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又瞥了眼媽媽手裏的書,封面和名字都挺文藝。
方瑩擡眼看她,“你今天很閑?”
其實對于這個女兒,她偶爾也有幾分挫敗感。鐘淺四歲之前她都在國外讀書,似乎錯過了母女建立感情的最佳期,長大後的鐘淺更是讓她看不透,時而幼稚得不像話,時而又早熟的讓人吃驚。性格跟她一點不像,如果不是模樣有幾分相似,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親生的。
鐘淺吃完一塊糯米糕才開口,卻語出驚人:“媽媽,你要不要跟爸爸離婚?”
方瑩猛地擡頭:“你怎麽突然說這種話?”心念一轉,“你在那個人那裏受什麽刺激了?”
鐘淺搖頭,眼神裏有幾分迷茫,“就是忽然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如果你已經不愛他,就快刀斬亂麻,給大家一個痛快,也好各自找幸福。”
方瑩沒回答,呼吸起伏略大。
鐘淺看着她,緩緩道,“如果你還愛他,就該有所行動,而不是這樣坐以待斃。”
方瑩冷笑,“你懂什麽?”
鐘淺嘆氣,“我是不懂。”
鐘淺離開後,方瑩将書扔到地上,心氣浮躁起來,治愈系詩集也不管用了。
鐘淺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她這邊也不太平。
當晚鐘季琛不大不小地鬧了一場,把她長久以來粉飾的太平撕個粉碎,女兒出了事她也着急,後來問了鐘季琛的秘書才放下心。
幾天後,陳公子示愛,地點是她的卧室。
那一晚鐘季琛的言行讓她很受傷,這麽多年過去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可還是不行,心灰意冷時,陳公子攻勢又太熱烈,于是放任自流,堂而皇之留他在別墅過夜。
次日清晨醒來,發現自己置身玫瑰花海,男人半跪在床頭,執起她的手說,瑩瑩,嫁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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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公子是個官.三.代,模樣好,有情趣,是個好情人,也僅此而已,但那一刻的浪漫和夢幻還是讓她不由心動。
再想到鐘季琛那種冷漠的臉,她心說別以為離了你我活不了,我還能找個比你更年輕的。也許是人在晨間心理防線比較弱,也許是年輕男人眼裏的真誠熱切讓她不忍回絕,于是她說,讓我考慮一下。
她還沒給結果。
陳公子就被家裏軟禁起來,陳家不是一般家庭,怎麽會娶一個二婚、而且還不是一般人的前妻,何況,她這邊還沒離婚。
讓方瑩沒想到的是,作風狠絕的陳家人居然還把她請去喝了茶,被一臉刻薄相的陳母不帶髒字的羞辱了一番。這讓她十分受挫,同時再次認清現實,即便風韻猶存能迷倒個把男人,但沒了娘家靠山、如果再失去鐘季琛這棵大樹,她不是活不了,卻是真的活不好。
所以,聽到鐘淺那個離婚的建議,她吃驚之下,又多了幾分惶恐。
幾場雨過後,天氣漸涼,花園裏的秋千又殘破了些,一陣風吹過,鏽了的鐵皮就簌簌往下掉。
方瑩不止一次抱怨,想玩就找人重新訂做一個,這個又舊又醜,擱這兒礙眼。是啊,這園子裏栽種的可都是她喜歡的各種名貴花卉,盛開時千嬌百媚,這個半舊的秋千的确煞風景。有次她自作主張找來工匠想重新粉刷一遍,鐘淺激動得差點跟她吵起來……
鐘淺從窗口收回視線,繼續寫作業。
書本旁邊放着她的手機,安靜的像是壞掉了一樣。她不時地會瞥向它一眼,然後又覺得黑漆漆的很煩,擡手把屏幕扣在桌上,隔了一會兒,幹脆把手機塞到書包裏,眼不見為淨。
次日起,鐘淺恢複排練,每天放學後的時間都泡在練功房裏,不跳的時候就坐在角落裏帶着耳機聽音樂,聽英語。
跳的時候很認真,幾乎是有點魔怔的。
韓小歌不止一次在她眼前晃動小手,“喂,你是不是太投入角色了,這樣不好。”
精疲力竭的鐘淺坐在地板上,喝着水,看了眼坐在一旁抱着薯片桶猛吃的好友,這位不用跳了還真是不客氣,她忽然發現狀況,“你好像變美了。”
小歌立即雙手捧臉,“你也看出來啦?哈哈,是愛情滋潤的功勞啦。”
“怎麽滋潤的?”
