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晚宴如期而至,賓客雲集。
家裏被各式香氛和古龍水味入侵,空氣裏流淌着沉悶的奢麗。季憬應付完第一波問候,獨自走到僻靜的落地窗前想要偷空喘口氣。
外面正在下雨。雨聲透窗模糊地傳入腦海。他手心發燙,索性将香槟放在一旁,貼在玻璃上降溫。手掌周圍立刻浮出一圈霧白。
看了幾秒,他将手拿開,低頭呵氣,指尖在玻璃上劃出一個“季”字。
他的字寫得不好看。
數日以前,他收到了喬叔轉交的短信。沒有信封,折疊過的信紙背面寫着“季憬親啓”。
信的篇幅不長。極漂亮的瘦金體,沒有半處塗抹,一鈎一劃中透出清傲卓越的風骨。
那麽好看的字,一筆一劃卻都在寫着告別。
落款甚至都不是“哥哥”,而是工工整整的“季韶”。
哥哥已經有許多天沒有回家了,也沒有去公司,連電話聯系也不許。季憬默默地在心裏計算,他在信裏寫的“離開這裏去休息一段時間”中的“一段”,到底是多久。
夜雨聲在耳邊不斷放大。他沒能躲開太久,又有朋友圍到身邊來,帶着讓人煩悶的話題。
“恭喜小季總,終于名正言順變成季總了。”
“再也不用被你哥壓一頭了,感覺不錯吧?”
“……”
“小憬?兒子過來,我看看。”
白婉一襲端莊華貴的晚禮服長裙,微提裙擺走向他身邊,關切道,“怎麽沒精打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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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憬也朝她走了幾步,悶悶地搖頭,“沒怎麽。累了。”
“這才哪兒到哪。”
白婉嗔怪地瞪他一眼,又笑道,“往後這樣的場合多得數不過來。你現在身份不同了,可得趕快打起精神适應才是。”
“我知道了。”
紀寒景今晚到得早,免不了又被長輩介紹對象。他鼻梁上架了副金框眼鏡,頭發往後抓露出飽滿的額頭,只留幾縷散亂在邊角,一股子斯文敗類的味道,招惹了不少芳心。
一直等到江廖音來,才得以從莺莺燕燕中脫身。然而迎頭就是一句嫌棄,“你怎麽打扮得跟個牛郎似的。”
“……”
紀寒景連反抗都免了,“唉,我爸也這麽說。”
“明明我哥上周紅毯造型就這麽打扮就好看得要死……不過至少我打扮了!你看看你。”
“我換身衣服來就不錯了。”
為了即将到手的別墅,江廖音難得正裝出席,自我感覺已經很有誠意,“哪個是季憬?我應付完就撤。”
紀寒景指給他看,“那邊那個,瞧見沒?”
江廖音一眼瞅見了。窗邊,白婉正擔憂地把手背貼在兒子額頭上,“還正跟媽媽撒嬌讨奶吃的那個?”
“……”
“季家沒人了麽。”
“那有什麽辦法。”
紀寒景說,“他哥搞完事業巅峰就急流勇退撂挑子不幹了,他就是抱着奶瓶也得接着去上班啊。”
江廖音“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問,“他哥?”
“嗯,他們家就這麽兩個兒子。跟你家的配置差不多。”
瞧他的眼神一直放在季憬身上,紀寒景心裏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你總盯着人家幹什麽?”
“這個人……”江廖音眯了眯眼,“跟我咬的那個有點像。”
“……我日?”
看他并不像是在開玩笑,紀寒景的表情逐漸驚恐,“我日我日我日!我!日!”
“你把季憬咬了?你居然把季憬咬了!你怎麽誰都敢咬?!”
季家幾代都盤踞在榮城,根深蒂固的Old money,跟他們這些新貴階層不一樣。即使前些年人丁凋零風雨飄搖,如今也早已經穩住了。是輕易不能招惹的。
江廖音要是真把季憬給咬了,就絕對不僅是“招惹”那麽簡單的事。萬一兩家人翻起臉來,作為最好的朋友他唯一能做的事大概只有為兄弟收屍。
“你能不能把閱讀理解再練練?我說有點像,又沒說是他。”
江廖音慢條斯理地評價,“他長得不行,沒我的那個好看。”
“……什麽,怎麽,誰啊就成你的了。啊算逑,反正不是季憬就行。”
紀寒景驚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再一想,季憬可是個Alpha,壓根就不能被标記的,“你吓死我得了。”
“不過就你那個山裏的小Omega能有多好看?就算長得有點像,哪能跟人家世家小少爺比啊。”
“啧。”
江廖音懶得跟他再多解釋,不過想想是,“是沒法兒比。”
那樣的人,就得在鐘靈毓秀的地方才養得出來,出現在鈔票堆砌起來的城堡裏只會染髒了。
再回茶莊時撲了個空,江廖音也能察覺到,他失控咬了好幾口的那個Omega應該不會是什麽普通的山裏茶農。既然沒有來找他的麻煩,應該是情況還好。
但就是對方在有意地避而不見這點,讓他心裏不大舒服。
江廖音雙手插在褲袋裏,指腹在不曉得為什麽要随身帶着反正就是想帶着的磨砂小藥盒上來回摩挲。心裏也不得不承認,其實以後不再見他,對那只Omega來說确實不算壞事。
如果再遇上,他自己也說不準會不會把人家給糟蹋了。
可是那麽個人,被誰标記不是糟蹋了?
