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日因落敗而留下來刷馬的十幾人多是戊班的。
別看戊班人在課業上文不成武不就,但因家世出身之故,個個都是識眼色、懂進退的機靈鬼兒。
他們的大多數多少知曉沐青霜與賀征之間的淵源,但因沐青霜有言在先,這兩間他們在講武堂內從不胡亂對不相幹的人說嘴,頂多只是在沒外人時沖她調侃起哄。
此刻這些小機靈鬼也沒一個多事的,全都當自己瞎了聾了,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各自專注地刷着自己負責的馬匹。
四下清靜,只有淙淙流水聲與細細碎碎的刷馬聲。
沐青霜眉心輕蹙,俯視着身下的青衫少年,清澈杏眸中滿是狐疑的審視之色。
片刻後,她似警惕的小豹子般,若有所思地低頭湊近,秀氣的鼻翼微微翕張,試圖通過嗅聞來判斷某種不該出現在自己領地內的異樣氣息所為何來。
“你……”
青衫少年賀征倏地擡手,以指尖抵住她的眉心,堅定地阻止了那張明豔俏臉的靠近。
“你是打定主意,要用這種姿勢聊天?”少年沉嗓輕沙,語調又淺又緩。
沐青霜這才如夢初醒,頰邊浮起淡淡落霞色,尴尬地以掌撐地站起身來。
略有些別扭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擺後,眼角餘光瞥見賀征還躺在草地上,她稍稍傾身,遲疑着朝他伸出援手。
少年骨節分明的修長五指謹慎避開她的手,只圈住被武服束袖熨帖包裹的纖細手腕,借力躍起。
四目堪堪相接,賀征立刻先發制人:“我是來找子都的。”
“哦,”沐青霜一臉平靜地舉步走開,順手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塵灰草屑,“瘋子都,找你的。”
語畢,從一臉懵懵然的令子都手中取回刷子。
令子都朝站在原地沒動的賀征遠遠投去一瞥後,有些不放心地低聲對沐青霜道:“你不是怕水麽?不然我還是先……”
沐青霜笑笑,随意揮了揮手中的刷子:“沒那麽嚴重,我只是不敢下深水泅渡而已,站在岸邊淺水處刷個馬還行。”
“我以為你……”令子都讪讪笑着撓了撓頭。
“呿,你瞎以為什麽?你以為我怕到沐浴都不能用浴桶那種程度?我可是……嚯!”
眼觀四路的沐青霜餘光瞥見身後某人的異動,口中驚訝低呼一聲,敏捷旋身躲過身後飛來的小土坷。
那小土坷上長着兩三根茸茸嫩嫩的青草,在空中搖搖曳曳劃出道綠影長弧,“咚”地一聲沒入河中,激起小小水花。
莫名其妙被偷襲的沐青霜着惱回頭,怒瞪賀征。
青衫少年高大長身立于河畔,薄唇微抿,點漆般的黑眸平靜如水,清清冷冷看着人。
十六歲的兒郎長相上還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俊朗五官自有一種凜冽銳氣的鋒芒,漆黑烏眸形似桃花,雙眼皮深且寬,眼尾細長而略彎,笑起來似陽春夜裏的月華——
可惜,他少有笑顏。
夏日黃昏,山間扶疏草木被夕陽染上瑰麗金色,四下有繁花灼灼,盛綻欲燃。
青衫素簡的賀征就那麽冷冰冰板着臉負手立于其間,便是懵懂少女胸臆間一樁美好又煩惱的心事。
以目光遠遠對峙片刻後,沐青霜心上突然冒出一百只瘋鹿齊齊亂撞,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惱羞成怒使她面上滾燙。
“賀征,你別太過分啊!我不就跟瘋子都多說了兩句話嗎?是耽誤了你向他傳遞天大軍情還是怎麽的!”
沐青霜急急撇開眼,背過身走向河邊馬匹,刷子恨恨揮了揮:“有本事你站那兒別動,我刷完馬就來收拾你!”
