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朝春暮嘆(五)
第三章朝春暮嘆(五)
陳一将杜鵬安置好後,任勞任怨地執起馬鞭,驅車往前。
四匹馬跑得飛快,轉瞬便将此街甩在身後,踏上另一條濁氣未除的街。
江栖鶴卷起雲霧绡裁成的簾,目光冷淡地看着外面,問話的對象是陳一:“濁氣當真可造成幻境?”
“不,濁氣只能使人産生幻覺,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看見的東西都不一樣。但現在這種狀況不同,從前也未遇見過。”陳一飛快回答。
“那便是有人在洛夜城裏布了幻陣。”江栖鶴垂下簾,身邊的小孩兒忽然伸出手,遞來兩個橘子。
這是他在車內找到的東西。此車布置得相當舒适,宛若一間廂房,軟塌幾案,屏風立櫃、香爐茶具一應俱全,櫃子裏還放着書卷畫冊、瓜果零嘴。
“我不吃。”江栖鶴對小孩說完,便阖上眼眸,假寐養身。
立在茶幾上的阿綠忽然開口,“幻陣的話,那我們是不是很難出城了。”
“是。”江栖鶴言簡意赅。
“是誰這麽大的手筆,布下如此大的幻陣?”阿綠歪頭。
它看見軟塌邊、毛絨地毯上,盤膝而坐的白發小孩兒将橘子給放到身旁,另外挑了一根肉脯,送到江栖鶴唇邊。
阿綠忍不住提醒:“你別給他吃,他不能吃太多東西。”
紙片人吃太多人間吃食,是會死的。
白發小孩充耳不聞,維持着動作,等待江栖鶴張口說拒絕或接受。
“你為什麽對他這麽好?你不如給我吃,鳥也要吃肉的。”阿綠扇翅過去,停在江栖鶴膝頭,擡起腦袋,尖喙張張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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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它的卻是白發小孩伸手一拂,将它從江栖鶴膝頭掀下去,然後他有盤坐改為跪坐,趴到江栖鶴膝上,護住方才被阿綠碰過的那片。
“跟個護食的狼崽似的!”阿綠在空中打了個轉穩住身形,氣惱道。
江栖鶴慢悠悠睜開眼睛,把腿上的爪子拎到一旁,“乖乖坐着,東西要吃自己吃,不用問我。”
白發小孩溫馴地後退半尺,雙手交疊在膝上,後背挺直,黑眸眨也不眨望着江栖鶴,看得後者有些頭疼。
“小白。”江栖鶴換了一種輕柔的語氣開口,“你為何要跟着我?”
這話讓他誤以為江栖鶴不許他再跟着,急急前傾身體,拽進江栖鶴褲腿。
“你問不出來的。”阿綠蹲在幾案上,梳理它被弄亂的羽毛,“狼崽子這種東西,一旦認定了人,趕不走的。”
“放他在身邊也好,這小孩看上去挺有能耐的,長得也不錯,若是沒錢了,賣了能賺一大筆。”它又道。
小孩兒往江栖鶴腿邊膝行幾步,手由褲腿改為抓住袖口,往常蒙着霜的黑眸跟浸過水似的,濕漉漉,顫着光,真如害怕被抛棄的小崽子一般。
早在多年以前,江栖鶴便不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他見識過太多紅塵離亂、恩仇背叛,總有人趁着你同情可憐,往你身後捅上一刀。
況且五百年前,他還遭至親至愛背叛過一次。
一顆肉長的心早已被冷鐵包裹,刀槍不入。
但這小孩兒的眼神,看得他心口有些發癢,就像蝴蝶雙翼輕撓花瓣,帶出的微顫細柔。
兩人對視幾許,江栖鶴擡手揉了揉他發頂,“随便你吧。若之後想走,也不必告訴我。”
小孩兒眼睛眨了一下,旋即輕輕揚起唇角,起身抱住江栖鶴脖頸。
這還是江栖鶴第一次見他笑,就像冷夜湖面忽然垂落的花枝,帶起微漾,暗藏淡香。
“那便……給你取個名字?”江栖鶴也笑了一下,指尖穿過他銀白的發,目光落到不遠處那柄雪白重劍上,“我取出的名一向不大好聽。”
小孩兒在他懷裏動了動,大概是搖了下頭。
“你不介意不好聽啊?”
這小崽子又蹭了一下,是在點頭。
江栖鶴眼裏閃過一絲捉弄:“好吧,那就叫小白。”
阿綠突兀地迸發出一串笑聲,震得兩旁車簾顫顫,“這好像狗的名字!”
“小孩兒名字難聽些,好養活。”江栖鶴挑眉。
“那怎麽不叫狗蛋狗剩!”
“你這麽喜歡,以後叫你這個?”
一人一鳥打趣間,白發小孩兒忽然擡起頭來,手掌一攤,招來他的重劍,咚的一聲插.入阿綠與江栖鶴之間的地板上,斷了他們相交的視線。接着,他擡起頭來,用手捂住江栖鶴的唇。
江栖鶴噙着一抹笑,聲音自柔軟溫熱的掌下傳來,悶悶的:“你還不許我和旁人說話?”
小孩兒垂了半晌眼眸,不言語。
“但這是不可能的,人生苦長,怎能不與旁人交談?”江栖鶴捏開他的手,拂袖振開立櫃,隔空取來一張錦帕,幫小孩兒把手上的髒泥擦幹淨。
他擦手一向很慢,才過兩根,小孩兒竟鬧起別扭,奪過錦帕,坐到一旁,自己胡亂擦了一把,然後将帕子揉成一團,丢出窗外。
風從縫隙穿進來,夾雜着暮嘆花瓣,雪白透亮,就在此刻,外面駕車之人竟籲了一聲,喝令馬兒停下。
陳一卷起車簾,探進腦袋,“前輩,我們似乎遇上了鬼打牆。”
他腦子比杜鵬轉得快,又較後者接觸江栖鶴更多,是以并不認為這人是神都裏的師兄,但這人極擅“春風詞”,便選了“前輩”這個稱呼。
“咦?”江栖鶴挑眉,“若是鬼打牆,便揪出那鬼。神都連這個都沒教你嗎?”
