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側邊小門不遠處突兀立着兩間樸拙小室,備有水缸、水盆等物事,每次兵器演練過後,大家總是在此稍稍淨面洗手、整理儀容後再回學舍。
此時才是上午,衆人還在演武場內熱火朝天對練着,負責打理照應盥洗室的雜事官不知去哪裏躲清閑了,四下無人。
賀征徑自取了水洗去滿面狼狽,又頻頻以掌沾涼水拍在自己的後頸窩,總算将鼻血止住了。
這事頗為丢臉,他心中別扭,便全程背對着沐青霜。
沐青霜站在房檐陰影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終于從他持續發紅的耳朵尖兒上瞧出些許端倪。
沐家祖宅所在的循化是利州地界上民風最野的,青年男女于情情愛愛之事上向來熱烈直白,有些在中原絕不能為外人道的床帏诨話,循化人都敢當衆講來調笑。
民風如此,便是沐青霜這般大戶出身的小姑娘,有時也少不得會在人說诨話時聽到那麽幾耳朵。因此她雖于男女之事上半懂不懂,偏又壞在稍稍知道那麽點兒。
她杏眸彎彎,輕咬着下唇将雙手負于身後,溜溜達達走到賀征身旁,憋笑的俏臉泛着紅暈。
她略傾身,從他側畔探過頭去,仰臉觑着一臉別扭冷漠的少年,壞笑挑釁:“征哥,天幹物燥哦?”
賀征擡掌虛虛蓋住她的笑眼,惡聲惡氣的兇道:“閉嘴。”
“我大哥說,少年郎有時會突然想到些污七八糟的事,這很尋常,自己沒法克制的,”被捂住眼睛的沐青霜唇角翹起,語氣卻一本正經,“你剛瞎想些什麽污七八糟的呢?征哥?”
她自來就有點招貓逗狗的小混球性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還知道斂着些,在自己人面前慣是沒遮攔的。
這會兒無意間勘破賀征的狼狽心事,雖她兩頰也是燒得赧紅,卻還不依不饒要去鬧他。
被她的挑釁笑鬧惹得惱羞成怒,賀征索性展臂将她撈到身前,作勢勒住她的脖子,兇巴巴沉聲:“你還鬧?!”
沐青霜的頭頂堪堪到他鼻尖位置,此刻背靠在他身前,立覺有灼灼氣息熨燙着自己的天靈蓋。
随着他這句欲蓋彌彰的無用威脅,有滾燙熱息拂過她的耳廓,沒來由地讓她周身一顫。
那股獨屬于少年郎的氣息炙烈陽剛,霸蠻強橫,自上而下迅速将姑娘家綿甜和軟的馨香蓋過。
一時間,沐青霜周身被這不屬于自己的氣息包裹,終于有了點“危險将近”的警醒。
“不鬧了,”她悄悄繃直了脊背,盡力抿住唇角張狂挑事的笑意,紅着臉搖頭認慫,“真、真不鬧了。”
賀征這才松開她,板着赭紅俊臉:“夏季長休可還沒到,大小姐這就放棄做人了?”
這話多少有點置氣,話一出口他就後悔,趕忙抿緊薄唇偷偷狠咬自己的舌頭。
果然,沐青霜回身就是一拳,無比火大地捶在他身上:“讓着我一回你能死啊?你就笑笑當我之前什麽都沒說過不行啊?”
她雖身量纖纖,但架不住天生力氣大,看她平日能輕易一手壓制紀君正那樣的同齡少年就知厲害。
小時她沒分寸,為這天生的古怪大力沒少捅婁子,鬧起脾氣來更是家都能拆了,沒有三五個大人聯手根本摁不住她。
沐家上下對她這天賦異禀哭笑不得,在她母親因病過世後,兄長沐青演便接過引導之責,帶着她練功時極注重斧正她發力的分寸,還常常耳提面命,叫她萬不要忘了自己與旁人的這點不同,就怕她無意間出手傷人。
好在她也将家人的擔憂記在心上,就算與夥伴們玩笑打鬧到最最得意忘形時,頂天了也只會出到五分力。
到赫山講武堂這兩年來,每逢需與人對戰的課程,她都敷衍着得過且過,毫不介意在師長、同窗眼裏落下個資質平庸的印象,只以不當真傷人、不引人側目為重。
此刻被賀征的話噎得下不來臺,她一拳掄過去就是五六分的力道,饒是賀征身強體健,也不免被砸得朝後小退半步。
“呃……”沐青霜見狀醒過神來,尴尬僵笑着變拳為掌,小小心心在他襟前拍揉,口中直嘀咕,“你這苦肉計可真不江湖,又沒誰不讓你躲。”
旁人不知她天生怪力,賀征卻是見識過的。
當年為了攔着不讓沐武岱将他趕出沐家,小小姑娘瘋起來,兩個小拳頭掄得跟錘兒似的,活生生将沐家兩個大丫鬟揍得連退數步才站穩。
雖說那倆丫鬟沒有習武的根底,對自家大小姐肯定也是讓着的,可那年沐青霜畢竟還不到七歲,倆丫鬟卻都是十五六的年紀,身量高出沐青霜将近半截,全然是大人模樣。
就那麽小小一只的嬌嬌姑娘,拳頭一揮能擋開兩個大人,場面多少有些叫人吃驚。
當時小賀征在跟前都看傻了,愣得跟個木樁子似的在院裏杵了半晌。
賀征淡垂長睫掩去眸底輕笑,輕輕拂開她在自己襟前拍拍揉揉的忙碌小手:“有事說事。光天化日的,別趁機占便宜。”
他鼻血可才剛止住,她再這麽不知死活的動手動腳,怕是要出大亂子。
