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星時(二十六)下午的手術很成功,戴父戴母提了一天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爸,媽,你們要吃什麽?我去醫院食堂給你們打點飯。”
已經六點多了,中午的時候戴父戴母根本沒心思吃飯,現在總算踏實了,戴星棠打算下去買點吃的。
“都行,”戴母說︰“你随便買點吧。”
戴星棠點頭,戴好口罩乘電梯下樓。
他走出電梯,沒想到在拐角處遇見了時召書,對方看見戴星棠,高興地朝他揮手。
“你怎麽在這?”戴星棠問時召書。
“你不是告訴我說小衡做完手術了嗎?”時召書把戴星棠拉到走廊邊上的座位上坐下,高興地說︰“我想着你肯定會下來買吃的,就在這等着了!”時召書早上就問了這邊的情況,戴星棠告訴他下午做手術,等王醫生出來跟戴星棠說一切順利以後,他就立即把這個消息分享給了時召書。
“我是五點告訴你的,”戴星棠皺眉︰“你在這等了一個多小時?”“哎呀沒事兒,”時召書晃着戴星棠的胳膊,指着旁邊座位上放着的餐盒道︰“你看!我是來給你送飯的!這是我特地叫我爸家的保姆做的,營養又健康,我從小吃她做的飯,她做飯可好吃了!”時召書穿着去年看電影那天穿的衣服,白色短袖和白色背帶褲,喇叭狀的袖口顯得人格外小,映着背帶褲上那個吹着彩虹的大象,看起來天真又可愛,讓人不忍苛責。
四月的G市已經熱起來了,穿這套倒是不突兀。
戴星棠沒了脾氣,問他︰“這套衣服你不是說不要了嗎?”那天要回去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雨,他們跑去對面的便利店買傘,時召書這雙繡着綠色蜻蜓的鞋子被污水打濕,挽起的褲腿邊緣,也全是泥點子。
時召書的眼裏全是心疼,等戴星棠幫他擦完腳踝的泥點站起來後,卻跟他說︰“別管它了,這套衣服不要了。”
“為什麽?”戴星棠不解,他看起來很喜歡這套衣服。
“因為它被弄髒了,”時召書捏着自己繡着字母的肩帶,小聲說︰“我希望每次穿它的時候,它都是最完美的。”
那時的戴星棠沒再說話,畢竟對于有錢人家的小少爺來說,扔掉一套衣服真是件再小不過的事兒了。
可這次時召書又穿了出來。
“是不要了,”時召書擡起腳,給戴星棠看鞋上那只展翅欲飛的蜻蜓,它仍是嫩綠色的,沒有被弄髒過的痕跡。
他說︰“這套是新的,從我的十四歲到二十一歲,每年我都定做了好幾套一模一樣的,每次遇到重要的事情,我就會穿上它,它能給我帶來好運!”時召書眼楮亮晶晶的,說︰“我希望小衡也有好運,就穿了它。”
戴星棠笑起來,他點了點時召書背帶褲上的象鼻子,又摘下口罩迅速地親了下小朋友可愛的鼻尖,低聲說︰“我替小衡謝謝你。”
時召書鼻尖癢癢的,幫戴星棠把口罩戴好,然後站起來指着餐盒道︰“一定要吃完!”他心口像灌了蜜似的,不再耽誤戴星棠的時間,轉身離開。
戴星棠坐在那,看着小朋友輕快起來的腳步,掩在口罩下的嘴唇微勾,含了笑意目送他。
突然時召書回過頭,朝戴星棠喊了一句︰“哥哥,再見!”然後迅速消失在了拐角。
他不知道,他身後的戴星棠,聽到他的這句話後,在座位上愣了很久。
昨天陪着趙衡時,戴星棠想起了他把趙衡帶回家那天發生的事情,然而時召書穿着那套衣服說出來的一句“哥哥,再見”,讓戴星棠記起來,那天其實還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戴星棠覺得不重要,于是忘記了很多年的事。
