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圖紙是當年一并畫好的,只是那時沒有打這一件。這是回利州之前才找人打的。”
沐青霜始終垂着腦袋,一動不動地看着手裏的匣子,安靜地聽着賀征的聲音。
賀征頓了片刻才又接着開口,沉嗓低柔:“沒要逼你立刻決定什麽,只是怕你收了之後就再不肯看一眼。”
五年裏托人帶回循化的那些報平安的書信,她從來沒看過,都是向筠經手,賀征是知道的。
“好,看過了。”沐青霜仍舊沒有擡頭,語氣極輕極緩,慢慢的将那匣子合上,又将它端端正正放回了小竹箧裏。
賀征設想過許多種可能,心底最怕的就是眼下這一種。
若她要打要罵要算賬,他絕不喊一聲疼,畢竟也不冤。
年少時他心中壓着太多沉重的事,即便是面對她,多數時候也只能沉默。
因為對自己将要走上的路沒有太大把握,便不敢擲地有聲地回應她心意,不敢光明正大與她約定什麽承諾。就怕兩人之間牽絆過深,他會放不下,走不開;更怕兩人之間牽絆過深,若他走後卻再不能活着回到她身旁,那就要成了她心頭一道永遠不能愈合的傷。
于是就一直躲着,冷着。
可打從兩人初次相見,這小姑娘就一直是他眼中最明亮璀璨的所在,當她張揚起灼灼無畏的風華一次次靠近,他又無法徹底拒絕來自她的光與暖。
終究還是傷了她。
賀征低聲解釋:“畢竟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那時我怕我回不來……”
“嗯。”沐青霜雙臂環胸,後背徐徐靠向車壁,輕輕阖上了微顫的眼睫。
她的眼睫像蝶翼,在易容過的下眼睑處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賀征心中一片冰涼,伸出手去想将她撈回懷中,最終卻還是頹然無聲地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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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循化沐家的大小姐,沐青霜的骨子裏就像沐家家徽上的那只鳳凰,崇着光明與燦爛,一身烈烈張揚的焰火,縱心恣意,無畏無懼。
她被父兄與家人護得太好,打小就養成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腦子一熱,便覺天地之間沒有她不敢的事。
因為有底氣,自覺承擔得起任何後果,得失輸贏都能泰然處之。
于是當她明白自己對賀征情生意動,便毫不猶豫地鼓張了所有熱情去追逐,沒怕過他冷臉以對,沒怕過他淡漠疏離。
哪怕最終他仍舊決絕求去,她滿心裏被傷得血淋淋狼狽不堪,她也不覺那有什麽了不起。小霸王是不怕受傷的,大不了躲在人後哭一哭,擦擦眼淚,人前照舊威風,輸得起。
可是,不怕,并不意味着不痛。
她也是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明白,那場一往無前、願賭服輸的追逐與放手,是許多人一生中只會有一次的勇敢。
惟彼時年少,才敢傾盡畢生之勇啊。
當初賀征離開的方式對她來說太過決絕。
若談大義,國恨家仇他慷慨以赴,誰能說他一句不對?
若說兒女私情,她也沒臉指責他有所辜負。畢竟,從頭到尾都是她在強求。一直一直,都是她在強求。
他一絲錯處也挑不出,讓她連憤恨不平、顧影自憐都會顯得矯情。
誰都不會知道,賀征走後,她有多慶幸自己最終接手的是家中的暗部府兵。
因為這樣,大多時間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躲在山裏,不必面對旁人憐憫、同情、喟嘆的欲言又止,不必面對家人小心翼翼的關切試探,不必聽到太多關于賀征的消息,不必面對偌大家中随處可見的,關于那個少年的記憶。
可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以讓自己看起來仿佛從不曾受傷。
如今他回來了,而她也再無處可躲。
五年的歷練使他強大從容,可他回到沐家,懷揣的仍是當年離家時的那顆少年心。他在沐家危難之時站在所有人身前,默默地周全着許多事,一如當年,雖不多言語卻重情重義。
他對沐家人收起在外時的淩厲鋒芒,在她面前低眉順目,雖讷言拙舌卻極盡溫軟。
他将當年她心心念念卻沒有得到的禮物捧到面前,告訴她,沒要逼你立刻答應什麽,只需你看一眼就好。
話說成這樣,事做成此般,她當如何?
