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秋月星華33
雖然這一次哭得狼狽又傷感, 但是眼淚流完了,燕鷗便又立馬收拾好了心緒——他一向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已經從那棟老樓裏走出來, 那便也把那些後悔與傷感留在了原地。
等紅着眼眶子緩過神來之後, 燕鷗就感覺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畢竟在生病之前, 他是個幾乎連負面情緒都不會有的人,自然也很少有趴在愛人懷裏嚎啕大哭的機會。
他磨磨唧唧把眼淚擦幹, 剛想找點借口糊弄過去, 就感覺腦袋有點兒抽抽的疼。他連忙緊張地直起身來,敲敲太陽穴——這個動作也很快被季南風看在了眼裏。
“頭疼了?”季南風皺起眉問。頭疼是他們最不想聽到的症狀沒有之一。
“……有點兒。”燕鷗有些不情願地承認道。
季南風沒有責怪他, 只是伸手給他戴上防風的針織帽, 然後摁下車窗:“別緊張, 可能是有點兒缺氧,你先緩一會兒,等一會有力氣了, 我們可以下去透透氣。”
剛哭完一場大的, 确實容易導致缺氧,燕鷗被他安慰到了, 耷拉着眼睛靠到窗戶邊:“有可能,感覺跟之前的疼不一樣……應該一會兒就好了。”
秋天的風已經有一些偏涼, 好在季南風剛才未蔔先知地給他戴上了帽子, 腦袋不着涼,身體裹得又厚厚的, 自然一會兒就适應過來了。
開窗通風之後, 燕鷗感覺呼吸順暢了許多, 腦袋裏的疼痛也如抽絲一般一點點消失了,精神肉眼可見得好了起來, 胃口也漸漸複蘇了:“我們先去獅子橋吃個午飯吧!”
季南風确認他沒有大礙,便道:“好。”
燕鷗心情輕松起來,一邊指着路,一邊跟他介紹道:“以前我可喜歡來獅子橋吃早點了,這邊的雞汁湯包和鴨血粉絲湯簡直一絕,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個味道——這就是我們南京的招牌!”
季南風笑着調侃道:“就像咱們老北京的炒肝兒嗎?”
燕鷗聞言,立刻想到了當年念書的時候遭過的罪,表情痛苦地嫌棄起來:“救命啊!到嘴邊的粉絲都不香了!!”
說歸說,季南風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也吃不了那些地道又奇特的北京口味兒,當年他們倆第一次相約去吃小吃的時候,他就好言相勸燕鷗不要随意挑戰自己的味蕾,但這勇于挑戰自我的家夥,還是一口氣點滿了豆汁兒、麻豆腐、炒肝兒、芥末墩兒和鹵煮。
季南風對這一頓早餐的評價是——五毒俱全。
這一次別樣的經歷給他們留下了長達七年的深刻印象,至今提到這幾個菜名時,兩個人都還忍不住一陣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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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季南風也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痛苦表情,燕鷗笑着吐槽道:“我又要說了——你怕不是個假北京人吧?”
季南風已經習慣了,便順着他說:“我也覺得。”
說實話,季南風在北京的空氣裏浸泡了二十多年,身上卻沒有多少京味兒——他至今吃不慣北京的某些特色美食,講話也不帶半點兒京腔。仔細想來他這個人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很難溶于周邊的環境,始終帶着一身一塵不染的疏離感。
一想到這樣一個遙不可及的高嶺之花,居然真被自己追到了手,燕鷗又一次控制不住地傻笑起來——他的人生,确實還是幸事更多。
獅子橋離他們很近,開車三五分鐘便到了。但真徒步走到步行街裏時,看着面前寥寥無幾的行人,燕鷗還是有一些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啊……這裏以前真的蠻熱鬧的。”
面前,曾經繁華喧嚷的步行街,此時已經稱得上蕭條,曾經的老店早已不見了蹤影,新開的店面生意似乎也頗為慘淡,當年那嶄新華麗的街道,此時也已經爬滿了歲月的痕跡。季南風看着燕鷗眼裏的失望,安慰道:“畢竟快十年了嘛。”
但燕鷗畢竟是個樂天派,只惆悵了一小下,便又想開了:“十年還沒變化,那才是真的要。”
“對。”季南風趕緊應和道。
更讓他心情安好的,是他曾經最愛吃的那家百年老店還在,這一趟沒有白跑,眼下便沒有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事兒了。
“店面翻修了,但是招牌還沒變。”燕鷗一邊帶着季南風上樓,一邊笑眯眯道,“希望味道還是原來的味道——我可太想帶你嘗嘗了!”
