不是讓你和他私會!”
梅夫人起身,用纨扇在謝寶真額上輕輕一點,“再說了,為娘的意思你還不明白?西朝對你有心,又是個誠實可靠的孩子,比你之前那些爛桃花不知好上多少倍……”
“阿娘,我明白。”謝寶真抿着唇,手指摳着碗沿悶聲道,“可我又不喜歡他。而且,我早就和他說清楚了。”
“說清楚什麽了?”梅夫人狐疑道。
“我和他說了,我有自己想嫁之人,那個人不是他。”
“你……”
梅夫人愕然,冷豔的眉眼中蘊起一層薄怒,不悅道:“寶兒,你當着人家的面說這種話,讓他的面子往哪擱?西朝以禮待你,便是真不喜歡他也該委婉些。虧得他老實憨厚,若是換了別人,指不定将你這點小心思宣揚得滿城都是了,到那時候,名譽受損的可就是你!”
謝寶真小聲道:“我若暧昧不清,那才是對他的傷害。”
梅夫人皺眉,冷郁道:“寶兒,你如此這般,是不是心裏還惦記着謝霁?”
謝寶真睫毛抖了抖,不說話。
“我就知道。”梅夫人倏地站起,将纨扇往桌子上一拍,“當初就不應該讓他進謝府的門,随你爹将他養在外頭也好,送入宮裏也罷,總之不讓你們見面,将這段孽緣從苗頭上滅了!”
“這怎麽就是‘孽緣’啦?”梅夫人不比謝乾好說話,對謝寶真要求甚嚴,謝寶真打小就敬她更甚。
可此番聽到母親如此貶損她與九哥的感情,心中難免受傷,鼓足勇氣辯駁道,“您就是不喜歡他,對他有偏見才這麽說。”
“那你可知道,我為何不喜歡他?”梅夫人神色有些明顯的不悅。
冬日裏的長跪、無休止地挑釁與羞辱、借着權勢觊觎她的丈夫……當年被謝曼娘折磨的記憶就像是噩夢一般刻在她的心中,難以磨滅。
如今,謝曼娘的兒子又拐走她女兒的心,這叫她如何不憂憤?
若是個善良溫和的孩子也就罷了,偏生謝霁滿腹心計、手段狠厲又善于僞裝,寶兒喜歡上他,無異于羊入虎口。
“阿娘,九哥母親的事,阿爹已經告訴過我了。我知道您以前受了很多的委屈,又害怕九哥重蹈她母親的覆轍,從而牽連到我、給我帶來災禍,這才不願意我和九哥走近。”
謝寶真擡首,眨了眨眼認真道,“可是我真的喜歡他,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或是花言巧語……他從來不會用好聽的話取悅我,但是每件答應過我的事他都會去努力做到,最重要的是,他從來不會在我面前說爹娘兄長的壞話,從不會诋毀離間我們,而是像維護我一樣的在維護着謝家,從不會讓我難堪難做。”
說着說着,謝寶真倒把自己弄得眼眶酸澀。
她軟聲懇求道,“阿娘,他沒那麽壞,您可不可以試着理解他?”
被女兒用那樣誠懇濕潤的眼睛望着,梅夫人仿佛又看到了她牙牙學語的樣子,一眨眼,女兒都這麽大了,為了心上人敢和自己的母親争執。
梅夫人面色沉重,良久才深吸一口氣道:“他為你、為老六做的那些事,我又何嘗不知?可是寶兒,祁王劍走偏鋒、做盡惡名,實在是太像他娘了,你叫我如何放心将你交給他?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同時也是諸多朝臣心中的惡人,他動了那麽多人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人咒他罵他希望他死,這些種種,你可曾想過自己能否承受得起?可曾想過若是有一天爹娘不在了,牆倒衆人推,他能否護你一生平安?”
“我相信我的眼睛,他可以的。”謝寶真道,“九哥不是壞人。”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你要想清楚!若他單單對你好、對謝家好,卻負盡天下人,這樣的‘愛’你能否承受得起?”
