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早飯的人有資格說這話嗎?鐘情腹诽,而且她也不是蹲着,是跪着。
扶着床沿小心站起,然後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說:“爸爸,你能不能扶我下樓去餐廳?
“護士呢?”
“有事出去了。”
鐘季琛走過去,鐘情無視他臉上的不太情願,立即笑嘻嘻地伸手穿過他的臂彎,把一部分重量轉嫁到他身上。
走到樓梯口,他踟蹰了一下說,“等等。”
鐘淺見他作出跟護士姐姐同樣的姿勢,忙說:“要背的。”
鐘季琛不解:“有區別?”
鐘淺點頭,一臉堅持。
然後,得逞。
伏在寬厚溫熱的後背上時,鐘淺好不得意,當然有區別,她自知這種行為在她和他之間不會發生幾次,已經抱過一次了,這回當然要換一種。
小時候她看到別人家小孩子被媽媽抱爸爸背很是羨慕,可是自己媽媽別說不常在身邊,即使在身邊也會擔心衣服弄皺而不肯抱,爸爸嘛,除非摔跤跌倒,區區幾次都是用慘痛代價換來的,不堪回首。
餘光看到護士姐姐高大的身影從她房門蹿出,鐘淺趕緊沖她擠眉弄眼,好在護士姐姐雖然人壯了點,心還是纖細的,會心一笑閃進門內。
樓梯很快走完最後一階,經過廚房門口時,正在收拾的阿姨看到,眼裏的驚訝仿佛看到了一頭恐龍,嗯,後背上還有一只小恐龍。
鐘淺暗笑不已。
剛在椅子上坐好,就用手拽住欲離去的某人的手臂,仰臉撒嬌道:“爸爸,你就當陪我,吃兩口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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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子琳琅滿目的餐點絲毫不能吸引鐘季琛,他動了動胳膊,發現這孩子手勁兒還不小,于是聯想到她昏迷時抓住他的情形,心中一軟,随即又說:“我還沒刷牙。”
鐘淺忙接:“那快去刷。”又不放心道:“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一只腳跳上樓去找你。”
鐘季琛好笑又無語地拿開她的手,“知道了。”
刷牙時不經意擡眼,鏡子裏的眼角眉梢居然含着笑意,鐘季琛不由一怔,精神一振,加快手裏速度。洗漱完,又換了身休閑衣褲,一身清爽地回到餐廳,鐘淺果然兩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門口,見到他時眼裏立即放光。
那表情,讓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
“先喝一杯清水,就有食欲了。”
面前放着一只玻璃杯,他握住,水是溫的,喝到嘴裏剛剛好,一路沿着食管流淌至胃裏,好像把沉睡的器官喚醒,再看面前的食物,真的有伸手夾起的欲/望了。
鐘淺一邊吃,一邊科普不吃早餐的危害,鐘季琛一言不發地聽着,像是很受教的樣子,被她的好胃口傳染,也多了幾分食欲。
然後,放在桌邊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號碼,用餐巾擦了擦嘴,接聽,那邊溫聲軟語:“在做什麽?”
“吃早餐。”
那邊驚訝,“你什麽時候開始吃早餐的?”
“哦,今天。”
“……最近很忙?”
前方視野裏的人雖然仍埋頭吃,但是動作明顯變慢,如果她的耳朵再長點,相信這會兒已經豎起來,這麽想着鐘季琛不禁莞爾,不覺反映到語氣上,“是有點忙。”
那邊敏感捕捉到:“心情不錯?”
“還好,有事嗎?”
那邊略一沉吟,語氣嬌媚了些:“問問你什麽時候過來,想你了。”
鐘淺已經開始用叉子戳盤子裏的荷包蛋了,一下一下,不知為什麽,鐘季琛覺得好像是戳在他心上,不覺擡手在胸口撫了撫,口中回答道:“等我有時間給你電話,就這樣吧。”
放下電話,他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餐,并不打算為這個小插曲解釋什麽,一時安靜得只剩下餐具與碟盤的碰撞聲。
鐘淺到底是年紀小,沉默了一會兒,擡頭問:“沈琪打來的?”
鐘季琛點頭,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我找過她。”
“我知道。”
果然告了狀,鐘淺盯着他,“我還潑了她一臉水。”
“聽說了。”
“你不生氣嗎?”