“……”
“哦我知道了,”鐘淺放下水杯,拿起毛巾擦額頭汗水,“女人在戀愛時身體會分泌更多的雌激素,皮膚會更加有彈性和光澤……”
小歌驚訝,“你怎麽知道這些?”
“你都不看書的麽?”
“人家都忙着戀愛約會,哪有時間看書啊。”
“膚淺。”鐘淺說完,覺得這話很耳熟,随即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然後,有一種叫思念的情緒再次複蘇。
小歌說我們去看電影吧,今天是閨蜜時間,其實是她男友為比賽集訓不能陪她。鐘淺剛好也不想回家,被她拉到影城,看着門口的海報時,指着一個驚悚片說這個好像不錯。
小歌說不要,這個要留着跟我老公看。
老公……
“情侶不是應該看愛情片嗎?”
“哼哼,”韓小歌終于扳回一局,搖頭啧啧道:“理論派總是有盲點的。”
最後倆人看的是一部動畫片。
迪士尼出品,質量有保證,笑點不斷,還有幾處很催淚,小歌嚼着爆米花說,“改天跟我老公再看一遍。”
“為什麽?”
“好東西要跟最愛的人一起分享。”
“……”
影院裏不少都是家長帶着孩子來,散場出來時,前面小女兒騎着爸爸脖頸,被爸爸用手小心護着,小臉上那表情,驕傲的像個小公主。
鐘淺收回視線,他都沒帶她看過電影。
在韓小歌極力推薦的大排檔吃燒烤時,她問好友:“愛情真的那麽好嗎,看你每天都幸福得令人發指的樣子。”
韓小歌用力點頭,眼睛裏恨不得冒出粉紅心心,還說:“我真好奇到底什麽樣的男生能讓你墜入愛河。”
鐘淺一手拄着下巴,望着街上車水馬龍說:“我也好奇。”
芭蕾老師說她在技巧上沒什麽問題,但在角色塑造上,可能是沒有戀愛經歷的原因,表現不出那種時而柔情似水時而掙紮煎熬甚至絕望的深層感覺來。
她當時想了想說,我應該有戀愛經歷嗎?
年輕的女老師咳嗽一聲,盡力就好。
不過,掙紮的感覺她倒是有的。
比如現在。
鐘淺躺在床上,一下下翻轉着手機,再有三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
她要不要打個電話提醒爸爸一下?
他那麽忙,私人生活又那麽繁重……會不會忘了這碼事,可是正因為他那麽忙,私人生活又那麽繁重,她會不會打擾到他?
可是,這種機會不多,如果錯過,實在可惜。
而且,鐘淺有種預感,這個一直以來靠一條單薄得幾乎看不見的線維系的家,似乎已經撐到了極限,那條細線,即将崩斷。
她嘆口氣。
女兒給自己的父親打個電話都要考慮這麽多,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怪異的事情嗎?她一咬牙,就算是彙報成果吧,畢竟,她第一次去舞蹈學校,是被他拎去的。
鐘淺開始撥號碼。
很熟練,響了三聲接通,那邊氣喘籲籲,“喂”的一聲都帶着拖音。
鐘淺腦子裏立即閃過某種聯想,視線正好落在床頭的鬧鐘上,21點,她一怔,自己居然糾結了這麽久,這個時間,她腦中立即閃過四個大字:私人生活。
“鐘淺,是你嗎?”
她還不出聲,那邊有點急,又問了句:“找我什麽事?”
回答他的是嘟嘟忙音。
鐘淺也不知怎麽想的,手指比腦袋快了半拍。
她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看向被扔在一邊的無辜的手機。沒再打來。她笑了下,果然是打擾了啊,眼睛有些酸澀,關了手機,躺下,拉起被子蓋住頭。
她始終記得當日派對上,媽媽在陰影裏被一個男人擁吻的情形。
每每回想起來都很不舒服。
本.能地挂斷,可能是有點怕,怕接下來猜想被證實,她實在不想再在腦海裏加一個爸爸對別的女人溫存的畫面。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何必生下她?