沐青霜觑着眼打量他,見他泛紅俊臉上并無吃痛之色,這才放下心來。
“誰要占你便宜,”她想起自己的來意,讪讪收回手背在身後,低垂腦袋盯着自己的鞋尖,“來跟你商量個事。”
夏日衫薄,又因是低頭的姿勢,小姑娘纖長美好的脖頸就小小露出一截,在明亮熱燙的盛夏晴光裏白得極其招搖。
賀征喉間緊了緊,挪開目光:“嗯。”
“若考選時……”沐青霜吞吞吐吐,不敢擡頭看他,“你別答應跟汾陽郡主走,好不好?我知道這要求有點過分,可我就是不想放你走。”
賀征愣了。
他原以為,這姑娘今日拼着面子不要了主動來找自己,是為讓他在考選中對她的夥伴們手下留情。
卻沒料到,竟是為他而來。
不為旁的人與事,只為他而來。
甜蜜與酸楚交雜的古怪滋味瞬充盈了他的胸臆,整顆心立刻沒骨氣地開始撒歡亂蹦起來。
他垂在身側的修長食指輕顫,最終慢慢擡起長臂,徐緩卻用力的将她圈進懷中。
沐青霜似乎很驚訝,想要擡頭看他。
他趕忙按住她的後腦勺,使她的臉只能靠在他肩頭。
賀征的臉頰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鬓發,極少見地放縱自己對她親昵至此。
“好,我不跟她走。”
素來冷淡的少年嗓音裏陡生起伏,那微小波瀾中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湧。
其實,若她今日不來找他,有件事,待考選結束後他也是要與她單獨細說的。
可她今日放下面子主動來低頭示好,就為着怕他會突然遠走。這般毫無遮掩的在乎,讓他只想将這又甜又鬧的姑娘死死按進自己的骨血中。
這個瞬間,他不願提及任何會叫她難過的事。
待長休回沐家時,再與她談吧。
他的雙臂越收越緊,沐青霜卻未掙紮,只将紅燙的臉藏進他的肩窩,禮尚往來地回抱了他勁瘦挺拔的腰身。
沉默相擁片刻後,她才甕聲甕氣地再度确認:“若汾陽郡主許你雄兵百萬、似錦前程,你也不跟她走?”
“任她許什麽,我都不跟她走。”
這話不騙人。此次趙絮來點将,他本就沒打算應。
沐青霜眼兒彎得不像話,嗓音蜜蜜甜地“哦”了一聲。
可不過片刻,她又像被火燒似的,氣勢洶洶猛擡頭。
賀征本能地直身往後仰了仰頭,下颌堪堪擦過她的頭頂。
四目相接,賀征沒好氣地笑哼着松了懷抱。
沐青霜伸出手去,敷衍地揉了揉他的下巴,緊張地盯着他:“可你本就是咱們這百人中最好的,珠玉之光藏不住的!若她偏就選中了你,非要你跟着她走……那不就完犢子了?!”
畢竟眼下江右各州明面上都以朔南王府為尊,趙絮既是出自朔南王府的郡主,又是手握重兵的實權人物。
倘她堅持要點賀征為将,沐家總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與朔南王府對着幹,強硬推拒趙絮的點選。
“要誇人就好好誇,說什麽粗話?”賀征按捺下心中起伏,眸底噙笑輕瞪她一記。
這姑娘以往常跟着沐青演在利州軍中打滾,多少受了些影響,時不時總會蹦出點與出身不符的粗魯之詞。
沐青霜擺擺手:“這不重要,你別東拉西扯。我是怕萬一……”
“沒有萬一,”賀征看出她的不安,嗓音不自覺柔了三分,“我已将甲班統轄權讓給別人,進山後我會故意落單。”
他不打算在趙絮面前出風頭,到時只管在三日內全須全尾抵達指定地點,混個考核通過就夠了。
見他早有打算,沐青霜徹底放下心來,笑吟吟沖他抛了個不太熟練的媚眼兒。
“到時有假拟敵方追捕,落單容易被抓的啊。征哥要不要考慮臨時投靠沐小将軍麾下呀?沐小将軍義薄雲天,定會護你到底,這買賣你虧不了,真的。”
這話臉夠大,也就沐青霜說得出口,跟拿糖哄小孩兒的奸詐人牙子沒兩樣。
賀征好歹講武堂百人榜首,即便落單也能獨自完成實訓考核。這樁買賣到底是要誰護着誰,傻子都看得明白。
面對她那“不三不四”的邀請,賀征沒好氣地扭了紅臉看向一旁:“那就拜托沐小将軍多關照了。”
說完,他自己沒繃住,驀地笑開。
這一笑,宛如晴光乍融了經年積雪,又似浮雲驟散亮出春夜月華。
清澈,明淨,卻又動人心魄。
沐青霜愣愣望着他,紅着臉擡手按在自己頭頂上。
餘光瞥見她古怪的舉動,惹得賀征疑惑看回來:“你在做什麽?”
“我頭上……”她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懵懵脫口,“好像有花開了。”
燥熱空氣中,有怪裏怪氣的清甜蜜味無聲蔓延。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各位小夥伴們每天都來,謝謝大家可愛的評論,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