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若十五歲的謝寶真還有些稚嫩青澀,十七歲的她則身量更成熟玲珑,讓人想起三月怒放的豔桃、月光下陳年的酒香。
溫軟滿懷,這一抱,仿佛等了一輩子般漫長。
方才,她沒有等雨停、也沒有等自己忙完就匆匆離開王府,謝霁以為她受委屈生氣了,剎那間心慌不已,匆匆追上馬車一看,等待他的卻是一個闊別一年多的熱情擁抱……
好像總是如此,每次他都以為頭頂上懸着尖刀,可落下來卻是甜到心坎裏的蜜糖。
謝霁僵硬如鐵的身形漸漸放松。他擡手,正要回擁住謝寶真,小少女卻是猛然驚醒似的,坐直身子推搡他道:“你進來作甚?快走!”
謝霁順勢握住她的手,啞然失笑道:“寶兒……”
“不是說暫時不能私下見面麽?若是讓人瞧見了會很麻煩的。”謝寶真将聲音放得很低,唯恐旁人聽見似的,悶悶道,“我今日魯莽來此,未料與吳相國撞了個正着,已是給你添了麻煩,你……你還是快走罷。”
話雖如此,可她圓潤的眼睛裏卻是寫滿了不舍。
見謝霁不語,謝寶真又補充道:“我知道你那些話是做戲給吳相國看,不曾生氣,真的!”
謝霁捏了捏謝寶真柔嫩的掌心,說:“別擔心,至少在祁王府的勢力範圍內,我能保證絕對的安全。如今的元霁,已經不是一年以前的元霁了。”說這話時,他眸中霜雪化盡,與記憶中那個溫潤俊秀的少年重疊。
謝寶真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元霁’是誰,不由笑道:“我都沒習慣你這個名字。”
“無妨,在你面前我仍是‘謝霁’。稱呼而已,以後有機會再改口。”
“改口?”
見謝寶真疑惑,謝霁極為含蓄的一笑,垂首湊到她耳畔道:“成親後再改口。”
待成親後,什麽‘九哥’也好‘殿下’也罷,全都不能再叫了,她得改口喚他‘夫君’。
謝寶真的面色唰地一燙,将手從他掌心抽回來,埋着頭軟綿綿瞪他,“你特地來此,就是為了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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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回去。”說罷,謝霁收斂神色,吩咐外頭車夫道,“去英國公府。”
馬車又重新晃晃蕩蕩地前行起來。
“九哥,我六哥還好麽?”謝寶真終是沒忍住心中的憂慮,輕聲道,“我聽說刑部大牢很可怕,會有酷刑……六哥身子弱,我怕他受不起折騰。”
“會有正常的審訊,但沒有用刑。”謝霁道,“謝家的事,我多少要避嫌,雖不能明着出面幫他,但會暗中安排好一切。”
謝寶真徹底放下心來,“好,你也要小心,莫要讓人抓住把柄。”
她并不懂朝堂的爾虞我詐、虛與委蛇,明明可以仗着謝霁對她的寵愛為所欲為,只要她提要求,不管多過分謝霁都會滿足她……可她從不跨越那條底線,從不觸人逆鱗,只會溫聲囑咐他要‘小心’。
為了這片可以溺死人的溫柔,謝霁才有力量跨越山海、踏平斬棘。
正出神,忽聞謝寶真輕柔的嗓音響起,問道:“九哥,他們說如今天子倚仗你,皇權日漸集中,父兄在朝中的勢力比不上祁王府啦,是這樣麽?”
這話并非別有深意的試探,而是稚子般的好奇。謝霁望着她眼中的赤誠,輕輕揚起唇角。
“只要伯父不願卸甲,謝家在朝中的勢力便永遠不會沒落。”謝霁低啞道,“為了你,我甘願低人一等,屈居英國公府之下。”
“我不是在向你提要求,你不必如此呀……”
“我明白。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頓了頓,謝霁又道,“此次,皇帝只是借謝瀾之事警示謝家恪守為臣本分,并不會真正對謝家出手。畢竟如今朝中武将匮乏,邊塞兵防、貿易往來都要倚仗謝家後輩,皇帝心機重,斷不會做自毀根基之事。”
謝寶真輕輕‘噢’了聲。
謝霁問:“談論這些,是否無聊?”
