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遇到季韶以來,兩人每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江廖音都記在心底。
他總是不開心。即使人們都對他尊敬有加, 即使卸任後不用再勞心勞力, 他的神情總是平靜的, 仿佛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期待,也對明天沒有任何向往。即使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也只會淡淡地嘆一口氣, 然後挺直脊背從容赴死。
他的情緒深埋在心底, 在難以觸及的地方。也因此, 他的每一次笑都顯得那麽珍貴。
江廖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沖動。卻清楚地知道,只要能讓這個人露出開心的表情——只要他開口,多困難的事自己也願意替他去完成。
可是他卻什麽都不肯說。
“胡說八道。”
季韶皺了下眉。目光轉回, 平視前方不再看他,“開車。”
季韶覺得, 江廖音是不了解實情才會說得這麽輕易。
在過去的七天時間裏,他剛剛體驗了第一個階段周期。沒有過于複雜的原理, 就是強制斷藥。在難以忍受疼痛時, 有營養艙可以提供緩沖, 用來麻醉身體暫時地進入淺休眠狀态。
營養艙每個周期內只能視身體情況使用兩到三次, 疼痛卻會越來越頻繁。第一個周期已經是最簡單輕松的,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一想到愈演愈烈的煎熬, 他心裏甚至都會有些退縮。
那樣的痛苦,他不希望再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江廖音這樣的潛在實驗對象。
想到這,他暗自打算要再詳細地問問許松延, Alpha服藥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麽隐患。以免自己受過的苦,到頭來江廖音也要再受一遍。
車子平穩地向前行駛,卻不像是去往市中心的路。季韶看了眼導航,這才發覺江廖音選擇的目的地是濟園。
他不記得自己說過要去那裏。原本以為會被送到浦元區,想着先在季宅将就一晚,隔天再自己回濟園的。
是個……很細心的孩子。
江廖音依舊郁悶着,沒有注意到他細微的驚訝和動容。還在為了實驗室的事而心情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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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得這麽做才能把藥戒掉嗎?”
他隐隐約約在監視器上看到些無菌艙內的樣子。極簡單的房間擺設,完全與外界隔離開來。聽小豬的意思,接下來還會有很多個周期,季韶都要被關在那樣的小房子裏戒藥。還得受別人的監控,一點隐私都沒有。
他向來是自由散漫的,最讨厭被控制的感覺。也不信季韶會對那樣的戒斷方式無動于衷,“不能再去找別的醫療渠道嗎?”
“許教授向我提出戒斷計劃,最初已經是去年的事了。”
季韶說,“我拖到現在才配合,是認真考慮過才做的決定。所以不用擔心,現在的戒斷方案對我而言已經是最好的。”
放在往常,他覺得說這些都有點多餘。但如果對江廖音而言,這樣做能讓他心裏能舒服點,那再多說一些也沒什麽。
江廖音聽出他是特意跟自己解釋一遍,心氣兒順了不少。悶悶不樂地“嗯”了一聲,“那要多久才能結束?”
“要視情況而定。”
或許三五年,或許十來年。季韶心裏也沒底,但有意使車內的氛圍輕松些,笑了笑說,“你也知道,我自制力不怎麽行。只能被盯着強制戒斷了。”
江廖音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單手扶住方向盤,從儲物盒裏又拿出一小包藥片來,牙齒咬住撕開條邊。含糊不清道,“那我能不能給你提個意見啊。”
“下次你再泡營養液的時候,還是穿着衣服泡吧?”
“……”
“穿着衣服不方便。”
季韶心裏一陣好笑,沒想到他糾結這麽久居然說起這個,“艙裏只有我自己。沒關系的。”
江廖音心說這怎麽能沒關系呢,“可他們能通過監視畫面看到你。再說如果有人去探望你呢?如果我……想去看你呢?”
季韶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太行。
“你進不了無菌艙的。就算來看我也只能隔着玻璃,話都說不上。還來幹什麽?”
“隔着玻璃看也行啊。”
江廖音從紙袋裏摸出藥片來,忍着惡心又吞了兩顆,“你自己在裏面待着,一待好多天不能外出也太無聊了。再給你關出抑郁來怎麽辦。”
“裏面讓不讓用手機?你不開心的時候給我打一電話,我就去看看你。你跟許松……許教授說,讓他給我個權限。”
江廖音嚼碎了藥片吞下去,不懷好意地強調,“不然我可不敢保證,季憬再來跟我擡杠的時候我會不會嘴快說出去。”
季韶失笑,“威脅我?”
“哎呀。”
江廖音也笑,臉頰上那只淺淺的梨渦越飄越近,“行不行?季叔叔,同意嘛。”
季韶哭笑不得,把他靠過來的腦袋推回去,“好好看路。你怎麽這麽會撒嬌?”