女兒長大了,梅夫人不願再強勢逼迫她,只語重心長道,“祁王的好我都記着,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為了這點‘好’而縱容他或你。他身上有太多看不透的謎團,深不可測,為娘賭不起。”
“我知道,阿娘是為我好。可是,您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機會?”謝寶真着急道,“他還有很多的好您未曾看見,別急着否決他,成麽?”
梅夫人紅唇微動,幾番張合,終是狠心道:“不成。我和淮陰侯夫人都看好你和西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安分些,莫要再與祁王胡來了。”
從小到大,這是謝寶真第一次見母親如此強勢。
她心中郁卒,心情莫名跌倒谷底,連酸梅湯也不喝了,垂着頭起身出門,默默走入炎炎烈日之下,用整個背影诠釋‘傷心’二字。
“哎,寶……”梅夫人欲言又止,望着女兒離去的背影,也沒心思再搖扇納涼,終是長長一嘆。
謝寶真低落的情緒,一直持續到盂蘭盆會之夜。
皇宮西側,西陽門下的空地早已人滿為患,耳畔盡是吵鬧聲混合着僧侶的誦經聲,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蓮燈點綴在螞蟻般的人群中,恍若星河墜落人間,顯得格外莊嚴美麗。
“郡主!”傅西朝擠開人群,将一盞淺粉色的蓮花提燈遞到謝寶真面前,腼腆道,“這盞蓮燈給你,等會兒祈福用的。”
謝寶真擺擺手,“多謝,不過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買。”
“我給同行之人都買了燈,非是給你一人的,郡主不必擔心不合禮儀。”傅西朝解釋道。
來來往往的人擁擠不堪,傅西朝被人推來擠去,一番話說得極為艱難。
謝寶真見狀,心有不忍,終是輕輕接過蓮燈提柄,道了聲謝。
“戌正吉時,天子将親臨西陽門宮牆之上迎接佛骨呢!”梅夫人對傅家女眷道,“我已經讓臨風提前安排好了觀賞位置,就在前方不遠處的燈樓之上,請随我來。”
剛說完,她見謝寶真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便提高音調喚道:“寶兒,戌正馬上就到了,你去哪兒?”
謝寶真腳步一頓,回身道:“雲澤長公主在永盛寺等我,我去找她。”
梅夫人有些不放心,淮陰侯夫人倒是笑道:“你一個姑娘家去怎的放心?讓西朝陪你罷,西朝!”
“啊,母親……”傅西朝看了謝寶真一眼,有些為難。
“西朝,寶兒就勞煩你費心了。”梅夫人淡淡道。
謝寶真知道母親的意思,張張嘴,到底沒說什麽,微微點頭致意,就向西朝永盛寺行去。傅西朝捱不住淮陰侯夫人的眼色示意,握了握手中的折扇,終是跟上謝寶真的步伐,與她前後保持三步遠的距離。
而此時,西陽門對面的屋檐之上,一尊黑影如寒鴉般隐匿于黑夜之中,眺望宮牆之上的燈火輝煌。
人潮滾滾,蓮燈晃動,将夜色分割成一明一暗兩個世界。
夜風撩過,萬千燭芯顫動,如晝的燈火有了一瞬的晦暗。這晦暗之中,兩條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躍上屋檐,朝那獨臂的黑影單膝跪拜,低聲道:“頭兒,宮裏那位傳來消息,戌正皇帝會登臨宮牆之上,親自打開由惠空禪師奉上的佛骨鐵蓮盒。”
“很好。”滿月從雲層之中緩緩移出,月光傾瀉,照亮了仇劍半邊陰鸷的臉,“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緒,只是……”
“說。”
“只是,祁王也會一同登樓。”
風吹動左臂空蕩的袖子,獵獵作響,仇劍扯了扯嘴角,呵道:“正好。前塵往事,今夜一并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