謝寶真搖了搖頭,想到傅西朝的話,心中難免郁卒,“我聽了許多對你不利的傳言,他們說你很可怕……”
謾罵诋毀,乃至仇恨刺殺,謝霁早已習慣了,聽到謝寶真提及也只是動了動眉梢,平淡且嘶啞道:“那些傳言,你信麽?”
“我并未親眼見證過你如何大殺四方,所以很難想象辨別。不過謝家人護短,從來都是一致對外而從不內讧,但凡是有人說你半句不好,我都不會輕易相信,永遠站在你這邊。”
謝寶真順勢倚在謝霁身上,腦袋擱在他肩頭,輕聲道,“但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想讓你告訴我真話。”
謝霁想了想,道:“寶兒,朝堂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他不願細說,謝寶真也不強求,只坐直身子,伸出雙手捧着謝霁的臉,望着他黝黑冷冽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從阿爹那兒聽了你娘的故事,心中一直有些憂慮……阿爹說‘朝堂是個大染缸’,我希望九哥保護好自己的同時,也不要迷失自我。”
馬車外的喧鬧聲漸濃,應是正穿過集市。
謝霁深深地回望着她,喉結上下動了動,終是嘶啞道:“好。”
謝寶真會心一笑,吻了吻他的鼻尖,只是蜻蜓點水般,卻足以在謝霁心中掀起萬丈波瀾。
氣息交纏,熱烈的一吻畢,兩人皆有些難以自持。
謝寶真的眼尾泛起些許桃紅,抿着鮮豔欲滴的唇珠看他,眸中水光一片,細聲道:“當初是誰将我推開,說不再與我私會的?如今又是誰如此這般……不肯放開?”
方才的情動,給謝霁淺淡的薄唇平添了一分豔色。他并不出言辯駁,只從懷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一串鑲金翡翠手鏈,将其輕輕套在謝寶真的腕上。
翡翠珠是最上等的玻璃種,成色極佳,通透無一絲雜質棉絮,每顆珠子都以金蓮為托鑲嵌,做工極為精細。
“這是……”謝寶真動了動手腕,翠與金交相輝映,襯得她的腕子愈發細白圓潤,富貴而不庸俗。
“給你的生辰禮。”謝霁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擡眼笑道,“十七歲了。”
是啊,十七歲了。
她記得那滴落在自己脖頸處的淚,烙下十八歲之約。
還有一年。
謝寶真摸了摸腕上的翡翠嵌金手鏈,低眉笑道:“你送了我許多,我卻從未送過你像樣的生辰賀禮。”
“你就是上天賜予我,最好的賀禮。”謝霁揚了揚唇線,低啞道。
……
關北喬裝打扮去給督察院禦史張素傳了話,又警惕地在洛陽街市中繞了幾圈,确定無人跟蹤,這才繞路回了祁王府。
祁王府上下的安全都歸關北管,到了王府角門,他并未着急進去,而是飛檐走壁繞着王府巡視一圈,确定沒有細作眼線窺視祁王府,這才翻牆而下,穩穩落在後門巷口。
正要推門進去,忽聞巷口松樹下傳來窸窣的細響。
“誰?!”他警覺,指間小刀已朝着聲響傳來的方向甩去,篤篤篤紮在松樹皲裂的幹皮間。
“是我。”一個低沉且陰鸷的嗓音,像是喉間迸發的獸語,十分含混。
這個聲音……
雲翳蔽日,陰霾侵襲,關北收斂了一貫的笑意,面色少見的凝重。
他站直身子四顧一番,方望着藏匿于樹後的黑影,低喝道:“不是讓你藏在平城養傷麽?這個時候了還敢來洛陽,不要命了!”