道理從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只不過是以往的他迫于無奈,沒能在最初就接受她的情意而已。
所以這五來,沐青霜對自己與賀征之間的過往一直避而不談。哪怕這次賀征回來,她也盡量平和以對,假裝他只是離家經年的異性兄長,危難時可以适當倚靠的家人,久別重聚的舊時故友。
面對五年後的賀征,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當年的那份情意還剩多少,但她很清楚,十五歲時那份不計得失的單純熱烈,是再也沒有了。
只要不談兩人之間的過往從前,她真的可以做到和軟待他;可他執意舊事重提,她就忍不住想要豎起滿身的芒刺。
想将過往那些委屈酸楚與痛一一還他,讓他知道十五歲的沐青霜曾痛到什麽樣的地步,要多勇敢,才能成為如今的模樣。
若非如此,她不甘心就這麽與他握手言和。
沐青霜脊背緊緊抵着車壁,慢慢蜷起雙腿,将自己的臉藏在膝上。沒有哭,也沒有怨恨,甚至沒有惱怒。
因為賀征什麽錯都沒有,所以無論她這時怎麽做,好像都會透出一股子作天作地的矯情。
可是那些被深藏在她心底經年不愈的傷口是真的,無數個夜晚掉過的眼淚也是真的。
她花了好幾年的心力才藏好的惱忿、委屈、失落和狼狽,都是真的。
可到五年後的如今,它們仍舊不能得見天日,被堵得死死的,沒有去處。
她不甘心,卻什麽也不能做。
因為,無論她怎麽做,好像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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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三黃昏,馬車回到循化。
車挺穩後,兩人都沒有動,靜靜看着對方。
“賀征,我當年說過,‘沐家兒女有諾必踐,說出去的每個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來’,”沐青霜眼神沁涼地看着他,“那時我說,從我收下你以兄長身份送的那份生辰禮開始,你我之間的前塵往事就已全部揭過,我只以異姓兄長之禮待你。”
賀征喉頭滾了滾,嗓子緊得直發疼:“我沒忘。”
“那你如今這算什麽?”
“強求,”賀征扯了扯嘴角,眉目間浮起近似悲壯的神色,“不是要你不計前嫌,也不是要你立刻原諒釋懷,我只是想強求一個讨好你、挽回你的機會。”
沐青霜有些麻木地點了點頭,口中卻道:“當初是你不要我等你的。所以這五年,我一直在學着放下你。”
如今她即将做到了,或許只差那麽一點點,就能在心裏徹底将他放下;他卻回過頭來說,要強求一個機會。
“哪怕你已經放下,也沒有關系的,”賀征眼尾泛起淡淡猩紅,神情堅決勇毅,宛如絕境之人最後的掙紮,“我只強求這一個機會,讓我來學着你當年那般勇敢的樣子,無畏無懼,百折不回。一步一步重新走近你。”
“若我最終還是回不了頭呢?”沐青霜回視着他,坦坦蕩蕩将自己眼底那些隐秘的痛楚與不甘全數攤在他面前,“若我最後還是選了別人呢?”
賀征雙目倏地赤紅,兩手死死捏成拳,牙關緊咬,似乎光是想想那樣的結局,就能痛裂了他五髒六腑。
可是他說:“那我也會同你當年一樣,傾盡所有,願賭服輸。”
沐青霜有些恍惚地看了他許久,抿緊的唇漸漸松開。
她的唇慢慢揚起一個苦澀的笑弧。“送銀飾腰鏈給姑娘,在利州風俗上是個什麽意思,你當真清楚?”