手機攥得有點緊,像是極力按捺某種情緒或沖動,又像是在等待什麽。許久後,鐘季琛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窗外星空不錯。
在這個浩瀚神秘的領域,他又有一些新的發現,同時,似乎也理解了為何鐘淺對星空情有獨鐘。以前他很享受在一天辛勞後在露臺坐一會兒,喝喝酒抽抽煙,遙望夜空。如今,卻多了一種感覺——寂寞。
然後,會想起那一晚她馬尾上泛起的光澤,還有淡淡的桃子香。
她的東西都被打包送走。
除了忘了摘下來的挂在門口的一串鳥窩。窩裏有一只小鳥,尖嘴嫩黃,外形跟他門上那只很像,看樣子是它的孩子,一大一小在兩扇門上相互守望……
身後響起腳步聲,還有一道哀怨,“被你累死了。”
室內網球場在夜晚格外空曠,頭頂燈光明亮,方行遠一身運動裝扮,很帥氣,臉上卻有點狼狽,發型微亂,額角誇張地滴汗。
鐘季琛回頭,“這就累死了?你這體力也不行啊。”
被人小觑,方行遠立即辯駁,“我這是正常男人的體力。你那個,是疑似內分泌不調的古怪男人的體力。”
鐘季琛舉起網球拍虛砸他一下,“嫌打球累,明天去擊劍?”
“不去,看你這惡狠狠的架勢,我怕你一劍戳死我。”又說:“最近天天跟你出來揮霍體力,太浪費了。”
鐘季琛振振有詞:“體力揮霍在健身房,總比揮霍在床上要強。一個是養精蓄銳,一個是掏空。”
方行遠最會捕捉重點,嬉笑道:“你養那麽多精,打算蓄給誰啊?沈姑娘?”
“我們已經分開了。”
“呦,還是分了啊,她跟着你有三年了吧,我還以為她能有幸成為下一任鐘太太。”
兩人邊說着邊朝更衣室走去,鐘季琛笑笑,“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日久生情嘛。”
鐘季琛漫不經心道,“有些人日子再久也生不了情,而有的人……”說着聲音忽然低下去,幾近無聲,“随便幾眼就能生出不可思議的情。”
說完不由暗暗一驚。
随後,又有幾分苦澀。
作者有話要說: 某晚,正在觀星的鐘爸一聲驚呼,那顆星球好眼熟!!
終于想起來了。
那裏是他的故鄉……
他在一百年前來地球采集樣本時,不慎受了重傷,為了療傷,幻化成人類最初形态,在醫院裏替換了一個因早産夭折的小生命,汲取着地球生命的營養,按照人類的成長步驟,從零開始,連記憶都差點喪失……
于是,他開始千方百計找回去的方法,到了離開那天,覺得一個人回去好寂寞,他們這個種族太高級,沒有感情訴求不需要伴侶,可他已經習慣了地球人的情感模式,于是,他決定帶一個伴侶回去。
抽風小劇場,《來自星星的爸爸》
☆、一秒的天堂
鐘淺睜開眼睛,鏡中的景象讓她怔住。
兩個小時的精心描繪果然不同凡響,不同顏色珠光眼影層疊渲染下,一雙大眼更加靈動,顧盼間神采飛揚。
頭發一絲不茍束在腦後,兩鬓是兩片雪白羽毛,與身上的白紗裙相呼應,顯得人更加輕靈,仿佛手臂振一振就能飛起。
這是白天鵝的造型。
化妝老師看着鏡子裏的作品,感嘆道:“真是被天使吻過的臉頰。”
從小到大聽過無數對外表的贊揚,可鐘淺聽了這句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長長的睫毛扇動幾下,視線低垂。
投射到鏡子裏,卻是一閃而逝的嬌羞。
有種超乎年齡的風情。
前臺音樂響起。
即将輪到她出場,兩手交握時,感覺到手指微涼,她做了個深呼吸,低頭看自己,紗裙,襪子,舞鞋,緞帶……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舞臺越來越近,腳步越來越輕盈。
進入衆人視野的同時,她已然進入角色。
驚豔。
這是鐘季琛看到她的第一個感覺。
沒錯,他還是來了。
月光下的天鵝湖,少女翩翩起舞,踢腿,旋轉,跳躍,舞姿輕盈曼妙。
不像她,又分明是她。
因為化了妝,和特殊造型,讓人忘了她的年齡,只當單純的一名舞者,專注地诠釋着角色。少女的天真懵懂,遇到外來者時的戒備,試探,王子很英俊,很真誠,少女漸漸柔和下來,眼神動作都含着情,纏.綿缱.绻。
鐘季琛的諸多愛好裏,并沒有欣賞歌舞劇這一項。
可今天,卻成了最認真的觀衆。
臺上,少女奧傑塔被王子高高托起,燈光聚焦在她周身,她微揚着頭,優雅地環顧四周,不知道是不是鐘季琛的錯覺,她的視線在經過他時,有稍許的停頓。
那一眼清清淡淡,并無含義,可他聽到自己的心跳。
心跳怦然。
最後一幕結束。
鐘淺回到後臺,化妝臺上擺滿了花,一捧白色雛菊在玫瑰百合中格外顯眼,包紮得也很簡潔,沒有卡片,但她知道來自誰。
匆匆忙忙地卸妝,恨不得立刻飛出去。
小歌忙着檢閱其他花束裏的卡片,念念有詞,看她那興致勃勃的樣子,又瞥了眼被她當成寶貝的那一束,不解道:“竟然還有人送菊花,怎麽想的啊?”