鐘季琛手下動作,眼皮都沒擡一下,“我為什麽要生氣?你潑的又不是我。”
這氣定神閑的樣子讓鐘淺心裏有氣,有些挑釁地說:“我看她沒什麽特別,除了個子高一點,就個會移動的衣服架子。”
“估計卸了妝就不能見人了,跟我媽媽根本沒法比。”方瑩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盛裝時雍容豔麗,素顏時清新妩媚,鐘淺頓了頓,直視着他,“你喜歡她什麽?就因為她比我媽媽年輕嗎?”
鐘季琛這才看過來,“你确定要讨論她?不怕影響胃口?”
“不會,說不定還會多吃兩個牛角包。而且,我是真的好奇。”
鐘季琛靠向身後椅背,舒了一口氣,“這麽說吧,我選沈琪,是因為她符合我的要求。”
“什麽要求?”
“就是沒要求。”
鐘淺一臉不解,鐘季琛臉上柔色褪去,眼裏恢複到平時的漠然,“或者換句話說,我對她的要求就是她永遠不會讓我失望,沒期望就不會有失望,然後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說完這一番話,再看鐘淺有些發怔的表情,他心裏湧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他差點忘了她才十六歲,他不該這麽早就給她剖開這麽本質得蒼涼的東西,而且,他希望她以後能擁有一份圓滿的鮮活的感情……
鐘淺眼裏浮起一層霧色。
鐘季琛有些後悔,起身說:“說這些你也不懂,我去公司了。”
走到門口,聽到她輕輕的聲音:“我懂。”
他腳步頓住。
許久不見繼續,不由回頭,就見鐘淺面向窗口,隐約可見睫毛上晶瑩閃爍,“我每次給你打電話,去公司找你,你不回,也不見我,我也會失望。”
“可是很快,我就會收拾好心情,再去找你,明知道可能還會失望。”淚珠滑下來,鐘淺用手背随意抹去,“可我覺得這樣,這樣很幸福。”
她終于轉過頭,眼裏還有殘淚,看向鐘季琛,“爸爸你這樣幸福嗎?”
鐘淺睡到自然醒,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
她警覺地環顧四周,同時在心裏梳理着殘存的混亂記憶,剛要起身,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不由叫出來。
“別動。”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聲音是熟悉的,可是晨光中高大的身影卻有些陌生,下一秒,又讓人覺得美好的有欠真實。所以她開口時猶有些不确定:“爸爸?”
鐘季琛一身家常打扮,白色V領套頭薄棉杉,灰色寬松長褲,頭發還有點點濕,像是剛洗過澡,這個樣子的他讓鐘淺覺得有點陌生,又有點新奇。他大步走來,皺着眉頭一把掀開被子一角。
鐘淺望過去,看到自己右腳裹着白色繃帶,不由一愣。
“韌帶拉傷,包紮48小時,卧床休養,我安排了人來看護你。”鐘季琛眉頭微蹙地作解釋。
“啊?”鐘淺想起來這是從樓梯摔下來的結果,當時居然沒察覺,聽他說完不禁皺眉,“那我怎麽跳舞?”
鐘季琛好氣地看她一眼,“好好養着,三個月夠了。”
“還得訓練呢。”
“那就讓他們加個角色進去。”
“什麽?”
“瘸天鵝。”
鐘淺被逗笑,随即又苦起臉,嘟囔道:“這個演出對我很重要。”
鐘季琛不解,把被子放下說:“有什麽能比身體和小命兒還重要?”
鐘淺看他一眼,又低下頭,“有很多東西都比生命重要。”
鐘季琛忽然覺得代溝出來了,這小家夥這些年不在身邊,小腦袋裏養出了許多古怪想法,他打了個哈欠,擺擺手說:“老實躺着別動,我去睡一覺,等會兒護士就過來。”
走到門口時聽到身後幽幽飄來兩個字:“謝謝……”
鐘季琛回頭,對上鐘淺投過來的視線,她一臉誠懇道:“……昨晚能來。”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也生出一絲好奇,“如果我昨晚沒去,你打算怎麽辦,一直不開門?”