“很清楚。”賀征周身繃得緊緊的,嚴陣以待地凝視着她,惴惴揣測着她會給出怎樣的“判決”。
沐青霜冷然輕笑:“那想必你也清楚,尋常兒郎送這禮物,姑娘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
賀征沒敢吭聲,目光始終攫着她那對明亮杏眸。
她面上有一層易容,瞧她的神情就無法真切判斷她心意的,只有看着她的眼睛,才能窺探一二。
此刻她的眼神裏帶着一點點驕傲,一點點淩厲,她嗓音裏透出的那份若有似無的笑意,并未抵達她的眼底。
“賀征,你拿這做生辰禮,便是只給我留了一條路,這不公平,”沐青霜再度冷聲輕哼,“無論另外那條路我選是不選,你都該給我留着,不是嗎?”
就像當年,她傾付滿腔熱情去追逐他,最終卻也容了他的拒絕與放棄。
“生辰禮,你換一份來,我一定收;至于這個,”沐青霜指指旁邊的小竹箧,眼神裏有發狠的痛快與敞亮,“你另想法子重新送過,至于我收不收,那得看你本事。成交嗎?”
賀征繃了半晌的肩頭終于徐徐松了。他緩緩閉眼,如釋重負:“好,成交。”這很公平。他該有他的誠意。
若她一次不收,他便送第二次、第三次。年少時她讓他許多,如今他理當要還。
他不怕她使性子刁難,也不怕她發脾氣打罵。只要不是冷硬到底一口回絕,別轉頭就走避而不見,就已是她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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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八,沐青霜透過利州軍府,向朔南王趙誠銘呈上金鳳古道地圖及沐家暗部府兵名冊,稱舉國一統為大勢所趨,沐家願為國之長遠計,自願将暗部府兵交由朝廷調度,歸入官軍序列。
趙誠銘大喜,通令各軍府,盛贊沐家大義高風,堪為國之砥柱,并恩賞沐家三座位于鎬京外城的宅邸,親筆致信延請沐家于開春後遷居入京,參與登基大典及開朝建制。
十二月初三,沐青演抵達利州軍府所在的利城,那道“沐家人不得擅離循化”的谕令也無聲撤除,沐家附近所有來自朔南王府的暗探、斥候盡數悄然離去,利州各城解除城門戒嚴盤查。
十二月初三至十二月初九,嘉陽郡主趙萦與賀征在沐青演的協助下,完成利州軍政事務的交接,趙萦正式接替沐武岱成為新任利州都督。
嘉陽郡主趙萦上任後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解散了赫山講武堂,并責令原赫山講武堂教頭之一的印從珂前往循化接手原沐家暗部府兵,擔負起守衛金鳳山的重責。
這個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卻讓沐青霜心中大定。
印從珂是她崇敬的師長,心性剛硬正直,早年又在中原戰場積累了豐富的統兵臨敵經驗,對山林作戰也頗有鑽研。由這樣一個人來接手暗部府兵,對各方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
對于沐家在利州的大廈傾頹,輿論頗有争議,不過随着十二月十一鎬京大捷、複國之戰完勝的消息傳遍全國,萬衆沸騰的歡欣很快就将關于沐家的争議淹沒于無形之中。
而對于外間紛擾,沐家人并沒有太大波動,只在沐青演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準備着遷居鎬京的事宜。
此時年關将近,誰都知道這或許是沐家本家人在利州過的最後一個新年。
但他們沒有将被迫離鄉的不舍與傷感寫在臉上,就像過去幾百年沐家祖祖輩輩的人所做過的那樣,在紅牆烏瓦下熱熱鬧鬧地籌備着除舊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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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家的大事已成定局,又有了沐青演回家坐鎮,沐青霜便暫時卸下了大半重擔,跟着向筠湊熱鬧籌備年貨,閑散數日。
年前節下的瑣碎事務總帶着喜氣洋洋的溫軟,讓沐青霜漸漸從腦中那一團亂麻裏抽出些許頭緒。
十二月十六的午後,她将賀征約到沐家的小校場。
“打一架吧。打了這架,我好給你個說法,”她的目光淡淡掃過賀征的左手,“不占你便宜。”
從欽州回到沐家當天,沐青霜就讓家醫替賀征再度探過。他的舊傷平素并無大礙,但冬日天寒或逢有雨時會疼得厲害,這種時節就需得注意保暖傷處,盡量不要動用左手來做任何事。
如今正值隆冬,賀征的左手正被沐家家醫用厚棉布包裹的夾板護着。
沐青霜讓人取來繩子将左手縛在身後,手持木制長刀,對賀征執禮道:“請。”
賀征搖了搖頭:“我不想……”對你出手。
“當年你讓我放手,不要我等你時,也沒有管過我想不想,”沐青霜眉目凜凜地直視着他,嬌聲厲色,“若你要站在那裏只等着被打,我也不會手軟,這是你欠我的!”