七年前,仍是戴星棠生日的那天,戴父開車載他們回來,戴星棠把被他爸打得沾了血的衣服換下來,出門給趙衡買洗漱用品。
他剛走出小區,就看見離小區不遠的那條河的河畔,有一個穿着一身白的小孩,把書包扔在一邊,試圖翻過圍欄往下跳。
戴星棠連忙跑過去,一邊說着小朋友你快下來,一邊想伸手抱住他。
那個小孩被他吓了一跳,一不注意手松了,整個人往河裏栽去。
戴星棠心提到了嗓子眼,立刻上前一步去夠他,幸好小孩穿得是背帶褲,把他勒在了欄杆樁子上,才讓戴星棠抱住了他。
兩個人一起摔在河邊的木板上,都被吓了一跳。
緩過來後,戴星棠才來得及教訓他︰“你翻欄杆幹嘛?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小孩低着頭不說話,戴星棠耐心告罄,正想開口,小孩卻擡頭了,露出了布滿淚痕的臉。
他穿着白色短袖和白色背帶褲,短袖的袖口做成了喇叭狀,整齊地掖在背帶褲裏。
背帶褲以白色為底,褲子上面有幾個帶線的破洞,周圍洋洋灑灑嵌了幾個彩色的刺繡。
背帶褲的腹部有一個黃色的吹着彩虹的大象,象鼻子高高地翹着,帶了幾分幼稚的調皮。
他的肩帶上面間隔着一個個彩色的字母,戴星棠沒看懂是什麽意思,索性不再關注。
這個小孩就是十四歲的時召書,這一天他媽媽發現了他爸爸長達十五年的騙局,正在家裏撕心裂肺地哭訴,于是他跑了出來。
“诶,你別哭啊......”戴星棠慌了神,放輕聲音問道︰“為什麽要翻欄杆?”“我...嗚....”本來時召書已經不哭了,見有人關心自己,他突然委屈起來,賭氣道︰“我要跳河!”“跳河,”戴星棠心下無奈,他當然能看出來這小孩是想跳河,“為什麽要跳河?”“你不懂...嗚嗚.....”時召書哭起來,他被母親教得警惕性極高,不願意跟陌生人說自己家的事情,含糊道︰“以、以後...沒人愛...嗚....愛我了.....”“為什麽?”戴星棠皺眉,看時召書哭得實在可憐,于是壓低聲線,溫柔地問︰“你媽媽還在嗎?”“在.....”時召書愣住了,不明白他為什麽問這個。
“爸爸呢?”“也在.....”“那為什麽沒人愛了?”戴星棠看他一身的東西都不便宜,于是問︰“你家破産了?”“沒有.....”“你生了很重的病?”“也沒有......”戴星棠嘆氣︰“那為什麽要跳河?”“因為.....”時召書似乎察覺了戴星棠的意思,他肯定是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于是時召書又哭了起來,崩潰道︰“可是他們不能一起愛我了啊!”聽懂了他的意思,戴星棠問︰“你爸爸媽媽要離婚?”時召書睜大了眼楮,他看着眼前這個陌生人,連哭也忘記了,磕磕巴巴地說︰“我、我可沒、沒告訴你!你、你自己...都是你亂講的!”戴星棠看着他笑,他說︰“是,都是我亂講的。”
他把時召書從地上扶起來,拍掉他褲子上的灰,撿起書包遞給他道︰“真是沒吃過苦的小少爺啊,這樣就要尋死覓活了。”
時召書想說,其實他爬上去以後就後悔了,就是這個人突然跑過來,把自己吓一跳,他才會不小心往下掉的。
但是這樣說出來太沒面子了,他大聲道︰“明明!明明我好傷心了!你根本不懂!”戴星棠看他不接書包,于是自己提着,攬過時召書的肩,蹲下來看着他的眼楮說︰“是,哥哥知道你肯定很傷心,但是再傷心,都不應該做這樣的傻事,知道嗎?”“可、”時召書看懂他眼裏的認真,小聲說︰“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就不辦,”戴星棠說︰“大人的事就交給大人去解決吧。”