那還不如讓我來當這個惡人!
某些绮麗畫面又開始在眼前晃動。他将手從口袋裏拿出來,順便拿了杯香槟淺啜壓驚,對紀寒景感慨道,“我的心髒了。”
“……”
紀寒景沒能跟上他的思路。
江廖音寂寞地嘆了口氣,又看向季憬。
這個十九歲的大男孩誕生在昂貴的溫室裏,備受呵護,身上明顯帶着大家族中成長的孩子特有的驕矜貴氣。加上Alpha的魅力加持,等再長開些——或者說現在,已經是芳心縱火犯中的一員了。
但江廖音看在眼裏,只有一個想法——
小屁孩。
男人嘛,大一歲有大一歲的驕傲。
況且他比季憬大了不止一歲,四舍五入都隔了條代溝了,順理成章地在心裏把自己定位成前輩,“走啊,去見見那個小屁孩。”
“……哦。”
紀寒景從小給他擦屁//股慣了。這會兒心有餘悸地盯住他,生怕他真的觊觎季憬,“我警告你你不要有過分的念頭。AA戀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對他又沒興趣。”
“你最好是!”
但今晚倒是不急着走。
江廖音心裏隐約有種莫名的期待感,仿佛這裏有什麽東西在牽引着他留下來。
江父随後一步到達,看他跟紀寒景主動去和季憬寒暄,很有些欣慰。
不遠處,還有另一圈人注意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江廖音今晚也來了?”
江子翼站在一圈朋友中間,從鼻孔裏哼出一句,“一個廢物,來不來都一樣。”
早在江廖音踏進這裏時,他就已經察覺到了。
他和江廖音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從小父親對弟弟的偏寵溺愛他都看在眼裏。性征分化時滿心想變成強大的Alpha證明自己,卻未能如願只成為了平庸的Beta,一度十分消沉。
誰知江廖音分化後,居然是食物鏈更底端的Omega。還是個連發情期都沒有的Omega。根本就和他沒法兒比。才終于有扳回一城的感覺。
這樣的人,該被踩進泥土裏才對。
可即便如此,他爸也一直對江廖音疼寵有加。譬如今晚。帶着那個廢物來參加宴會,卻對他這個真正有能力接手家業的人不管不問。
“你那弟弟的病還沒治好?”
朋友知道他看不慣這個弟弟,總肆無忌憚地譏諷,“也是,治不好才對你更有利嘛。”
“不過我倒是挺想看看的~他發情時是什麽樣子呢。”
這句話一出,一圈狐朋狗友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紀寒景聽見些動靜,隔着人群瞥去一眼,胳膊肘捅了下江廖音,“喏,你老哥在那。”
江廖音連一眼都吝于給予。
“不用理他。”
**
從基因實驗室出來後,季韶并沒有覺得比之前輕松多少。
他心裏對“超高匹配度”這種字眼很有些抵觸。世人口中的“天作之合”,除了能夠生育基因更加優良的後代以外,并沒有什麽好處。卻同時還意味着無法擺脫的吸引力,無力糾正的錯誤,無可奈何的命運……
跟很多無能為力的事情綁在一起。
并不讨喜。
回來時季宅裏還沒什麽人。他也沒通知任何人,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休息。
因為化驗而被抽走的信息素短時間內還無法完全恢複。信息素水平是否正常能直接影響人的精神狀态,再加上近幾日大起大落的心情起伏,他現在疲憊得像顆脫水蔬菜。
季韶從小特別認枕頭,每次換新的都得适應好些天,于是索性走哪兒都帶着。這趟回來得急,最近用的枕頭還留在茶莊裏。即使睡的是自己房間,也依舊休息得不太好。
不安穩的夢裏,他又看見了小時候走丢的那次。
他并非出生就在這座宅子裏的。是母親去世後才搬了進來。恰好是上小學的第一年,司機接他放學來晚了十分鐘。因為好奇新環境,他背着書包獨自探索了一條街。
那條街在他的左手邊。聰明的小季韶想着,待會兒回去的話只要再往右拐一下就行啦。
……然後就走不回去了。
那一天的經歷已經在他腦海中放映了無數遍,當真是歷久彌新。又一遍播放完畢後,季韶被隐隐傳來的吵鬧聲驚醒。
噩夢總愛趁人意志薄弱時侵襲。他緩緩坐起身,覺得自己像個遲暮的老人,渾身上下哪哪都疼,一動就聽見骨頭咔嚓響。
他将許松延的叮囑丢在腦後,摸到床頭裝B&R的藥瓶,擰開吃了一粒。
嗓子幹得厲害,強咽下藥片時差點被卡住。季韶下床趿了拖鞋出去找水喝,這才發現,吵醒他的動靜來自于樓下。
只是想退回去時,已經來不及了。
當他穿着一身柔軟絲滑的睡衣,趿着棉拖鞋,睡眼惺忪地出現在二樓時,最先注意到他的是季憬。
“……哥!”