“那你同意嗎。”
“……”
還能怎麽說呢。
季韶只得姑息,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縱容,“好。”
**
兩周後,季韶再一次進艙。江廖音特意送他到實驗室,還站門口給他打氣。
“加油!只要你能把藥給戒了,以後想去哪吃就去哪吃!”
“……我戒藥就是為了到處去吃嗎?”
“不是嗎?”
“……”
季韶忍俊不禁,“是。”
“這就對了。有這動力,什麽事幹不成?”
江廖音做了些關于B&R戒斷的功課,知道艙內的情況不容樂觀。其實有點緊張,但還是要把語氣放輕松,以免給他心理負擔。“吃好睡好,過兩天我來找你唠嗑。”
季韶點了點頭,“再見。”
江廖音轉身要走。沒兩步就忍不住又回來,用力地抱了抱他,低聲說,“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可以做到。”
直到進了實驗室,季韶還在回想這個擁抱。不知是否因為戒斷而使感受變得遲鈍,他沒有從江廖音身上察覺到一點信息素的味道。
見到許松延時順口提了一句。許教授也是一愣,無奈道,“那傻小子不知道磕了多少B&R才來見你。估計是不想影響你戒斷。”
季韶問,“真的會有影響嗎?”
在旅行中他有意識地察覺到,藥瘾發作時離江廖音近一點,被他的信息素環繞反而覺得很舒服。
“要看你怎麽定義這個影響了。”
許松延意味深長道,“上瘾是件可怕的事。怕就怕你戒得了藥。戒不了人。”
“……”
“對了。以後那小子肯定還會再來找你,要不要放他進來探視?”
“放他進來吧。”
畢竟都跟人說好了。季韶頓了頓,語氣有些可疑的拘謹,“還有那個,我以後進營養液,還是穿着衣服吧。免得他突然過來。”
許松延:“……”
“知道了。你先去吧。”
許松延看着他進艙,心底浮出的情緒也很奇異,不知是算意外,還是意料之中。最後也只搖了搖頭,接着忙碌地工作去了。
第二個周期時長是十天。如先前所料,煎熬的程度相比起第一個周期,在質和量上都有了飛躍。
艙內恒溫恒壓,燈光可以調控。季韶漸漸分不太清白天和黑夜,索性時時都關着燈。躺在床上也很難入睡,全身的肌肉關節都在叫嚣着疼痛,實在撐不下去時去營養液裏泡一泡才能緩過勁來。
江廖音第一次來看望時季韶正在浴室裏,不得不在外面等了半個小時。用他的話說是“等得我加熱三分糖的芋泥波波奶茶都涼了”。
季韶剛泡完營養液,昏昏沉沉地去沖了個澡,蹲在花灑底下不想動彈。從小浴室出來時聽到新裝的通訊器裏說他到這裏來,心情莫名明朗了些。趿着拖鞋走到最外一層,隔着玻璃牆看到他揮揮手,居然還拎了袋吃的。
“許教授說你的食物是艙內定制的營養劑,不準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遺憾地說,“沒辦法。那你只能看着我吃了。”
“……”
正是午餐時間,季韶只得到了食之無味的營養餐,隔着玻璃羨慕地看着他喝奶茶吃零食。
大概是覺得他眼神有點可憐,江廖音迅速吃完,善良地說,“其實今天的奶茶不是很好喝。等你出來我們去喝現做的。”
“等我出來都是夏天了。”
季韶向往道,“我要喝加冰的。超大杯。”
江廖音的到來使時間的分割變得明确而有意義。他每隔兩天就來看望一次,每次一待就是一下午,陪他聊天吹水有說不完的話。分分鐘能唠到他睡着。
季韶心裏覺得有點頻繁,但出于私心,也沒舍得說讓他少來之類的話。
在這裏的枯燥煩悶的日子之中,江廖音是他的快樂源泉。
況且江廖音來探視的時候,基本上都避開了他藥瘾發作的時段,這樣兩人見面的情形也不至于很狼狽,他還能稍微維護一下“毫無自制力的人”的可憐的自尊心。
只有一次,江廖音來時離他剛剛藥瘾發作的時間太近。大概是見面時他總蔫蔫的,無精打采的樣子被看了出來。江廖音想要逗他笑,總沒有得逞,最後也開始生氣了,“什麽時候你不想在這兒待了就跟我說。我把玻璃砸了帶你出去。”
季韶這才沒忍住笑了出來,“我們聊天,許教授聽得到的。”
“害。我就開一玩笑。”
後來許松延表示自己聽得心裏一突突,真的有被吓到。
第二個周期結束的時候,依舊是江廖音接他出去的。
在實驗室裏休息得不好,回濟園的路上他困得睡了一路,人事不知。半夜醒過來他還在車裏,安穩地躺在不知何時被放平的座椅上。
江廖音趴在方向盤上睡着。聽見他起身的動靜,條件反射般坐直,迷迷糊糊呢喃着說夢話,“到……家了。”
季韶看向窗外。車在濟園門口停了半宿,江廖音就這麽安安靜靜地陪了半宿,都沒舍得叫醒他。
時間太晚,他留江廖音在濟園睡下。第二天早上睡到自然醒時已經是九點。
江廖音一大早就走了。托老佟帶話,說自己得趕回去上課。
聽說他走得時候早餐都沒顧上吃。季韶心裏挺過意不去。
老佟也是連夜給收拾出間屋子來。隐隐覺得,這個能被季韶留宿在濟園裏的年輕人很不簡單,“他住的地方可還留着麽?”
