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講武堂的學舍兩人一間,沐青霜的同屋正是與她自小交好的敬慧儀。
沐家與敬家的祖屋大宅同在循化城,兩家相隔不足三裏地,世代交情都不錯。
兩個小姑娘年歲相近、意氣相投,打小開蒙進書院時就是同窗,來了這赫山講武堂後仍是同窗,自是好得跟親姐妹一般。
沐青霜悶悶推門而入,繞過屏風就見敬慧儀斜倚在窗邊,掌心攤着一把用荷葉包着的櫻桃。
主事官希望生員們能在求學期間就養成大鳴大放的軍旅之風,平日一應餐食都仿行軍規制,只講究個簡單管飽,果子、零嘴兒之類自是沒有的,連自己從家裏帶來都不行。
這時節,不必偷溜去山下的鎮子裏就能得到新鮮果子吃,對她們多少算個驚喜。
“霜兒,快來吃櫻桃,”敬慧儀“噗嚕嚕”将口中的櫻桃核吐進紙簍裏,“我給你留了熱水,這會兒還燙着呢,吃了再去洗吧。”
她回來已有好一會兒,沐浴過後換了涼爽的淺雲色大袖冰絲袍,長發用發帶随意綁做一束,發尾依稀還有點濕意。
沐青霜興致不高地踢踏着步子走過去,從她掌心拈起兩顆櫻桃塞進嘴裏:“唔,還挺甜。是從印教頭她們那院兒裏偷的吧?”
這裏每座生員學舍及夫子官舍中原本都栽了果木,只是生員們年紀小,于瑣事上不免懶怠,兩年來也沒誰想着多照管院中果木,只靠雜役官們例行公事地澆澆水,那些果木自然長得不大好。
而印從珂與另兩名經學女夫子同住一院,三人有商有量地輪流照管着自己院中的果木,幾株垂絲櫻桃被打理得尤其精細,如今正是碩果累累、引人垂涎的時候。
“嗯,君正帶人去偷的,咱們班人人有份,”敬慧儀說着就笑開了,“你可不知道,堂堂朔平紀家三少爺,就為些櫻桃,差點兒沒被印教頭拿木箭扔個對穿!”
說是這麽說,可誰都明白,這也就是印從珂沒想當真計較,否則紀君正跑得掉才怪。
沐青霜又抓了幾顆櫻桃塞進嘴裏,恹恹地從窗邊探出頭去:“能從印教頭手中奪食,紀三少了不得,将來必成大器。”
敬慧儀也趴在窗邊,與她并肩探出頭去吹風。
“瞧你這臉,悶得跟什麽似的,”敬慧儀随手在沐青霜臉上捏了一把,“同賀征吵架啦?”
“說話就說話,別趁機拿我臉當淨手布,”沐青霜笑着揮開她,“你還不知道麽?我跟他若能吵得起來,明早的太陽得打西邊兒出。”
敬慧儀彎着笑眼側臉躲過她的小拳頭。
“倒也是,”敬慧将額角貼在窗棂上,笑盈盈觑着她,“賀征話少,又總冷冷淡淡的,你便是想着法子去惹,人家也未必肯多吱一聲。”
馨寧夏夜,兩個姑娘親昵挨肩趴在窗前,就着甜美櫻桃與惬意晚風,閑散聊幾句少女心事,便是年少輕狂的歲月裏,最尋常卻也最靜好的浮生。
“你在賀征面前是真沒多大出息!再有天大火氣,都不必他賠上什麽溫言軟語,只要給你個笑臉,你立馬就能翻篇兒。”
敬慧儀伸指在她額角輕輕一戳,怒其不争地笑斥。
莫名被鄙視的沐青霜将櫻桃核咬得嘎嘣作響。
“瞧不起誰啊?!我方才跟他撂下話了,夏季長休之前,我若再跟他說一個字,我連人都不要做的!哼。”
“诶喲,我們霜兒終于硬氣一回了!”敬慧儀一本正經地給她拍拍手,“趕巧賀征是帶傷回來的,你冷着別問他死活就對了。他不嫌你管得多麽?你正好讓他嘗嘗沒人管沒人問的滋味。”
沐青霜抿唇,慢慢垂下臉,小聲問:“你怎麽知道他受傷了?”
“君正下午不是先回來麽?碰到齊嗣源,就多嘴問了兩句,”敬慧儀斜睨着她,“據說賀征被人一刀剌在腰間,啧啧。不過齊嗣源也說了,傷口長是長了點,卻只是皮外傷,沒大礙。”
沐青霜心頭一擰,倏地站直旋身。
“你幹嘛去?”敬慧儀拉住她,狡黠笑問。
沐青霜也不忸怩,坦率直言:“開春複課前大哥給了我兩瓶‘黑玉止血生肌散’,我拿去給他。”
這藥在市面上貴同金價,她一直用得很省,這都三個多月才用了不到半瓶。
敬慧儀放開她,改伸手捂住自己的腮幫子:“诶喲喂,瞧這自打臉的,我都替你疼!前腳才撂了大話,這還不到半個時辰又巴巴兒湊到他跟前去。我瞧着你這輩子在他面前都做不成個人!”