“好,”賀征直視着她的背影,疲憊輕沙的嗓音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執拗與委屈,“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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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令子都與賀征先後耽擱一番,沐青霜就成了刷馬難友中進度最慢的一個。
到太陽落山,月牙初升時,沐青霜兩眼無神地望着尚未刷洗的四匹馬,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
這一整日,經過校場上激烈到近乎兇殘的兩兩騎射對抗,再刷完十匹戰馬,十幾個可憐的家夥已累得快要擡不起頭,自也講不了什麽互幫互助的江湖道義。
“霜兒,我腰快斷了,先回去躺屍了啊。”敬慧儀累得灰頭土臉,耷拉着雙臂垂着頭,有氣無力地向沐青霜打了個招呼。
“你走吧。記得幫我留點熱水……”沐青霜可憐兮兮地撇了撇嘴,認命轉回去繼續招呼剩下的四匹馬兒。
雖此處在西山校場之外,與她們在南麓的學舍之間有段不短的山路,可整個赫山都是講武堂的地盤,為保障學子安全,軍府常年派了一隊人馬沿路巡防,即便落單也沒什麽好怕的。
待敬慧儀走後,四下徹底安靜,沐青霜有一搭沒一搭地刷着馬,兩眼放空地想着心事。
未幾,身旁多了一道熟悉身影,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刷子。
“賀征你是妖怪嗎?!”沐青霜被吓了一跳,明眸大張,“走路連個腳步聲都沒有。”
賀征并沒看她,也不出聲,只是動作利落地悶頭刷馬。
沐青霜懶搭搭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走到一旁看着他。
十餘日不見,她心中是有很多疑問與憤懑的。可當這人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後,她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與他從總角相識,一路長到如今,彼此貫穿對方的年少時光,如今卻似乎一年年漸行漸遠。
待賀征将剩下的馬匹刷洗幹淨,兩人沉默并肩将十匹馬趕回校場交給馴馬官。
出了校場沒多遠,賀征驀地止步,轉頭看向落後自己五六步的沐青霜。
溫柔月光下,兩人目光靜谧相觸的瞬間,沐青霜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子軟弱可恥的委屈。
她撇開頭,緩緩蹲下,抱着雙膝将頭瞥向一旁,眼中浮起氤氲水氣。
以往她一直深信,只要她足夠勇敢足夠堅定,他最終是會願意留下來與她相攜此生的。
這次他瞞着自己接下軍府的派遣,沒有留給她只言片語就走了,仿佛根本不在乎她會不會擔憂會不會心疼……
她已經不敢确定,自己對賀征來說到底算個什麽玩意兒。
賀征似乎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回來,背對着她蹲下:“上來。”
沐青霜猛地撲到他背上,單臂虛虛環過他的脖頸,伸手捶了他一記。
“你還有臉嘆氣……”
因疲憊而略略沙啞的嬌嗓沒了平日那種張揚盛氣,軟綿綿像裹了層稍顯粗粝的糖霜。
賀征喉頭滾了滾,背起她往南麓官舍的方向走。
沐青霜垂眸看着他泛紅的耳尖,甕聲輕問:“你傷在哪裏了?”
先前她壓倒賀征時,已隐約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賀征脊背一僵,腳下滞了滞:“只是小傷。”
見他似乎不想多說,沐青霜重重咬了下唇,心中漸漸高漲起委屈的火氣。
從前,她與賀征還算是無話不談的親密夥伴——
雖總是她黏着他叽叽喳喳多些,可他一直是縱容她親近的。
他稚齡遭逢巨變,自來話不多,待誰都冷冷淡淡,唯獨在沐青霜面前會有些許軟色。
可打從進講武堂那年起,有些事在不知不覺中,就變了。
沐青霜撒氣似地使勁圈住他的脖子,眨着委屈發燙的雙眼:“賀征,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煩人?”
“沒有。”
他應得很快,肩頸繃得緊緊的。
沐青霜哼了一聲,松了手,擡眼看看天邊的彎月:“你走時為什麽要躲着不告訴我?還讓令子都幫你攔着?”
賀征反扣在她腿上的雙臂驀地一緊:“軍府臨時征調……你不會同意的。”
雖軍府來人再三強調會在行事途中保障他們的安全,可其間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的。
她一向不樂意他去做什麽危險的事。
沐青霜點點頭:“是做什麽去了?事情既已了結,我問問總行吧?”
“月餘前循化城放進了一批中原來避難的流民,其中有幾個人行跡可疑。他們很警覺,對軍府的行事似乎也很熟悉,斥候試了幾次都沒能近身,軍府便讓我們三人以流民身份再去接近探底。”
他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的。
沐青霜知道輕重,明白這已是他能透露的全部,便沒再往下深問,只話鋒一轉,關切起他的傷勢。
“最後跟他們交上手才受的傷?”
“嗯。”
“軍府将尾巴都收幹淨了吧?”既最終交上了手,說明他們三人的身份到底還是沒瞞住,沐青霜有些擔心他的安危。
賀征停下腳步,輕聲道:“是少帥親自帶人善後的。”
此刻兩人已在南麓學舍前的牌坊下了。
沐青霜從他背上滑下來站好:“沐青演好樣的。哼。”
她大哥明知她對賀征寶貝得緊,居然也攪和進來摻一腳。
“你……”賀征回身面對她,莫名其妙地清了清嗓子,“你沒跟子都說過我們之間的關系?”
沐青霜仰頭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自嘲一笑:“賀征,我的人品在你眼裏到底是有多爛?我既答應你不會在講武堂同窗間宣揚這件事,兩年來可曾食言過一回?”
“我不是……”
沐青霜怒從中來,擡腳照他的小腿上踹了一記:“滾回學舍睡你的大頭覺去吧!夏季長休之前我若再跟你說一個字,我就不是人!”
賀征有些無措地抿了抿唇,沉默地望着她怒沖沖遠去的背影,大掌緊握成拳。
他不知該拿這姑娘怎麽辦。
從兩年前第一次做了“那樣”的夢之後,他就一直不知該拿她怎麽辦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的FLAG倒了QAQ,我吃完飯就來發紅包謝罪,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