“那我怎麽辦?”時召書眼裏又要蓄淚︰“以後沒人喜歡我了。”
“那哥哥問你,你媽媽喜歡你嗎?”時召書吸着鼻子,點頭。
“你爸爸喜歡你嗎?”時召書還是點頭。
“這不是有人喜歡你嗎?”時召書想說話,戴星棠又道︰“你的意思是他們不能一起喜歡你了,是嗎?”“嗯...嗚嗚嗚.....”看他終于理解自己的意思了,時召書又委屈起來。
“唉,”戴星棠把他攬進自己懷裏,他出門前換上的是一件棉質短袖,在夏日的黃昏裏,散發出燥人的熱量,時召書的臉一貼上他的胸口,眼淚就被吸走了。
“就算他們不能一起喜歡你,他們也依然是你的爸爸媽媽,你喜歡誰,就跟誰在一起,想陪着誰,就住到誰的家裏。
你沒有缺少任何人的喜歡,或者你換一個角度,其實你得到了雙倍的喜歡呢?”戴星棠安慰着懷裏的這個小孩,他想這一定是被愛灌溉長大的孩子吧,會因為父母的分開而尋死覓活,會因為不能被她們一起喜歡而痛哭流涕。
自己家裏的那個小孩,看着比他小了那麽多,卻已經被迫接受生活的殘酷,父母的感情他沒能在懂事以後見證過,父母的關愛他現在也沒能體會到,趙衡想要的,不過是有人收留而已。
其實戴星棠自己都覺得,什麽雙倍的喜歡是句廢話,雙親離異後,如果再組成新的家庭,那他懷裏的這個孩子,不管跟着誰,都會顯得多餘。
但這有什麽關系呢,戴星棠不是救世主,他此刻最希望的,是這個孩子能活下去,至于以後,也只能各人的苦各人來受。
可是時召書卻真的聽了進去,他擡起頭問戴星棠︰“真的嗎?”“嗯,是真的,相信哥哥。”
“哥、哥...”時召書念着這個有點陌生的稱謂,問戴星棠︰“你有弟弟嗎?”“有的。
他和你一樣,不能得到爸爸媽媽一起的喜歡,但是他很堅強,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是嗎?比我要堅....嗎.....”時召書問不出口了,畢竟在這位哥哥的眼裏,自己剛剛可是要跳河的人。
“他有你真好,”時召書說︰“你能告訴我,你弟弟叫什麽名字嗎?”“你知道這個幹嘛,”戴星棠把書包放到時召書的背上,要他背好,然後說︰“快回去吧。”
“可是哥哥,”時召書噘嘴道︰“我想知道你弟弟的名字,我也會和他一樣堅強的!”戴星棠不說話,推着他往前面走。
“哥哥,”不過才幾分鐘,時召書已經習慣了這個稱呼,他拖着戴星棠不讓走︰“你就告訴我嘛。”
戴星棠不理他,拉着他繼續走,時召書卻突然耍賴,甩開戴星棠的手道︰“你不告訴我,我可就跳下去了!”“......”“你、你別這樣看着我!我認真的!我膽子很大的!”戴星棠被纏得沒有辦法,還是投降了,“好好好我告訴你。”
他把時召書從欄杆上面扒下來,把趙衡的名字告訴他,無奈道︰“你真是個麻煩的孩子啊。”
時召書有點不好意思,他很少這樣無理取鬧的,現在目的達到了,他聽話地跟着戴星棠往前走。
“好了,”戴星棠帶他走到主幹道上,摸摸他的頭說︰“回去吧!”時召書點頭,自己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距離,就在戴星棠要轉身時,他回過頭,朝戴星棠大喊道︰“哥哥,再見!”哥哥,再見。
于是他們真的見面了,畢業大戲的後臺裏,那只白色的蝴蝶,它身上有精致的刺繡,腹部有可愛的大象,肩上有彩色的字母,它的觸角上,是一只只展翅欲飛的蜻蜓。
戴星棠終于明白,作為一個粉絲,時召書為什麽會做到這種地步。
大概因為,所有的深情厚意,往往都不是一蹴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