而若賀征當真只是站在那裏等着挨打,那她會非常、非常地瞧不起他。
賀征看着她狠絕泛淚的眼神,就知倘使自己不能全力以赴應她這一架,那他倆之間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他咬緊牙根,從齒縫中艱難擠出一句,“好。”
這是他們從總角初識以來第一次真正的交手。
誰也沒有退讓,誰也沒有放水,全力以赴交出了作為對手能給的最大尊重。
木質長刀相撞時的聲聲悶響震得人胸臆生疼,卻又意外地使人酣暢淋漓。
陳年過往如跑馬燈一般從沐青霜眼前掠過,那些當年沒有機會發洩出的委屈、憤懑,那些沒有人知道的痛楚與狼狽,就在一刀刀毫不留情的交鋒中,慢慢尋到了出處。
在有來有往的一招一式下,她心中的郁氣漸漸淡去,到最後腦中一片清明,方寸間激蕩起多年未有的疏闊豪邁之氣。
最後兩人雙雙力竭,各自滿頭大汗地以長刀為杖面向而立,平複着大亂的心音。
兒郎粗沉卻克制的重喘與姑娘綿柔紊亂的急籲漸漸雜糅到一處,他們之間隔着約莫三五步的距離,卻像是前所未有的貼近。
“從前我在你這裏受過的委屈,如今我必須還你,否則我不能甘心。”沐青霜垂着腦袋,看着一顆接一顆的熱汗從自己下颌砸到地上,驀地笑了。
同樣大汗淋漓的賀征也笑了:“我知道。”
“賀征。”
“聽着呢,你說。”
沐青霜慢慢擡起頭,目光坦蕩地直直望進他的眼底:“往後你別再像以前那樣,總是一點錯都不出,叫我連個發脾氣的由頭都沒有,太憋屈了。”
“好。”
“今後你在我面前不必小心隐忍地賣乖讨好,我也不會自憐自艾地對你避諱三分。”沐青霜豪氣地将手中長刀往旁邊一扔,眼中淨是野烈飛揚的通透笑意。
果敢,驕橫,又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我倆都得讓彼此瞧個清楚,五年後的對方,還是不是自己最初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畢竟分隔五年,如今的你未必知我,我也未必懂你。
若就此握手言和當做無事發生,那誰又說得清自己心裏的那個對方,究竟是年少時珍貴的回憶,還是活生生的眼前人?
“今後無論何時何事,該是什麽樣,你就給我看看你是什麽樣!或許最終我還是不會選你,又或者你先受不了我作天作地。總之從今日起,你我都有兩條路,各自盡力而為,願賭服輸。賀征,你敢不敢?”
“我敢。”這是賀征第一次毫不猶豫、擲地有聲地回應她。
他擡袖抹去面上的汗,淡淡挑眉,噙笑的桃花眸裏仿佛有人掀翻了漫天星河。
“只是如今的賀征有時不大講理,面對心愛的姑娘大約是聽不懂什麽叫拒絕的,還請沐小将軍多多指教。”
沐青霜滿意颔首,略擡了下巴:“如今的沐小将軍,卻是個管殺不管埋的,也請賀将軍善自珍重。”
這一次,讓我們勢均力敵地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