“這不是菊花,是小雛菊。”
“……”
“你知道我人生中第一幅水彩畫畫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鏡中的人嫣然一笑,“小雛菊。”
鐘淺也不多解釋,換了鞋,拎起外套就沖出門去。
觀衆席上人已經走了大半,她四下望去,沒有熟悉的身影。
心裏不由一慌。
轉身沖向禮堂大門。
停車場也沒有熟悉的車子,鐘淺拔腿跑去大門口。雖然已經入秋,還是出了汗,一陣風吹過,裸.露的小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可她渾然未覺。
登臺之前,她做了心理建設,為了不搞砸演出,不要去看臺下。就如他所言,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
可是被王子高高舉起的那一刻,她還是看見了他。
他來了。
連日來的委屈和怨念,頃刻消散。
鐘季琛并沒離去,他靜靜坐在車裏,他的車蟄伏在馬路對面一輛大卡車的背後。鐘淺看不到他,在校門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去。
他這才松了口氣,同時松開握緊方向盤的手,掌心有汗。
此刻的他,又該如何面對她?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之前還有幾分僥幸,今天一錘定音。
他對一個口口聲聲叫自己爸爸的還未成年的女孩子,動了情。
無論是白天鵝的清純聖潔,還是黑天鵝的妖冶誘惑,都讓他抑制不住的悸動。再往前追憶,晨光下青春昭然若揭的剪影,門拉開那一剎那一臉的迷茫,還有淚水打透他胸前時的滾燙……每一幕,都清晰深刻得不正常。
鐘季琛擡手按住眉心,怎麽會這樣?
鐘淺緩步前行,朝着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她懷疑剛才那一眼,是幻覺。
他其實根本沒有來對不對?
再往前,在他的公寓裏相處的那十幾天,其實也是幻覺。
眼角有點癢,她擡手抹了一下,指尖沾着銀色粉狀物,眼妝還沒卸淨。沒有淚,因為她沒有多傷心。
記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六歲之後,被抛棄,是她人生的主旋律。
有人叫她名字,鐘淺擡頭,是個女生,超短裙,高跟鞋,伸過來的一只手上,五個指甲塗了五種顏色,很不高中生的打扮,跟鐘淺更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女孩大咧咧的口吻:“今天跳得不錯,恭喜啦。”
“謝謝。”
鐘淺視線停留在她手上,因為她手心有一封信。
“有人托我轉交給你。”
鐘淺機械地接過,擡眼往左右看,女生皺眉,“又不看直接丢掉啊,太拽了吧。”
“看不看結果都是一樣。”
女生拿眼瞧了瞧鐘淺,“這樣不好吧,人家都追你一年了,付出這麽多感情,你好歹給個回應啊。”
若是平時,鐘淺懶得争辯半句,這次她不知被觸動了哪根筋,帶着發洩語氣反駁道:“別人付出感情,我就要有回應?如果全校男生都追我,我是不是書了不用念了,整天回應他們啊?什麽強盜邏輯?”
女生沒想到她會如此激動,一時無言以對,等反應過來,看到的已經是鐘淺遠去的背影。她兩手叉腰,吼回去,“全校男生都追你,有沒有搞錯?至少還得有一半是追我的吧!”
