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秋月星華38
季南風雖然容易傷感, 但卻很少有過于外露的情緒。他哭得這樣傷心,只叫燕鷗聽得都要心碎了。
真是毫無辦法。燕鷗抱着他,一遍遍地安撫他的後腦勺, 卻不敢開口給他什麽承諾——沒有什麽比希望落空更讓人遺憾的遺憾了。
過了許久, 季南風的情緒終于平穩下來。他伸手回抱住燕鷗, 有些疲憊地在他耳邊說:“我會努力成熟起來的,崽崽。”
終于等到他開口, 燕鷗也笑了笑, 輕輕說:“好,我相信你——我一直一直都相信你。”
再往前走的時候, 季南風便不再開口說話了, 他變得比先前更加沉默, 握住燕鷗的手卻更緊了。
燕鷗也悄悄攥緊手心,緊緊抓住季南風的指節,然後裝作一副輕松的模樣, 擡頭指着不遠處的人工湖說:“去看看吧, 大成哥說過去湖邊不會後悔的。”
季南風帶着鼻音“嗯”了一聲,帶着他往湖邊走去。擡頭的一瞬間, 路盡頭,樹叢消失的地方忽然亮起了熒熒燈火, 把湖畔描出了淺淺的銀邊, 影影綽綽,虛虛實實。
“诶!”燕鷗見狀, 忍不住驚呼一聲, “突然就亮了!”
這是個普通的工作日的夜晚, 這種偏僻的小景點除了他們沒有別人,來之前景區的燈大半都是不亮的, 這突如其來的明燈便頗有些特殊招待的意味在。
這難免讓燕鷗更對湖邊更期待了,他加快了步子,直到季南風伸手撥開擋在前面的一叢樹梢,那絢爛的光影仿若描出一個新世界,遙遙朝他們伸出手來。
在他們從黑暗踏入光亮的一瞬間,面前開闊的湖面在面前徐徐展開來。
方才他們來的時候,隔着一條馬路看這面湖,那時候燈光還沒亮齊便足夠震懾人心,而此時,所有的燈光齊齊為他們點亮,那一瞬間的寬闊明朗,只叫人燕鷗的心都跟着輕輕跳動了一下——被美到失語。
“燈光秀啊!”燕鷗驚嘆道,“大成哥雖然念書不行,但整這些确實有一套嘛!”
話還沒說完,湖中央的燈帶忽然閃爍起來,宛如掀起的駭浪一般劃過一片彩色的流線,下一秒,四周竟響起了輕盈的樂聲。
燕鷗下意識回頭,才發現身邊的小蘑菇全都是一個個小音響,這樂聲便是從身後的草叢裏來的。
正當他新奇之時,面前的燈光變成了純藍的一片,接着“嘩”的一聲,湖中央突然升起一片極高的水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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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噴泉。”季南風率先反應過來,“《藍色多瑙河》啊。”
季南風對音樂比燕鷗更敏銳一些,他這麽一提點,燕鷗才想起來,他們還去維也納聽過交響樂團的現場演奏版——只不過燕鷗的所有藝術細胞都點滿在美術上了,對音樂方面可謂一竅不通。
他想起來坐在音樂大廳全身僵直不敢說話、還要裝作非常會欣賞的模樣,忍不住活動了一下肩周:“糟糕,我又要開始犯困了。”
季南風被他逗笑了,忍不住說:“別急着打瞌睡,你看,水在跳舞啊。”
燕鷗果然對視覺刺激更加敏感,一擡頭,看見被燈光染得透藍的水,正随着小號的節奏輕盈跳動,恍若看見了一只可愛的藍色精靈正翩翩起舞。
這座音樂噴泉規模相當大,水柱最高點約莫一百五十米高,視覺觀賞性非常強,與音樂的配合度也極高。一旁的季南風看着躍動的水,忍不住伸出漂亮的手指,輕輕在空中揮動起來,燕鷗這才猛然想起來,這人的三叔是國內交響樂團的總指揮,從小耳濡目染,他還真多少懂一些。
燕鷗悄悄後退了一步,把面前這片觀景臺讓出給季南風。随着他手型克制地揮舞,面前的燈光悄然變換起顏色,噴泉也随着他的動作舞動着。燕鷗看着他挺拔的身形,仿佛真看見這人穿着一身筆挺的燕尾服,站在舞臺之上指揮着,只是樂團指揮是操控着樂聲,而季南風漂亮的手指,似乎是在給眼前的噴泉繪出舞姿,為這一場美景填上色彩。
他忍不住拿起相機,将這奇幻的美景寫入鏡頭裏,季南風聽見快門聲,回過頭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匆匆收回了手。
“你指揮得好棒啊,要是可以重新去聽一次,我一定不會困了。”燕鷗笑着說,“我好喜歡看你指揮呀,超有範兒!”