“我會等,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鐘季琛沒說話,但是表情似乎很受用,嘴角動了動推門出去。
鐘淺躺回床上,其實她不知道,她當時頭腦混亂,心情灰暗到極點,甚至想,如果爸爸這次還不管她,那就這樣吧,她就此放棄,媽媽想要嫁人就随她好了。
這麽多年,只有她一個人努力,像個瘋子一樣,她也累了。
可是,他還是來了。她輕輕笑出聲。
好開心。
這算是因禍得福吧。
午後的陽光落滿卧室,鐘淺靠在床頭,手裏捧着一盤櫻桃,腿上攤着英語課本,受傷的右腳下被護士姐姐墊了個枕頭。護士姐姐人很好,就是形象有點,咳咳,不夠纖細,直到她要去衛生間時才明白,爸爸真是心細如發啊。
鐘淺也算是個千金小姐,但記事起親媽常年不在身邊,爺爺奶奶對她關愛卻并不溺愛,加上從小被鐘季琛摔摔打打,一點都不嬌氣。這會兒見護士要來公主抱,忙說:“不用不用,你扶着我就可以。”
護士卻一臉堅持,“鐘先生交代過的,不能讓你的腳沾地,你別小看這個傷,養不好要留下一輩子後遺症的。”
好吧,要聽爸爸的話。
廚房裏飄來縷縷香氣,阿姨在炖湯,各種筋頭巴腦,說是以形補形,就不怕到時候長成豬腳麽?她被自己的想象惡寒了一下。
常年做擺設的廚房第一次啓用,連炊具餐具都是上午現讓人送來的。
鐘淺心想,爸爸真是面冷心熱界的典範。
不過他這裏真好,連櫻桃都比她平時吃的好,她對着陽光照了照,又大又圓又紅,豐潤多汁,吃到嘴裏,甜到心尖尖上。
晚上,鐘季琛進門時阿姨剛好把菜端上桌,他陪鐘淺一起用餐。雖然除了問一問她的腳之外沒其他交流,鐘淺已經不能再滿足,連被迫喝的湯湯水水都變得美味,即使真的長成豬腳也無所謂了。
飯後她坐在客廳沙發上,拿着遙控器挑臺,鐘季琛經過時她問,“爸爸要不要看電視?”
他搖頭,“我還要忙上一會兒,你也不要睡太晚,多休息傷才養得快。”說完就上樓去書房。
鐘淺對着他的背影吐吐舌頭,心想,人家可不想那麽快就好呢,然後随便找了個電視劇開看。
平時她很少看電視,尤其不愛看連續劇,每次韓小歌聊起熱播的偶像劇宮廷戲她都毫不動心,可是現在聽着傻兮兮的對白,竟有滋有味地看了下去。原來當你內心覺得幸福平和時,看什麽都是有趣的。
她又忍不住擡眼看了下樓上。
幸福的時刻,總是與那個人有關。
鐘季琛少年時頑劣,做了不少荒唐事,被父親譽為鐘家幾代最不成器的一個,可自從父親身體查出問題,把公司交到他手裏,骨子裏的責任感和好勝心迅速覺醒。就在外界紛紛不看好、甚至押了賭賭他在三年還是五年內把家業敗光時,他不僅讓他們“大失所望”,還讓公司業績更上一層樓。
也是在那時,他終于贏得了向來嚴厲的父親的點頭贊賞,還史無前例地與他談心到後半夜,講了家族歷代的興衰往事,讓他升起一種強烈的家族自豪感。聊到最後,父親說你們趁着年輕再要一個兒子,将來繼承事業,他當時還說女兒也可以。
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之所以幾乎所有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中,還有一個原因。年少沖動而結合的婚姻,很快顯露出不和諧、不合适的本質。他也是後來才明白,愛情的另一個代名詞是激情,而激情是最容易消退的,何況,人也是會變的。
這幾日,鐘季琛常常會想起以前的事,連夢裏也會出現一兩個片段,也許是因為鐘淺的到來。
這個他人生裏的意外,本想狠心推開,卻越來越近,近到此時就睡在他的隔壁,臨睡前他還嘆息一聲,自己性格裏的殺伐果斷在她這裏似乎不起作用。
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鐘季琛不會起太早。
所以七點前後這個時段,他通常睡的正香。
所以被吵醒的時候,他先是擰起濃重的眉,然後才撩開眼皮,一眼對上扒在床畔的笑靥如花,哦,是他人生中那個“意外”。
“爸爸,快起來吃早餐。”
早餐?鐘季琛像是聽到什麽生僻詞,反應了好幾秒才開口:“我不吃。”
然後閉上眼想繼續睡。
“早餐很豐盛哦,中西結合,有新烤出來的牛角面包,還有果汁,還有……”鐘淺像一只小麻雀一樣聒噪不休,說得自己口水都要流出來。
他懶得睜眼,“我從來不吃早飯。”
鐘淺一愣,“從來不吃?”臉色立即嚴肅,“那怎麽行,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容易得膽結石,爸爸你這些年都不吃早飯的?”