今天這種情況,應該是這樣的。
演出結束,手裏捧着花,一家人坐着爸爸的車子,去最好的飯店慶祝一番。鐘淺當然不敢奢望太多,但也沒料到自己是如此慘淡,一個人形影相吊的回到後臺,把臉上的殘妝洗淨,然後打車回家。
在車上時她還在想,爸爸向來冷淡,也習慣了,媽媽居然也沒來,連個招呼都不打。在他們心裏,她還真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啊。
鐘淺不知道的是,方瑩其實來了,還特意挑了端莊貴氣又顯年輕的衣服,精心化了妝,還暢想着結束拍照時,被人開玩笑說這是母女還是姐妹呢。
但是剛停好車,一眼看見鐘季琛從車子裏出來,還是那張招牌式的六親不認的臉,一想到要坐在這樣一個冷冰冰的人身旁,她就通身發寒,在車裏遲疑了片刻,最終決定離開。
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開了會兒,接到一個電話,然後開往某酒店。
那裏有一個聚會。
高中同學聚會。
現在的同學會無非就是炫富攀比、拉人脈或者成就一些茍且關系。以往方瑩是不屑參加的,今天實在是無聊得緊。鐘太太的頭銜還有她這張精心保養的臉,都給足她面子,被一群女同學圍在中間接受贊嘆和豔羨。
多年不見,大家變化都很大。有人從當年的草根階層躍進上流社會,也有人落魄,從圈子裏銷聲匿跡,偶爾被一兩句帶過。
總之,方瑩對這次聚會還比較滿意,直到遇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當時她離席去洗手間補妝,一出門險些撞到人,随即被那人紳士地扶了一下。
男人很高,相貌不俗,一身淺灰休閑西裝,從頭到腳每一個細節都不含糊,處處透露着養尊處優的訊息。男人有些吃驚,也有明顯的欣喜:“瑩瑩,多年不見。”
方瑩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你不是在國外定居了麽,怎麽還參加這種活動?”
“生意上一點事需要親自打理,要在國內呆一陣子,就住在旁邊的酒店。”男人說着遞過來名片。“有空一起喝杯茶,敘敘舊?”
“不好意思,我沒空。”方瑩沒接。
她不想跟他多談,轉身要走,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你當初為什麽要騙我?”
男人一愣,“我騙你?騙你什麽了?”
方瑩咬了下嘴唇,叫她如何說出口,只能咽下一口氣,轉身走人。
直到那一抹倩影消失在轉角,男人才收回有些迷戀的視線。
方瑩提前從聚會離開,心情簡直是跌落谷底。
回家見到窩在沙發裏的鐘淺,更是來氣,冷冷的視線在她臉上來回梭巡。
鐘淺不解地擡頭,“媽媽,你今天怎麽沒來?”
方瑩看了眼茶幾上的雛菊,插.在她從拍賣會得來的瓶子裏,鄭重其事得可笑。她冷笑一聲,“你的好爸爸去了不就行了?在你眼裏除了他還能容下別人麽?”
鐘淺眼神暗了暗,她現在連頂嘴的力氣都沒有。
見她這般,方瑩也沒法繼續撒氣,轉身上樓。
壞情緒還是要發洩的,方瑩隔日約了女友逛商場做美容,像以往一樣用錢把晦氣洗掉,只是她沒想到,這一次的壞運氣并沒那麽輕易地被打發走。
中午在某飯店大堂又撞見了那個讓她心煩的人。
任嘉俊卻剛好相反,一見到她兩眼放光。
“瑩瑩,你來了。”
說得好像是在等她一樣,她來不及多想,只想避開,男人卻舍不得般,往前一步擋住她,“高中之後咱們再也沒見過,我是真的很想和你說說話,你又不理我,只好……”
她不耐地打斷,“我跟你有什麽好聊的?我們很熟嗎?”
男人不答,直剌剌地看着她。
方瑩忽地心虛,連周旋都省了,扭頭就要走,轉過身時卻愣住。
幾米外站着一個人,望着這邊,眼神漠然,還帶着一絲寒意。
“季琛。”任嘉俊也看到來人,邊走過去邊伸出手,“你可算到了。”
鐘季琛像是沒看見他,視線停留在方瑩臉上。
方瑩腦袋懵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原來任嘉俊約的是他,而且聽剛才的意思是,讓鐘季琛帶自己一起赴約……
自己真是,好死不死地撞到槍口。
她被他看得不自在,無處遁形般,還沒想好對策,就見鐘季琛嘲諷一笑,看向任嘉俊,對他作出的擁抱姿勢視而不見,只說,“今天喝不成酒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說完也不理會另外兩人反應,轉身就走。
任嘉俊一臉困惑,看向方瑩,“你們這是?鬧別扭了?”