季南風聞言,也跟着彎起眼睛,但卻再沒法厚起臉皮繼續指揮了。
燕鷗怕他難為情,便嘿嘿笑着站到他身邊,兩個人肩并着肩一起看着漂亮的噴泉表演,似乎這一刻,他們正身處在阿爾卑斯山脈間的峽谷,看着涓涓溪流湧出,彙成一條串聯起九個國家的浪漫之河。
季南風問道:“崽崽,你知道多瑙河是怎麽來的嗎?”
燕鷗是半個地理專家,說起這些必然是娓娓道來:“多瑙河的源頭是兩條小河,這兩條河流沿巴伐利亞高原北部,經捷克高原和阿爾卑斯山脈之間的丘陵,流入維也納盆地,就彙成了多瑙河。”
季南風笑了笑,又忍不住随着音樂輕輕點動手指。他說:“你那是地理學家的多瑙河。”
燕鷗歪着頭,笑眯眯看他:“那畫家的浪漫多瑙河是怎麽來的?”
“一點也不浪漫,甚至有點兒碎濾鏡。”季南風無奈地笑起來,“相傳,古代有位叫多瑙伊萬的英雄,娶了一位女英雄為妻。他在婚宴上向人自誇其武藝無敵,遭到了妻子的嘲笑。于是他就強迫妻子和自己比賽射技,結果他輸了,羞怒成怒之下就殺死了妻子。後來他悔悟過來,羞愧自刎,滾滾血流翻湧而出,就成了多瑙河。”
“我靠。”燕鷗聞言,大驚失色,“怎麽還是個渣男血腥故事呢。”
“所以你看,多瑙河的氣質總是憂郁的。”季南風說,“即便抛去這個不怎麽浪漫的傳說故事,這也是一條經歷過風雨的長河——它經歷過冰封之戰中羅馬人的勝利,也經歷過中世紀繁忙熱鬧的航運時代,它美到讓小約翰·施特勞斯為它寫下這樣一首美麗的曲子……它就像是一位戰火中的美人,經歷過起伏與傷痛,匆匆忙忙走過歷史的長河裏,卻只留下了滄桑的美麗。”
燕鷗很喜歡季南風跟自己這樣聊着傳說與文化,這人深厚的知識積累,讓這個本就近乎完美的男人更具魅力。恍惚間,他甚至覺得季南風的身影,和眼前這條長河漸漸重疊起來。
但他聽聞這輕揚的圓舞曲,卻絲毫不覺深沉,甚至忍不住踮起腳,随着節奏聲輕輕邁起步子來。
燕鷗比季南風放得開,他想跳舞了,便不會去束縛自己的四肢——不在乎場合、不在乎穿着,也不在乎自己生疏的舞步,只是想跳便跳了。
他模仿着自己在電視上看過的華爾茲舞步,笑眯眯地來到季南風身邊,頗為紳士朝那人伸出手。季南風見狀,便也十分配合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不好意思一個人做這些奇怪的事情,但有人陪着他一起,他便不再那麽薄臉皮了。
三拍舞曲聽起來輕盈無比,叫舞蹈者即便沒有基礎,也能跟着情不自禁地找準步伐。季南風試着引導起燕鷗的舞步,兩個人很快就漸入佳境——
秋夜涼風嗖嗖的戶外,在巨大的音樂噴泉前裹着大衣跳華爾茲,看起來多少有些傻逼,但那又怎麽樣?季南風看着眼前開心的人,便覺得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燕鷗一邊努力踩着鼓點,一邊接着湊到他面前的機會開口道:“我到覺得用‘憂郁’去代表多瑙河,多少有一些旁觀者的自傲在。”
季南風也喜歡聽他發表自己的看法,立刻感興趣道:“你怎麽看?”
“一條河、一個人,經歷過很多,不代表就一定要滄桑哀愁。”燕鷗牽着季南風的手,一邊邁着舞步,一邊指着湖上亮起的景觀雕塑,說,“你看,它手握着布達佩斯這樣一顆美麗的掌上明珠,一路跨過高山、越過峽谷,聽過山林的松濤,見過晶瑩的落日……”
“我一直覺得,多瑙河和匈牙利人頗有幾分相似——他們一樣經歷過戰争與苦難,一樣在廢墟中一次次重建希望,一樣堅韌又頑強。”燕鷗說,“與其說它像一位戰火中凄慘的美人,倒不如說是一位高舉過槍炮,如今安詳又通透的老兵。”
像是印證他的這句話一般,本來藍色調的燈光驟然升騰起火焰般的赤紅,《藍色多瑙河》在輝煌中隆重收尾,噴泉中央的水柱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直沖雲霄,兩個人的舞步也定格在這一刻,宛如自由野火,燦爛熱烈。
在絢爛的燈火中,燕鷗緊緊握着季南風的手心,看着這位似乎要輸給戰火的憂郁美人,看他眼中悲傷的藍燃成希望的火。
“厄運從不是一場謀殺。”燕鷗輕輕道,“季南風,不要輸給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