若是平日,沐青霜大約已不管不顧拿着藥找賀征去了。
可今夜她心中本就有許多不知所起的迷思,一聽小姐妹這話,頓時就洩了氣,垮着肩膀重又靠回窗邊。
“慧兒啊,你說我到底哪不對了?他怎麽就那麽煩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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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與賀征之間的牽系,始于她六歲那年。
她随母親前往州府利城收容傷病流民的善堂施粥,無端端被縮在牆角的賀征扯住了裙角。
那時賀征才七歲,卻已在戰亂裏輾轉流離兩三年,原本護着他出逃的家人陸續亡故在途中。
小小少年孑然一身,裹在流民中一路退到利州,才終于在善堂內暫得安身。
可善堂內密密匝匝全是傷病流民,雖州府與豪紳之家常會去布施粥飯,終究不能保障每日三餐。
亂世中活下來的人可不将憐憫謙讓,但凡有食物,總是傷病較輕、身體較壯的人能多搶些吃,像賀征那般獨自流落、沒有大人在旁護佑的小孩子,處境可想而知。
那時他已有兩三日水米未進,身上又燙得厲害,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軀就那麽蜷在善堂角落。
沐青霜不知那日他為何偏偏牽住了自己的裙角,可時隔多年,她始終記得當時的自己心中是如何難過震驚。
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小子,瘦得像只被族群遺忘的小獸,本該澄澈明亮的眼睛裏一片混沌。
那時母親蹲在她面前,溫柔喚着她的小名,“萱兒,咱們将這小哥哥領回家給你作伴,好不好?”
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盡管那年的沐青霜才六歲,但她已能隐約意識到,若無人施以援手,這個小孩兒在善堂裏是很難活下去的。
不巧的是,就在那年冬天,沐青霜的母親沒有挨過多年沉疴的折磨,因病而去。
痛失愛妻的沐武岱遷怒,言道是賀征不祥,要将他趕出沐家。
對沐青霜來說,賀征是她與母親一道救回家的,将賀征留在身邊,就是多留了一點自己與母親之間的回憶。
于是,小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盛怒的父親面前,稚嫩的嗓音倔強又固執:“母親說過,咱們家要将他養成最好的兒郎,将來是給我做夫婿的,誰也不能叫他走。一輩子都不能叫他走。”
其實那時才是個蘿蔔丁點兒大的小姑娘,懂什麽呀?只是本能地知道,父親正在氣頭上遷怒着,講不了別的道理,必須搬出個無法撼動的理由才能留住賀征。
沐青霜打小機靈,平日裏見着周圍人的模樣,心中明白在世間種種沒有血緣做基石的關系中,惟有“夫妻”這種關系,才是大人眼裏最最牢不可破、不容分割的。
就這樣,她成功地在父親盛怒下留住了賀征。
待兩年後,沐武岱終于走出了喪妻之痛,待賀征也算親厚,偶爾還打趣催促他快些長大,莫叫自家女兒久等。
這世間有些事就是越說越真,明明從無婚約,可沐青霜卻總覺得賀征就是她的人。
她從不吝啬與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在她的嚴格監督下,沐家對待賀征衣食用度、進學習武等一應事宜上,全都給予了和她相同的規制。
無論是在沐家,還是出外求學時,她總護着他,從不允誰欺負他、瞧輕他。
兩年前來講武堂時,賀征說不想在講武堂同窗口中再聽到“賀征是沐青霜的童養婿”這樣的說法時,她雖不大高興,卻還是應下了。
那時她才知,從前在循化的書院求學那幾年,賀征因這件事被同窗們調笑許久,早已不勝其擾。
講武堂的百名生員裏只有十幾個來自循化,旁的都是來自利州別的城鎮,并不知沐青霜與賀征有什麽關聯。
沐青霜便叮囑了同出循化的那十來個舊同窗,甚至為此與人打過一架。之後這兩年裏,講武堂內再沒誰提這茬。
“慧兒啊,我明明沒有食言,他怎麽還越躲越遠了?”沐青霜困惑地仰頭看着皎潔銀月,“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忍不住去找他?總是忍不住要去管他的事?”
敬慧儀撇撇嘴,将手中空空如也的荷葉揉成團,淩空投進牆角的紙簍裏。
“那誰知道?我四哥說,兒郎們想事情跟姑娘家不大一樣的。”
敬慧儀想了想,又道,“反正我瞧着賀征就是屬驢的!牽着不走,打着倒退。偏你總樂意上趕着,慣得他個有恃無恐。要我說,你就硬氣些別理他,看他不追過來抱着你腿哇哇大哭。”
“可他受傷了啊,”沐青霜有些心疼地皺了皺鼻子,“要不,我只給他送藥去,給了就走?不理他?”
敬慧儀咬牙切齒地捏住她的臉頰:“我求你出息點兒!這還叫不理他?!咱們講武堂的人是幹什麽吃的?他既活生生沒缺胳膊沒少腿兒地回來了,那就叫沒大礙!屁大點傷,要你多事?”
“可是我心疼,”沐青霜眨巴着眼睛,“要不,我拿給別人,叫別人再轉交給他?”
敬慧儀送她個大白眼,完全不想理她了。
沐青霜揉着臉沉吟半晌,忽地福至心靈:“嘿!白天瘋子都在校場時,手臂上被我的箭劃過一道,我去把藥給他行不行?”
令子都臂上那傷很輕,一瓶藥是無論如何用不完的,以他與賀征的交情,肯定會将藥分給賀征!
哎呀,可把她機靈壞了。
作者有話要說:賀征:你這一機靈,我的醋壇子壞了(╯‵□′)╯︵┻━┻深更半夜我來捉個蟲,應該不會被發現,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