她語速很快,鐘季琛被她吵得腦仁疼,被迫切換到清醒模式,于是想到一個問題,睜眼看蹲在床邊的她,再看她身後從門口到床邊不短的距離,“你怎麽過來的?”
跳過來的。鐘淺見他表情要變,果斷撒謊:“護士姐姐扶我過來的。”
鐘季琛也沒了睡意,幹脆坐起身,理了理睡袍前襟,“你先去吃,我早上都要運動一下才能有胃口。”
“運動?”
“嗯,”他掀了被子下床,“我去跑一會兒。”他說完轉身走向衣櫃,想拿一套運動的衣服換上,一回頭見鐘淺還在原地不禁皺眉,“你別蹲着,會壓迫腳腕上的傷,你怎麽這麽不知道愛惜身體。”
不吃早飯的人有資格說這話嗎?鐘情腹诽,而且她也不是蹲着,是跪着。
扶着床沿小心站起,然後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說:“爸爸,你能不能扶我下樓去餐廳?
“護士呢?”
“有事出去了。”
鐘季琛走過去,鐘情無視他臉上的不太情願,立即笑嘻嘻地伸手穿過他的臂彎,把一部分重量轉嫁到他身上。
走到樓梯口,他踟蹰了一下說,“等等。”
鐘淺見他作出跟護士姐姐同樣的姿勢,忙說:“要背的。”
鐘季琛不解:“有區別?”
鐘淺點頭,一臉堅持。
然後,得逞。
伏在寬厚溫熱的後背上時,鐘淺好不得意,當然有區別,她自知這種行為在她和他之間不會發生幾次,已經抱過一次了,這回當然要換一種。
小時候她看到別人家小孩子被媽媽抱爸爸背很是羨慕,可是自己媽媽別說不常在身邊,即使在身邊也會擔心衣服弄皺而不肯抱,爸爸嘛,除非摔跤跌倒,區區幾次都是用慘痛代價換來的,不堪回首。
餘光看到護士姐姐高大的身影從她房門蹿出,鐘淺趕緊沖她擠眉弄眼,好在護士姐姐雖然人壯了點,心還是纖細的,會心一笑閃進門內。
樓梯很快走完最後一階,經過廚房門口時,正在收拾的阿姨看到,眼裏的驚訝仿佛看到了一頭恐龍,嗯,後背上還有一只小恐龍。
鐘淺暗笑不已。
剛在椅子上坐好,就用手拽住欲離去的某人的手臂,仰臉撒嬌道:“爸爸,你就當陪我,吃兩口好嗎?”
一桌子琳琅滿目的餐點絲毫不能吸引鐘季琛,他動了動胳膊,發現這孩子手勁兒還不小,于是聯想到她昏迷時抓住他的情形,心中一軟,随即又說:“我還沒刷牙。”
鐘淺忙接:“那快去刷。”又不放心道:“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一只腳跳上樓去找你。”
鐘季琛好笑又無語地拿開她的手,“知道了。”
刷牙時不經意擡眼,鏡子裏的眼角眉梢居然含着笑意,鐘季琛不由一怔,精神一振,加快手裏速度。洗漱完,又換了身休閑衣褲,一身清爽地回到餐廳,鐘淺果然兩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門口,見到他時眼裏立即放光。
那表情,讓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
“先喝一杯清水,就有食欲了。”
面前放着一只玻璃杯,他握住,水是溫的,喝到嘴裏剛剛好,一路沿着食管流淌至胃裏,好像把沉睡的器官喚醒,再看面前的食物,真的有伸手夾起的欲/望了。
鐘淺一邊吃,一邊科普不吃早餐的危害,鐘季琛一言不發地聽着,像是很受教的樣子,被她的好胃口傳染,也多了幾分食欲。
然後,放在桌邊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號碼,用餐巾擦了擦嘴,接聽,那邊溫聲軟語:“在做什麽?”
“吃早餐。”
那邊驚訝,“你什麽時候開始吃早餐的?”
“哦,今天。”
“……最近很忙?”
前方視野裏的人雖然仍埋頭吃,但是動作明顯變慢,如果她的耳朵再長點,相信這會兒已經豎起來,這麽想着鐘季琛不禁莞爾,不覺反映到語氣上,“是有點忙。”
那邊敏感捕捉到:“心情不錯?”
