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朝春暮嘆(四)
第三章朝春暮嘆(四)
陳一只顧躲避濁怪的攻擊,對滾到腳下的東西全然不知,如江栖鶴預料那般踩上圓滾的斷木,然後腳下一滑,仰倒在地。
濁怪跟着撲過去,已然爬到他“腦袋”頂上,正要一劍刺下去的杜鵬跟着一傾身,毫無姿态地摔下來,再一次給對面的江栖鶴磕了個頭。
江栖鶴随手從貨攤上拎了根長棍,目不斜視地繞過杜鵬,手腕一翻,華亮的光沖天而起,直直将濁怪斬成兩半。
耀白奪目的光芒與虛沉的黑影相觸之所,如若火舌卷噬灼燒,把濁怪吞了個幹淨。
腿軟齒抖不知何處躲的陳一怔怔看着這場景,白衣人衣袂起落間,烏發揚得肆意,他五官平凡至極,但眼眸裏碎着光,如同倒轉的星辰。
“你……您……”他甚至忘記爬起來,就這般癱軟在地,不知曉該如何言語。
濁怪與濁氣只有春風君所創的“春風詞”能徹底清除,那麽面前這人,或許是嫌少露面的同門師兄?
杜鵬在地上滾了一圈爬起,視線往長街、白衣人之間一轉,登時抱劍行禮,“原來是同門,恕師弟先前無禮……”
江栖鶴看也不看他,丢了那根棍子,步調緩慢地走回去。
“師、師兄!”杜鵬趕忙追上,此時無暇思及醉雲樓中江栖鶴怪異的言論,只知這人深藏不露,若是結交,以後少不了自己的好處。
被甩開在那段的白發小孩兒飛掠而來,重劍一翻,掀翻貼在江栖鶴身側的杜鵬,爾後目光落到江栖鶴垂着的手上。
那手瓷白瘦長,指節微微屈着,小指猶甚,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白衣小孩兒縮了一下手指,随後一把抓住江栖鶴的。
“嗯?”江栖鶴歪頭看他。
白衣小孩兒的手登時攥緊了些,但來不及做出更多動作,變故已在此時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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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之上,風一刻未歇,吹得燈燭晃蕩不停,地上的影子也不曾安分,先是徐徐的,爾後猛地彙作一團,騰地而起,竟是将整條街都包裹在內,像是驅不散照不穿的霧。
黑影行若魍魉鬼魅,随着冷光宵風,牆上、屋檐下,又分離出好幾條影子,在地上凝成實質,朝街上四人襲來。
杜鵬高聲罵出一句“操”,接着大吼,“發信號,通知附近同門!”
還沒從地上爬起來的陳一忙不疊自鴻蒙戒裏掏出一張符紙,同動作相仿的杜鵬一起,抛向天空。
兩張符紙迅速貼合為一,往天上炸開,綻成一朵煙火。
求救信號的發送并不影響濁怪對他們進行攻擊,陳一狼狽地滾地而起,執劍相砍。杜鵬也不好過,他對上的那怪物身形細長、動作靈活,劍招一刺不中,就遭纏上,勒住脖頸。
江栖鶴以手為劍,劈開身前濁怪,足步一踏,至陳一身後救出他,再旋身,将杜鵬脖子上的黑東西挑掉。
“多謝相救!”陳一跟在江栖鶴身後,沖他抱拳。
“有這功夫道謝,還不如找個地方躲着!”壓低翅膀飛蹿而來的綠羽鳥扯着嗓子尖叫,“我剛才在天上看了一圈,整座城都被濁氣包裹了!”
江栖鶴“啧”了一聲,說時遲那時快,一直抓着他的那手改為環上他的腰,再一帶,拖着他閃進某間屋內。
這是個武器行,白衣小孩兒擡眼一掃,挑中最裏的一柄長劍,飛身取來,遞到江栖鶴手邊。
江栖鶴扯了扯唇角,在他頭頂薅了一把,“小白啊,你這是要讓我自己出去打,不保護我了嗎?”