方瑩白着臉,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也不等女友趕過來就離開酒店。
她的車子剛離開停車場,後面一輛車就跟了上來。
方瑩心事重重地回到別墅,還沒等上樓,大門被推開,鐘季琛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兩人一個站在樓梯處,一個站在門口,中間隔着寬敞的客廳,似乎還有十幾年的時光,以及數不清的隔閡。
鐘季琛看着她,目光如炬,“是他?”
“是他對不對?”
方瑩沒回應,但微白臉色已經說明一切。
他冷笑,擡手指着她,“你狠,方瑩你他媽夠狠。”
“給我戴綠帽子也就罷了,居然是跟我最好的哥們……”
他剛才一踏進酒店大門,看到他們倆時就有些詫異,再看任嘉俊的那張臉,以及方瑩不自然的表情,如有一道閃電劃過腦際。
以前從來沒發現,是沒往這上面想。
一旦聯系在一起,答案昭然。
他當時就怒火中燒,這是他學生時代的死黨,高中畢業就舉家移民加拿大,當時他在送別宴上還酩酊大醉,即便後來大家都變忙,志向也有所不同,但無論是出于生意上考慮,還是念舊情,出國時如果有空都會給任嘉俊打個電話,聚一下喝兩杯。
方瑩原本理虧心虛,被他吼了一通忽然釋然,有種自暴自棄的輕松,緩緩開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不是你的孩子,至于是誰的,有什麽區別嗎?”
當年兩人一個大少爺,一個大小姐,都不是省油的燈,好的時候蜜裏調油,鬧起來也是天翻地覆,那一次她賭氣跑去喝酒,然後……
後果有點嚴重。
然而更嚴重的後果,卻是七年後才揭曉。
當鐘季琛把一紙化驗報告摔到她眼前時,她也懵了,撒了謊說是在酒吧裏跟不認識的男人……當時他眼裏的憤怒和厭惡讓她脊背生寒,以他的火爆脾氣,如果知道自己被雙重背叛……
當時她那麽說,真的是有顧慮到他的自尊心。
只是如今看來,不過是将難堪和憤怒推遲了幾年。
鐘季琛氣得冷笑,“有沒有區別,你說呢?把我像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你們是不是特有成就感?我替別人養了十幾年孩子也就算了,居然還他媽是我好兄弟的。什麽都不用說了,明天律師樓見。”
說完這一番話,他有點累。
也有點意外。心早就冷了,可知道真相的剎那,脾氣還是控制不住。
發洩完,他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停留,轉身就走。
剛一擡腳卻又頓住。
在方瑩身後,樓梯上,鐘淺面色蒼白地看着他。
鐘淺睜開眼睛,鏡中的景象讓她怔住。
兩個小時的精心描繪果然不同凡響,不同顏色珠光眼影層疊渲染下,一雙大眼更加靈動,顧盼間神采飛揚。
頭發一絲不茍束在腦後,兩鬓是兩片雪白羽毛,與身上的白紗裙相呼應,顯得人更加輕靈,仿佛手臂振一振就能飛起。
這是白天鵝的造型。
化妝老師看着鏡子裏的作品,感嘆道:“真是被天使吻過的臉頰。”
從小到大聽過無數對外表的贊揚,可鐘淺聽了這句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長長的睫毛扇動幾下,視線低垂。
投射到鏡子裏,卻是一閃而逝的嬌羞。
有種超乎年齡的風情。
前臺音樂響起。
即将輪到她出場,兩手交握時,感覺到手指微涼,她做了個深呼吸,低頭看自己,紗裙,襪子,舞鞋,緞帶……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舞臺越來越近,腳步越來越輕盈。
進入衆人視野的同時,她已然進入角色。
驚豔。
這是鐘季琛看到她的第一個感覺。
沒錯,他還是來了。
月光下的天鵝湖,少女翩翩起舞,踢腿,旋轉,跳躍,舞姿輕盈曼妙。
不像她,又分明是她。
因為化了妝,和特殊造型,讓人忘了她的年齡,只當單純的一名舞者,專注地诠釋着角色。少女的天真懵懂,遇到外來者時的戒備,試探,王子很英俊,很真誠,少女漸漸柔和下來,眼神動作都含着情,纏.綿缱.绻。
鐘季琛的諸多愛好裏,并沒有欣賞歌舞劇這一項。
可今天,卻成了最認真的觀衆。
臺上,少女奧傑塔被王子高高托起,燈光聚焦在她周身,她微揚着頭,優雅地環顧四周,不知道是不是鐘季琛的錯覺,她的視線在經過他時,有稍許的停頓。
那一眼清清淡淡,并無含義,可他聽到自己的心跳。
心跳怦然。
最後一幕結束。
鐘淺回到後臺,化妝臺上擺滿了花,一捧白色雛菊在玫瑰百合中格外顯眼,包紮得也很簡潔,沒有卡片,但她知道來自誰。
匆匆忙忙地卸妝,恨不得立刻飛出去。
小歌忙着檢閱其他花束裏的卡片,念念有詞,看她那興致勃勃的樣子,又瞥了眼被她當成寶貝的那一束,不解道:“竟然還有人送菊花,怎麽想的啊?”