季憬瞬間把正在說話的兩人撂在一邊。小跑上樓梯,驚喜地看着他,“你回來了?什麽時候?怎麽不告訴我!”
白婉擡頭望去,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我回來取點東西。”
隔了兩段樓梯,季韶只當沒看見她,連打招呼都免了。只對季憬笑了笑,“今晚有活動?你們繼續玩。”
“也沒什麽好玩的。”
他的精神不太好,聲音裏隐隐透出虛弱。季憬敏銳地察覺到,立刻關心地問,“哥你聲音怎麽了,是不是病了?怎麽說話有氣無力的。”
季韶搖頭,嗓子幹得發疼,“昨天沒休息好。再睡會兒就緩過來了。”
“那要不要換個房間?你的房間離這裏有點近。我們會吵着你的。”
季憬細致地安排道,“我讓他們收拾一間離得遠的客房,你先去休息。等這邊結束了我再叫你回來。”
季韶點頭,由他安排,“行。”
“哥……”
他咬了下嘴唇,猶豫着小心地問,“那,待會兒我叫你的時候,能不能一起吃宵夜?”
被他閃亮的憧憬眼神注視着,季韶狠不下心拒絕,只得無奈地說,“知道了。要是我起得來就去吃。”
季憬立刻展開笑容,“好!”
江廖音靠在角落裏,目光灼灼地盯着樓梯上對話的兄弟倆。
……啊。
是他。
**
“那個就是季憬的哥哥,季韶。幾天前季氏還是他說了算。”
江父低聲提點小兒子,“去打個招呼?”
話雖如此,他并沒有抱多大希望。
江廖音脾氣他是知道的,能跟季憬說話已經算是配合了,突然被撂下冷了場,不打擊報複回去就不錯了。再往上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不料江廖音收起吊兒郎當的姿勢,“哦”了一聲跟他走。聽話得令人難以置信。
餘光中瞥見父子二人近前,季憬率先露出禮貌的微笑,“江伯伯。”
……江?
季韶不想應酬,一直背對着樓梯。聽到這個稱呼危機意識才驟然升起,在察覺到來人可能是誰時,已經避無可避。
他不得不轉過身來,與這對父子正面對上。
江父客氣地寒暄了兩句,将自己的兒子是誰介紹得明明白白。
季韶的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到江廖音身上。
他個子很高,規規矩矩地穿了身的灰色西裝,優秀的身材被優秀的剪裁襯托得明明白白,肩是肩腰是腰腿是腿。漆黑的發絲沒怎麽刻意打理,攏在耳後垂在額前,看起來柔軟順滑。
聽長輩說話時也只安靜地斂着眼。微抿的唇線稍稍勾翹,形狀很好看。
看起來很乖。
江廖音的容貌随了他母親七成。五官立體硬挺,眼角眉梢卻有明豔風情。有意收斂野性和鋒芒時,連輪廓棱角都鈍了許多。扮起乖崽來溫馴的模樣簡直令人心生憐愛。即使個頭高,說是以容貌優勢著稱的omega也并不讓人覺得十分違和。
季韶暗自皺眉。看周圍的人好像都很吃他這一套,心裏卻莫名覺得這孩子是在裝大尾巴狼,故意賣乖。
不知是否受了先入為主的影響。尤其是跟他在監控錄像裏看到的,很不一樣。
是你嗎金毛?
你怎麽不金了?
季韶滿腦子胡思亂想,面上倒依舊端得十分坦然穩重。直到看見江父拉着兒子的胳膊催促,“廖音,叫季叔叔。”
“……”
年紀不大,輩分倒是挺高。
江廖音就低眉順眼地喊了一聲,“季叔叔好。”
“你好。”
季韶鎮定地應下。倏忽間,肩膀又開始隐隐作痛。
旁人不易察覺的角度裏,江廖音朝他笑了笑,兩顆尖利的小犬牙若隐若現。
季韶眼前一晃。仿佛看見一閃而過的,不懷好意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來遼
今天是轉角遇見愛(?)的季哥哥:想喝口水壓驚
大家晚安
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