“還好,有事嗎?”
那邊略一沉吟,語氣嬌媚了些:“問問你什麽時候過來,想你了。”
鐘淺已經開始用叉子戳盤子裏的荷包蛋了,一下一下,不知為什麽,鐘季琛覺得好像是戳在他心上,不覺擡手在胸口撫了撫,口中回答道:“等我有時間給你電話,就這樣吧。”
放下電話,他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餐,并不打算為這個小插曲解釋什麽,一時安靜得只剩下餐具與碟盤的碰撞聲。
鐘淺到底是年紀小,沉默了一會兒,擡頭問:“沈琪打來的?”
鐘季琛點頭,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我找過她。”
“我知道。”
果然告了狀,鐘淺盯着他,“我還潑了她一臉水。”
“聽說了。”
“你不生氣嗎?”
鐘季琛手下動作,眼皮都沒擡一下,“我為什麽要生氣?你潑的又不是我。”
這氣定神閑的樣子讓鐘淺心裏有氣,有些挑釁地說:“我看她沒什麽特別,除了個子高一點,就個會移動的衣服架子。”
“估計卸了妝就不能見人了,跟我媽媽根本沒法比。”方瑩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盛裝時雍容豔麗,素顏時清新妩媚,鐘淺頓了頓,直視着他,“你喜歡她什麽?就因為她比我媽媽年輕嗎?”
鐘季琛這才看過來,“你确定要讨論她?不怕影響胃口?”
“不會,說不定還會多吃兩個牛角包。而且,我是真的好奇。”
鐘季琛靠向身後椅背,舒了一口氣,“這麽說吧,我選沈琪,是因為她符合我的要求。”
“什麽要求?”
“就是沒要求。”
鐘淺一臉不解,鐘季琛臉上柔色褪去,眼裏恢複到平時的漠然,“或者換句話說,我對她的要求就是她永遠不會讓我失望,沒期望就不會有失望,然後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說完這一番話,再看鐘淺有些發怔的表情,他心裏湧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他差點忘了她才十六歲,他不該這麽早就給她剖開這麽本質得蒼涼的東西,而且,他希望她以後能擁有一份圓滿的鮮活的感情……
鐘淺眼裏浮起一層霧色。
鐘季琛有些後悔,起身說:“說這些你也不懂,我去公司了。”
走到門口,聽到她輕輕的聲音:“我懂。”
他腳步頓住。
許久不見繼續,不由回頭,就見鐘淺面向窗口,隐約可見睫毛上晶瑩閃爍,“我每次給你打電話,去公司找你,你不回,也不見我,我也會失望。”
“可是很快,我就會收拾好心情,再去找你,明知道可能還會失望。”淚珠滑下來,鐘淺用手背随意抹去,“可我覺得這樣,這樣很幸福。”
她終于轉過頭,眼裏還有殘淚,看向鐘季琛,“爸爸你這樣幸福嗎?”
☆、一秒的天堂
已經很晚了,鐘季琛還沒回來。
鐘淺坐露臺的靠椅上,對着蒼茫夜色一口一口地灌着可樂,他的椅子很舒服,她坐上去有點寬,如果是平時可以盤腿或者抱着膝蓋坐,可她想起他的話,還是老老實實把腿伸直。
旁邊一只小圓木桌,上面有煙灰缸。她想象着他平時坐這裏對着夜空抽煙的樣子。那應該是多麽的,寂寞。
心裏有一處微微的疼。
她想起剛來時,負責衛生的阿姨說,以前冰箱裏除了啤酒就是純淨水,還有他那個纖塵不染的廚房,沒有一點人間煙火的味道。她以為他經常留宿在沈琪那裏,可是偷偷溜進過他的書房和卧室,明明是常住的狀态。
同樣是四體不勤,媽媽卻更知道愛惜自己,家裏有專門做飯的廚師,每天照着營養食譜計算卡路裏變着花樣做,還會炖蟲草燕窩之類的補品。可是他連早飯都不吃,他這些年到底是過的什麽日子啊。
在此之前,她以為他不肯回家是因為有了別的女人,可今天早晨聽到那番話,她無比震驚,是對婚姻和感情有多失望才會變成這樣?