“不,不是的。”陳一不好意思地撓頭,“我就是引用了‘鬼打牆’這個意思,我确定周圍沒有鬼,只有濁氣和濁怪,但這四匹馬跑得太快,目前還沒有濁怪能跟上。”
江栖鶴理解得很快:“你是指,被幻陣困住,無法從原地走出了嗎?”
“對對對。”陳一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行吧。”江栖鶴自軟塌上起身,繞過那被收起一半的屏風,鑽出車門。
白發小孩兒緊緊跟随他,車外一時變得擁擠,江栖鶴示意陳一進去。
駕車人換成白發小孩兒,江栖鶴支着一條腿坐在他身旁,背靠着車門,眼神輕飄飄地從街道上掃過。
車行得很快,連成一線的燈火昏影倏然間便遭甩遠,像飛逝而過的螢火。天頂依舊一片漆黑,江栖鶴想了一下,自車門前站起,挽起一朵劍花丢出去,俄頃即被黑暗吞滅。
“停一下。”他朝白發小孩兒招手,又挑開車簾,喚出阿綠:“去上頭看看,但別飛遠了。”
阿綠道了聲“好的哦”,展翅離去。
“前輩,是發現什麽了嗎?”陳一湊過來。
江栖鶴笑着摩挲下巴,“有些猜測。”
阿綠不多時便回來,向江栖鶴報告整座洛夜城上空都遭黑暗吞沒了,飛不到頭。江栖鶴喂了它一根肉脯,讓白發小孩兒繼續駕車。
漸漸的,身旁的景開始重複,先前被甩開的醉雲樓、吉祥客棧、劉記醉雞等等招牌重回眼前。
約莫又行了幾十息,他們與被白發小孩兒擦過手丢出窗外的錦帕相逢。
“我知道了。”江栖鶴從身邊人手裏拿過缰繩,輕輕勒馬,“我們進入了無盡之地。”
“這不是鬼打牆,也沒有在原地瞎轉,這是因為你走的路便是無限重複的,每一段都相同,但其實每一段都是新的。”
他提着劍從馬車走下來,白發小孩兒緊跟其後,接着是阿綠,陳一。
“哎。”江栖鶴忽然皺起眉,“把你那師兄搬下來,別髒了我的車。”
“哦……”陳一趕緊轉身回去。
“無盡之地,這不是天子胥的拿手好戲嗎?”
白發小孩兒寸步不離守着江栖鶴,阿綠只能退而求其次停在陳一肩上,偏過頭開口。
“天、天子胥?”正勤懇搬運杜鵬的陳一聽聞此名驟然腿軟,将他師兄給砸到了地上,但他此時不顧上了,一雙眼又驚又怕,“是是是是十聖之一的天子胥?”
“除了十聖之一的那個,還有誰敢叫天子胥。”江栖鶴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陳一口齒不大利索,撐着車板才勉強站直身,“他他他他他他老人家幹嘛将我們丢進無盡之地?”
被他摔在地上的杜鵬正巧給磕到頭,撞醒了,話聽了一半,但驚懼比之陳一分毫不減,“咳,無、無盡之地?那、那我們不得死在這兒了?”
“是啊。”江栖鶴目光落到手中長劍上,語氣仍然很淡,“我只知道五百年前,唯有枯榮劍曾破過他的無盡之地,畢竟枯榮劍下無幻境。”
杜鵬和陳一面如死灰。
江栖鶴卻話鋒一轉,“聽說陸雲深現在已是十聖之首了?”
“你怎可直呼其名!”陳一咬牙道,“陸莊主三百年前觸碰到太清境門檻,如今已是邁進去了半只腳,自然是十聖之首。”
對于此,江栖鶴只平平一“哦”,語調無甚波動:“那他今日為何不曾在風雲會上出現?大莊主給風雲榜魁首頒獎,不是慣例麽?”
“什麽?”聞言,陳一面上浮現茫然。
倒是杜鵬,對這些事情打探得清楚,“據說陸大莊主忽然入關,才沒在風雲會上露面。”
六百年前,枯榮劍敗于春風劍下,江栖鶴成為天底下第一人。如今他去了五百年,陸雲深成了第一,好像沒太丢他面子。
江栖鶴不要臉地想着。
那邊兩人又将話題繞回去,“若咱們真陷入了無盡之地,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江栖鶴散漫點頭,“是啊,死路一條,所以趁着還有口氣在,該吃吃該喝喝,快快活活等死。”
說着一頓,他擡起手揮了揮:“所以,就地解散吧。”
“不,我們發了信號彈,說不定同門能去懸劍山莊,請出陸莊主相助。”杜鵬不死心道。
江栖鶴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陸雲深在閉關麽?”
“這……”
杵在江栖鶴身前,抱劍的白發小孩兒忽然仰了一下頭,就着這般姿勢,黑眸直勾勾盯着他。
“幹什麽?”江栖鶴伸手在小孩兒眉間戳了一下,他這才小孩兒将他給的花環塞到了懷裏。
小孩兒不動。
“你對我方才說的什麽感興趣了?”江栖鶴換了個方式問他,“無盡之地?風雲會?還是枯榮劍陸雲深?”
說到最後一個詞時,小孩兒眼睛眨了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