“這不是菊花,是小雛菊。”
“……”
“你知道我人生中第一幅水彩畫畫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鏡中的人嫣然一笑,“小雛菊。”
鐘淺也不多解釋,換了鞋,拎起外套就沖出門去。
觀衆席上人已經走了大半,她四下望去,沒有熟悉的身影。
心裏不由一慌。
轉身沖向禮堂大門。
停車場也沒有熟悉的車子,鐘淺拔腿跑去大門口。雖然已經入秋,還是出了汗,一陣風吹過,裸.露的小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可她渾然未覺。
登臺之前,她做了心理建設,為了不搞砸演出,不要去看臺下。就如他所言,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
可是被王子高高舉起的那一刻,她還是看見了他。
他來了。
連日來的委屈和怨念,頃刻消散。
鐘季琛并沒離去,他靜靜坐在車裏,他的車蟄伏在馬路對面一輛大卡車的背後。鐘淺看不到他,在校門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去。
他這才松了口氣,同時松開握緊方向盤的手,掌心有汗。
此刻的他,又該如何面對她?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之前還有幾分僥幸,今天一錘定音。
他對一個口口聲聲叫自己爸爸的還未成年的女孩子,動了情。
無論是白天鵝的清純聖潔,還是黑天鵝的妖冶誘惑,都讓他抑制不住的悸動。再往前追憶,晨光下青春昭然若揭的剪影,門拉開那一剎那一臉的迷茫,還有淚水打透他胸前時的滾燙……每一幕,都清晰深刻得不正常。
鐘季琛擡手按住眉心,怎麽會這樣?
鐘淺緩步前行,朝着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她懷疑剛才那一眼,是幻覺。
他其實根本沒有來對不對?
再往前,在他的公寓裏相處的那十幾天,其實也是幻覺。
眼角有點癢,她擡手抹了一下,指尖沾着銀色粉狀物,眼妝還沒卸淨。沒有淚,因為她沒有多傷心。
記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六歲之後,被抛棄,是她人生的主旋律。
有人叫她名字,鐘淺擡頭,是個女生,超短裙,高跟鞋,伸過來的一只手上,五個指甲塗了五種顏色,很不高中生的打扮,跟鐘淺更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女孩大咧咧的口吻:“今天跳得不錯,恭喜啦。”
“謝謝。”
鐘淺視線停留在她手上,因為她手心有一封信。
“有人托我轉交給你。”
鐘淺機械地接過,擡眼往左右看,女生皺眉,“又不看直接丢掉啊,太拽了吧。”
“看不看結果都是一樣。”
女生拿眼瞧了瞧鐘淺,“這樣不好吧,人家都追你一年了,付出這麽多感情,你好歹給個回應啊。”
若是平時,鐘淺懶得争辯半句,這次她不知被觸動了哪根筋,帶着發洩語氣反駁道:“別人付出感情,我就要有回應?如果全校男生都追我,我是不是書了不用念了,整天回應他們啊?什麽強盜邏輯?”
女生沒想到她會如此激動,一時無言以對,等反應過來,看到的已經是鐘淺遠去的背影。她兩手叉腰,吼回去,“全校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