白衣小孩兒單手握緊重劍,下颌一擡,連連搖頭。
“好吧。”江栖鶴手指不安分地在一绺白發上繞了個圈,不着調地想分明身上臉上這麽髒,為何頭發還挺順。
“但你的那只濁怪還沒解決,你方才只是劈散了它,現下它重新聚齊了。”江栖鶴往武器行外偏了偏頭。
方才這小孩兒劍光凜凜,劍勢如破竹,濁怪甫一沾上就碎了片,他還心道唯有春風詞能斬盡濁怪真是狗屁胡吹,現下那濁怪又聚攏回來,也終于推翻了他的結論。
還真只有春風詞能夠根除這玩意兒。
這令他有些心煩。
白衣小孩兒順着江栖鶴目光往外看去,黑眸一凝,眼見着就要抽身出去,卻遭江栖鶴拉住。
後者面色稍沉地抽劍出鞘,隔空一斬,将那妄圖從半開的窗擠進的濁怪四分五裂。
白衣小孩兒不解地擡頭看他,江栖鶴懶得解釋,擡手招呼來綠羽鳥,走到武器行後門,從此道離開。
“此事頗為嚴重,神都人不會來得太慢,我們快些出城。”江栖鶴語速極快。
綠羽鳥飛在前頭,為江栖鶴帶路:“此處離北大門較近,先出洛夜城,再改道去江陽。”
後者平平一“嗯”,餘光瞥見白衣小孩兒閃進斜對一家店鋪,衣角起落,消失不見。
江栖鶴半斂眸光,抓緊手中長劍,邁開長腿,大步行去。
除了他與綠羽鳥,所行之處竟空無一人,江栖鶴生出一股不妙情緒。
長巷裏燈火飄搖,暮嘆花瓣在風裏起落,未關上的門咯吱輕響。頭頂不見星月,周遭黑霧籠罩,整座洛夜城仿佛成了死城。
“以前也這樣嗎?”江栖鶴問。
阿綠離他不遠,聲音小小的,“我沒經歷過,但聽說濁氣多了,會令人産生幻覺。”
“要不你咬咬牙,拼一把,先将濁氣破開,咱們再逃出去。”阿綠又道,“攘內必先安外嘛。”
江栖鶴冷冷一哼,不置可否。
他現在這副身體,也并非不能一劍破掉這滿城的糟心玩意兒,但他不想幫神都半分忙,方才出手已是仁至義盡。
又走了一段路,清掉七八只不長眼撲上來的濁怪後,江栖鶴終于開口,“先找個地方睡一覺。”
“哈?”阿綠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是你在說話嗎?”
“難不成是你身邊的鬼在說話。”江栖鶴沒好氣道,伸手把低空飛行的鳥揪下,往某戶人家院子裏走。
“睡一覺,等明天起來,神都人就已除掉這滿城濁氣與濁怪了,多棒。”江栖鶴懶散地打了個呵欠,推門進去,然後反身鎖門。
這是門大戶,朱漆門,琉璃燈,連檐瓦邊兒都鎏着金。
江栖鶴低低道了聲“不對”。
他退出門去,頓了幾息,推門而入,再回身鎖門,将方才的動作重複了一遍。
“你看見了嗎?”江栖鶴問阿綠。
“看見了,你走了那闩自個兒上去了,但一推,它又下去了……”阿綠聲音帶顫,眼直勾勾盯着朱漆門後,後背僵硬。
“幻境。”江栖鶴低沉一笑,“還是令人心想事成的幻境。”
阿綠遲緩地偏轉腦袋,青藍眼珠子對準江栖鶴,“別笑了吧,還在這兒睡嗎?”