同一時間,鐘季琛在喝酒,在會所包間,和一老友。
方行遠是他大學時的學弟,在野外探險社團認識,秉性相投,引為知己。
方行遠坐了一會兒,見他一聲不響就是喝酒,于是半開玩笑說:“我這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大晚上出來一趟不容易,你倒是說句話啊。”
“說什麽?”
也對,能說出來的就不叫心事了。
“不如我說個新鮮事給你聽?聽說昨天秦家小少爺去郊外騎馬時,馬忽然發狂,把他摔了下來,腿斷了。”
鐘季琛沒反應,繼續喝酒。
“我說哥們你這夠陰的啊,就不怕他萬一把脖子摔折了,或者腦子摔壞了成植物人啥的?”
鐘季琛一挑眉,“你跟他有仇?”
“咳咳,分明是你跟他有仇。”
“跟我有什麽關系?”
“別人不知道,可瞞不了我。聽說前陣子他去過你們家party,你們家小公主從樓梯上摔下來時,他離得最近,所以……”
鐘季琛沒有反應,好像他說的是別人的事。
方行遠也不需要他回應,“不過你不是誓将冷戰進行到底嗎?怎麽又突然改主意了?”
鐘季琛這才放下酒杯,斂起漫不經心的神色,“最近回想起以前的事,覺得年輕時想法太激烈,意氣用事,不顧後果。”
方行遠笑,“那是,十七歲就跟人搞出個孩子、十八歲就拉着孩子媽結婚、不夠年齡就跑去國外注冊可不是一般人能幹出來的。”說着朝他豎了個大拇指,“佩服。”
鐘季琛不理會他的打趣,自顧自道:“我當初做得有點絕,害的她一直有心結,在她成年之前,我希望能做些補償。”說這話時他耳邊回響起那日她在車子裏的哭訴,我會快點長大,等我長大了……
方行遠聽罷,沉默幾秒,“你真是變了。”
鐘季琛苦笑,“也可能是老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家鐘淺的确是讓人心軟的孩子,我還真納悶你當年是怎麽做到的。”見老友面色恍惚,那必然是不容易的過程,他也不忍心提太多,寬慰道:“既然決定了,那就早點回去陪陪她吧。”
說到這個,鐘季琛又有點微微頭痛,嘆口氣,“時間隔得太久了,我都有點不知道怎麽跟她相處。”
有時候單純的像個小孩子,有時候又通透的像是經歷過許多事,說出的話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比如今早。
“對她好點兒就行了,女孩子跟女人一樣,都靠哄的,說她愛聽的話,要什麽你都給他買,就兩年嘛,等人上了大學,遍地帥哥才俊,哪還有空纏着你這個老頭子……幹嘛瞪我?我說錯了嗎?以你們家鐘淺的條件,過不了兩年,就會有無數大好青年擠破頭叫你岳父大人。”方行遠說完自己笑起來。
鐘季琛腦補了一下那盛況,搖搖頭,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喝完杯子裏的酒,起身說:“多謝指點,我回去了。”
回家路上,鐘季琛想起一件往事。
當年方行遠聽說才二十出頭的他已經有了個四歲女兒時,驚呆,假期特意拉了幾個哥們去他家參觀……見到了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幾個人新奇又無聊地圍一圈逗她,問哪個叔叔帥?
鐘淺倒不怯場,認真地掃過每個人,指着方行遠,這個叔叔帥。
方行遠得意,又追問,那叔叔跟你爸爸誰更帥?
鐘淺不假思索,爸爸帥。
哥幾個樂翻。
方行遠不甘心,你喜歡吃冰激淩嗎?
鐘淺立即點頭,喜歡,我喜歡吃巧克力味兒的冰激淩。
那好,你說叔叔帥,叔叔就請你吃,吃個夠,好不好?
鐘淺舔舔嘴巴,看向不遠處的鐘季琛,他一副看戲的表情與她對視,她軟軟地說,爸爸,我想吃冰激淩。
他沒回應。方行遠見狀,掏出錢包晃一晃:想吃叔叔給你買,叔叔有錢。
小丫頭立即回:我爸爸也有錢。
小家夥一身紅色公主裙、肉嘟嘟的小臉以及那乖巧和堅毅的表情還能清晰回憶起,稚氣的聲音仿佛回蕩在耳邊……鐘季琛想,方行遠說得對,自己當初是怎麽做到的呢?