“留着吧。”
季韶說,“辛苦他照顧我了。改天我還得請他來吃頓飯,好好謝謝他。”
“那得有。”
雖然不知道照顧二字從何而來。老佟順着應了句,又說,“今早收到了季宅那邊的帖子。說晚上的生日宴請你回去。”
季韶皺了下眉,脫口而出問,“誰的生日?”
“你不記得?”
他向來是個周全的孩子,老佟有些奇怪道,“是白二夫人的生日啊。”
季韶:“……啊。”
白婉的生日晚宴,過去他每年都會參加。名為生日宴,場面上還有許多應酬,是得他出面的。
今年把家業交給了季憬,他原本就沒打算再接着去的。居然又收到邀請,算是意料之外了。
按理說,白婉應該不是很想見他。
老佟是老派人,講究面子和排場。從稱呼就聽得出來,雖然對白婉這人看不太上,但還是覺得他應該回去應付一番,以示周全。
季韶嘴上答應了。心裏卻在想,這種時候要是換成了江廖音,還會不會回去應酬。
要是換成江廖音,恐怕人都找不到。連請帖都不知道要往哪裏寄吧。
聯想得太遠,季韶有點想笑。但又覺得可惜,他們兩個終究是不一樣的人。他做不到像江廖音說的那樣随心而為。哪怕只為了不讓季憬為難,也得回去應付一番。
他順路去挑了套珠寶作為生日禮物帶上。晚上回到季宅,大廳中雲香鬓影,只有季憬在看到他逐漸是露出了驚喜的笑意,“哥!”
“你去哪兒了?我找也找不到你,就讓人往濟園發帖子了。”
“我看到了。”
季韶笑了笑,順手把珠寶送了出去,“白姨,生日禮物。”
白婉等的就是這個時候。當即打開了他的禮物,先是贊賞一番,又帶出自己兒子送的禮物比較一番,話裏話外都說是親生的到底比別人的孩子送禮送得合意。
他做的這一切都是臨時,自然是比不上季憬給母親用心準備的生日禮物的。季韶本來也沒打算在這種事情上和季憬攀比,聽她這麽陰陽怪氣地說話,心裏沒有一絲波動。
倒是季憬聽得尴尬極了。偏偏白婉仗着是壽星,非要拉着“兩個兒子”在身邊,說起話來依舊是明裏暗裏捧一個踩一個。
“媽!”
季憬先聽不下去了,“您別這樣行嗎?真沒意思。”
“你這孩子,媽媽今天過生日,看你長大了高興還不行嗎?怎麽就……”
“白姨。”
季韶冷淡地打斷道,“生日快樂,慢慢享受。我先上去休息了。”
“哥……”
“明天見。”
季韶終于覺出江廖音才是對的。這種時候索性就把行蹤掃得幹幹淨淨,讓人找都找不到。或者收到請帖也當沒看見,就不用回來趟這趟渾水了。
夜色漸漸深了。樓下的喧嚣聲逐漸散去,他卻一直都還沒有睡着。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場合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被郁悶壓着。
季韶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睡,拿起手機看了看,又放回床頭櫃上。拉高被子罩在頭頂。
半晌,從被子底下伸出手摸到手機,縮進被子裏試探性地發了條消息。
【季韶:江廖音?】
消息發出後他甚至沒有反悔撤回的機會。對面回得飛快。
【江廖音:到!】
【江廖音:我沒睡我不困你盡管說。】
【季韶:……】
【季韶:我……不開心。】
這次對面輸入了一會兒。季韶看着手機上發出的消息,突然有些窘迫。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跟他說這個。
但是覺得自己可以這麽說。
【江廖音:那吃宵夜嗎?】
【江廖音:不用你出門,我去給你做。】
作者有話要說: 四舍五入就是想我了。先喂飽再說
來晚遼!
又是要往美食文發展的一天(?)
大家晚安
mua!
*感謝在2020-01-16 22:30:36~2020-01-17 22:51: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魏卿。、arotai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魏卿。 30瓶;杜景溫 4瓶;明月何皎皎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