“如果睡得着,你就睡在這兒,我不攔你。”瘦長的手指搭上紅漆長闩,江栖鶴輕輕偏頭,檐下燭光打在側臉上,輕緩朦胧地勾勒着他鼻梁到脖頸起起伏伏的弧線。
饒是江栖鶴頂着一張路人臉,也令阿綠有幾分看癡,但它很快舉起翅膀糊了自己腦袋一把,兇狠道:“誰要睡在這兒!”
江栖鶴緩緩将長闩取下,丢到一旁,拉開厚重的朱紅大門時身後驟然襲來一陣狂風,那些浮在腳邊、散于立柱花下的濁氣倏爾聚到一起,凝成一只手的模樣,猛地一張,朝江栖鶴抓來。
“原來是在這兒等着。”江栖鶴輕喃出聲,飛身後退,接着翻轉手腕,長劍豎于半空,再足尖一點,掠起旋身,斜裏一劈。
但此間有些古怪,這濁怪與先前碰到的不同,似乎生出神智,竟在江栖鶴劍光襲至身前那刻自發将身體一分為二,擴散成一陣風,躲了去。
躲避手法還挺高級。
江栖鶴挑唇一笑,舌尖在唇縫輕舔而去,眯了眯眼睛。
風卷起衣角,微斜的劍鋒映過燭火,江栖鶴兀然出劍。
白衣在風裏翻旋,烏發起落之間,華光在長街炸開,風靜後又起,咬上一左一右的奔來的濁怪。
接着,偏冷劍鋒挑破濁氣沉沉的街,如游龍一閃,金光長躍,刺破藏匿魍魉的黑霧,灼燒盡蒙在天地間千重萬重的烏紗。
街頭街尾,暮嘆花浩浩,落勢驚鴻。
江栖鶴收劍,身後立着的濁怪外皮剝離,接着慘叫聲起伏,從中滾出兩個人來。
“要不要這麽給我面子,次次都讓我來救。”江栖鶴垂下目光,聲音漫不經心,透着幾分不耐。
“多、多謝……”陳一滾到江栖鶴腳邊,直起上半身鄭重抱拳。
他模樣狼狽,好端端的神都門派服成了布條,比……嗯?比街尾那個駕着馬車的白衣小孩兒還不如。
江栖鶴挑眉,下巴一揚,目光輕飄飄地從白衣小孩兒身上掠過。
後者立即揚起馬鞭,将車駕過來。
這應當是城中某位仙修的車,鎏金馬鞍飛揚神駿,行得飛快,眨眼不到,就穩穩當當自那頭停到江栖鶴身旁。
白衣小孩兒将車簾一打,另一只手沖江栖鶴伸來,黑眸中光澤盈盈,寫着邀請與渴望。
“你怎麽回來了?”江栖鶴垂下目光,沒搭理面前的雞爪子,淡淡地問。
小孩兒依舊是那副表情,仰着面直視他。
江栖鶴:“你離開只是為了弄車?”
白衣小孩兒點頭。
江栖鶴:“為什麽弄車?”
這種答案,便從小孩兒臉上得不出了。見江栖鶴不理會自己的手,他幹脆主動将這人抓住,使力将人拖上來。
馬車的橫木硌得人生疼,江栖鶴蹙了下眉,他立馬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趕緊停手,緊巴巴地望着面前人。
算了,做什麽不好,幹嘛嘗試從一個啞巴小孩兒嘴裏撬話,況且,他确實需要代步的工具。
江栖鶴輕聲一嘆,搭着小孩兒的手,踩上馬車。哪知後面還跟了個尾巴,這尾巴自個兒亦步亦趨也就算了,背上還背着他那不安好心的師兄。
“你是不是傻?”江栖鶴回頭一瞅,不帶半分情緒地對上陳一雙眸。
陳一托了把快從他身上滑下去的杜鵬,咬住唇,不敢再看江栖鶴,聲音也有點抖,“我、我……同門一場,總不能不顧。”
“随你。”江栖鶴亦收回視線,鑽進馬車後,順道将白衣小孩兒給提溜進來,然後對外面道,“駕車,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