樹後那人冰冷道:“我爛命一條,何須茍且偷生?便是死,也要拉着仇人一起!”
關北扯了扯嘴角,“你如今這副殘損的模樣,拿什麽複仇?”
“這個不需要你管,你只要替我聯絡一個人。”
關北抱臂,沒有動。
“怎麽,有了新靠山,連你也要背叛我了?”那人陰嗖嗖道,又傳來幾聲壓抑的幹咳,“我的日子不多了,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找你。”
關北肅然道:“你若是想動謝家,公子會殺了你。”
黑影承諾道:“放心,我最想要殺的不是謝乾。”
“就最後一次,你好自為之。”關北妥協,向前幾步,在黑影面前站定,“說罷,聯絡誰。”
一陣涼風襲來,黑影空蕩蕩的左臂袖子在風中揚起又落下。他目如鷹隼,沉沉地吐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名。
關北聽了,只嘆道:“你真瘋了。”
三月春光秾麗,春祭如期舉行,洛陽街徹夜不眠的熱鬧并未掩蓋住朝堂內暗流湧動的風波。
督察院禦史聯名上書保下謝瀾,加之謝瀾掌管着兵部軍器的設計圖紙,皇帝也只是做做樣子敲點一番謝家,故而歷經半個月,刑部終于得到赦令放人,謝瀾官複原職。
謝瀾從大牢出來那日,謝乾專門在府中辦了一桌酒宴為他接風洗塵,去除晦氣。
坐了十幾天牢,謝瀾身上并無用刑的痕跡,依舊清冷如蓮,只是受涼有些風寒咳嗽,算得上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酒宴後,謝瀾單獨将謝寶真喚出去,看了她腰間的銀鞘匕首許久,方道:“寶兒,替六哥謝謝他。”
謝寶真一怔,片刻,試探道:“六哥,你怎的知道?”
“這把匕首,是他送的對麽?”謝瀾垂下淡漠的眸子,白皙溫涼的指尖輕輕撫過匕首上的紋路,“他天性涼薄,不是個暖情之人,卻将此物送給你,足以見得對你的重視。此番我入獄并未受苦,多半,是仰仗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枝頭梨白飄落,謝寶真下意識握住腰間的匕首,輕聲道:“他其實很好的,只是大家都以偏見待他。”
謝瀾沒說話,琉璃色的眸子投向虛無的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麽。
知道謝霁暗中操作救了謝瀾的,還有謝乾和梅夫人。
廂房中,謝乾喝了酒,剛毅的黑臉上浮上一層醉紅,脫下外袍道:“張禦史與老六毫無交集,此番卻據理力争保下老六,多半是阿霁暗中斡旋的結果。”
梅夫人将他脫下的袍子抖了抖,挂在衣架上,哼道:“他如今本事通天了,當初,倒是我們謝府拘束了他。”
“即便不是阿霁保下老六,那在刑部大牢半個月,老六得以全身而退,必定是阿霁的功勞。”謝乾握住梅夫人的手,嘆道,“那孩子不容易,我們要記住這個情。我知道你心裏也是感激他的,就是這張嘴……”
“我這嘴是吃刀子長大的,夫君第一天才知道?”梅夫人白了他一眼,又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承他這個情,也的确十分感激,但要想将寶兒嫁給他,我卻是一萬個不願意!”
謝乾無奈:“怎的又扯上這個了?”
“寶兒太單純了,駕馭不了祁王的手段,嫁給他只有被拿捏的份。”說到此,梅夫人倒是想起一個人,“西朝那孩子倒不錯,憨厚老實,這樣的人配寶兒我才放心她不被欺負。”
“唉,這是什麽歪理?”謝乾道,“兩個傻孩子湊一塊兒,不是更傻了麽?将來怎麽過日子?”
有個知根知底的、聰明強大的人做女婿,總比傻一窩要好罷?謝乾心中思忖道。
“夫君在盤算什麽?”梅夫人乜了謝乾一眼,涼涼道,“寶兒的婚事,我一步也不會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