正是因為難以做到,才會狠心避而不見吧。
等紅燈時,竟然有點心焦,終于到了家,推開門時不禁一怔,玄關處亮着一盞燈,暈黃的光影,映得牆壁都毛茸茸的,他不由伸出手,指尖似乎感覺到一點暖意。
這是什麽時候換的?
樓上很安靜,鐘淺和看護都已經睡了。
他走到她的房門口,手輕輕一碰,門就開了。
鐘淺睡得很熟,頭發散在枕頭上,月光下,鼻子在臉上映出一道小巧的陰影,依稀可見當年的俏皮,他手指動了動,忍住去捏一下的想法。她睡相還算規矩,只是被子橫在腰間,一只腳露在外面,被子下修長的身形顯示着人已經長大。
他俯下.身,幫她把腳蓋住,把被子拉至胸口,然後在黑暗中凝視了一會兒她的睡顏,無聲地問,你還想吃冰激淩嗎?
洗澡時,鐘季琛想起早晨的話題。
自己現在幸福嗎?
這些年他一直都很忙,從來沒追問過自己,而且他也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男人的心很寬廣,像廣場,人來物往川流不息,又如一個大大的房間,擺了若幹個容器,上面貼着不同标簽,有事業心,征服欲,有純粹的感官享受,這些容器被注滿時,都會産生滿足感,在他的概念裏,滿足即幸福。
只不過在角落裏,有一只容器被他清空,上了鎖。
次日,鐘季琛早早起床,在跑步機上揮灑了一陣汗水,沖過澡換上筆挺的西裝,鏡子裏的人神采奕奕,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習慣似乎也不錯。
經過鐘淺房間時,門開着,她正在窗前,舉着手臂翹着腳,看樣子是在做舞蹈動作。
繃帶已經拆掉,每天做按摩,可以稍微走動,所以人也活泛了不少。晨光把地板照亮,她光腳踩在地板上,圓潤的小腿反着光,卡其色短褲,短袖白T,頭發随意绾在腦後,仰着頭,下巴和脖頸形成一道優雅的弧線,陽光下,青春昭然若揭。
他想提醒她別累到腳,終是沒打擾那份專注,轉身離開。
鐘季琛晚上回來時,家裏又多了幾個新“成員”。
入門處,冒出一盆半人高的植物,精神抖擻,生機勃勃。
每間房門都挂着小玩偶,他門前是一只呲眉瞪眼的鳥,剛看到時吓了他一跳。
露臺上,他的那張椅子旁,多了個孿生兄弟,當然,椅子上也多了個人。椅子是鐘淺從網上訂的,下單當天到貨,比鐘季琛買的要便宜許多,她自得地誇耀了一番,他也順勢附和兩句,誇她有經濟頭腦。
鐘季琛喝啤酒,鐘淺喝可樂。她學他樣子把腳放到面前小桌上,他的腳動了動,她的腳丫也晃一晃,然後看他,呵呵笑。
“笑什麽?”
“你笑什麽?”
角落裏那一只空蕩蕩的容器被撬開一條縫,像是有人往裏投了幾枚硬幣,甚至能聽到叮咚脆響。又像是湧入一股空氣,無形無色無味,卻能敏感地發現它的存在,因為只有這時,才意識到以前是多麽的缺氧。
鐘季琛無聲一笑,舉起酒瓶把剩下的一飲而盡。
天氣不錯,夜空高遠,群星璀璨,鐘淺指着夜幕某處,“爸爸你知道那是什麽星座嗎?”
“仙女座。”
“對,我最喜歡的星座。”
“為什麽?”
“名字好聽。”鐘淺說完就咯咯笑起來。
鐘季琛撇撇嘴,“膚淺。”
她不以為意,伸手再指,“那個是什麽?”
他朝她偏了下頭順着她手指的方向,辨認一下,“獵戶。”
再問幾個,鐘季琛就不太确定了,鐘淺得意洋洋的宣布答案,末了說:“這個我很在行的。”
“你了不起。”他附和。
“你更了不起。”鐘淺笑着接道,“因為這麽厲害的女兒是你生的。”
“……”
幾天後,露臺上多了一架折射式望遠鏡。
這個外表黝黑泛着高冷光芒的大家夥讓鐘淺當即尖叫,興奮得要跳起來,被鐘季琛及時按住:“別動,當心腳。”
她啧啧贊嘆地圍着它轉了一圈,忽然問:“這是為我買的嗎?”
“買給我自己的,可以借你玩玩兒。”鐘季琛抱着手臂,漫不經心道。
鐘淺知道他故意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