這家湯包大概算是獅子橋的一個招牌,少有的幾個游客基本都是奔着這邊來的。燕鷗拉着季南風來到二樓靠窗的位置,笑着說:“我以前就喜歡在這裏吃,邊吃邊看外面的風景。”
季南風跟着他一起看向窗外。客觀來說,這窗外的畫面遠遠稱不上風景——雜亂的樓房,灰暗的色彩,老舊的街道,可以算得上無趣又沉悶。
季南風心想,或許這裏曾經有着很讓人着迷的景色,只不過是一并被時間殺死了。他開始擔心燕鷗又要為此傷感,但是這人卻興致勃勃地拿起相機,對着窗外暗沉的街道丈量片刻,摁下了快門。
“看!”燕鷗彎着眼,把照片遞給季南風看,“修一修,又是一張好片。”
季南風探頭看去,發現燕鷗這張的角度确實找得非常精妙。因為恰巧坐在半開的窗前,畫面被鐵紗從中間一分兩半。被紗籠罩的部分,是老舊蕭瑟的大街,色調暗沉、氣氛壓抑,仿佛是被勾勾連連的鐵絲桎梏着奄奄一息。而沒有紗的另半邊,陽光恰到好處地停留在分界線的邊緣,一座正在施工的吊塔在老樓的背後伫立。
聽店裏的服務員說,獅子橋因為這麽多年重複的翻修,早已經沒了當年的熱鬧,這附近新建的廣場便取代了獅子橋,成為年輕人更樂意消磨時光的去處。
燕鷗看着畫面裏的明暗交界線,說:“湖南路的獅子橋或許已經死了,但是一定有新的商業中心接過他的使命,所謂的人走茶涼,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喧嚣熱鬧罷了。”
季南風看着他手中的照片,又看了一眼窗外轟隆運轉的吊塔——新老更替,生命輪回,哪怕是步行街也逃不過這樣的法則。但在燕鷗的鏡頭之下,眼前這蕭條的死亡便也成了一個浪漫的告別儀式了。
照片拍完,菜也慢慢上了桌。燕鷗看着面前熱氣騰騰的湯包,饞得直流口水,但即便如此,還是不忘讓客人先動筷子:“老婆你先嘗嘗看,我覺得是你喜歡的口味!”
季南風知道這人在這方面有自己小小的執着,生怕自己慢了半步就把這人饞壞了,立馬伸出筷子要去夾,但在自己的筷子尖兒着陸的前一秒,燕鷗又輕輕“诶”了一聲,吓得季南風收據在半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燕鷗不慌不忙給他面前的小碟斟上醋,然後指導道:“輕點兒,湯包的皮很薄的,一不小心湯就全灑了。”
季南風看着他主動伸過來的筷子,乖巧地收回了手。
燕鷗手術之後吃飯總有一些輕微的手抖,但在這神聖的湯包面前,發揮卻極其穩定。只見他小心地用筷子撐住湯包的兩側,然後輕輕向上一提,讓湯包緩緩卧進勺子裏,再送到季南風面前的醋碟子中——平穩着陸。
看着季南風大氣不敢出的樣子,燕鷗忍不住笑起來,說:“這就是我們吃湯包的法則,‘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後喝湯’。”
季南風小心翼翼地接過勺子,仿佛護着一簇在狂風中搖曳的聖火,剛準備下口,就聽燕鷗提醒道:“慢點兒老婆,小心燙。”
剛出籠的雞汁湯包,皮兒可能涼了,但湯汁都是滾燙的,季南風按照燕鷗教的,先小口給湯包“開窗”,等湯汁不那麽滾燙時,再連湯帶餡兒小嘗了半口。
眼看着季南風的眼睛裏逐漸爬上了贊許,燕鷗立刻湊過去問:“怎麽樣?是不是很好吃?”
季南風斯斯文文地把勺裏的湯包吃完,才點頭道:“真的好吃。”
和他之前嘗過的小籠包不同,眼下的湯包是偏甜口的,肉餡帶着雞汁的醇香,皮雖然薄但卻絲毫不缺嚼勁,讓人回味無窮。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燕鷗開心得不得了,“裏面沒有蔥姜蒜,而且甜甜的,也不油膩,完全就是你喜歡的類型。”
這麽多年,兩個人對彼此的口味了如指掌。燕鷗知道,不只是雞汁湯包,接下來端上桌的鴨血粉絲湯也很合季南風的口味,比起口味偏重的北方菜,他更喜歡這樣清清爽爽的類型。
“老婆,你南京人的真實身份要藏不住了。”燕鷗忍不住調侃道。
季南風也笑道:“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鷗随鷗。”
兩個人悠哉悠哉吃完午飯下樓,陽光剛剛到了最好的時候,暖洋洋地灑在身上,似乎叫全身上下的陰冷都散去了。
坐回車裏,正準備商量着下一站去哪裏,一旁低頭刷着手機的燕鷗,忽然驚呼了一聲:“我靠!!白腹藍鹟!”
季南風剛一回過頭,就看見燕鷗拿起手機擺在他的面前——
這是燕鷗加的打鳥【注1】同好群,裏面一張張正在刷屏的,是一只藍色羽毛、白色肚皮的可愛小鳥。
燕鷗不認識字,只能指着照片,着急得直蹬腿:“老婆,你幫我看看,這是在南京嗎?怎麽這麽多人都拍到了?”
季南風趕緊幫他翻了翻聊天記錄,也興奮起來:“對!就在北極閣,現在還沒飛走呢。”
燕鷗眼睛立刻亮起來:“我也想拍!”
話音還沒落,季南風就已經踩下了油門——
白腹藍鹟,是一種在南京極為罕見的旅鳥。就像是為了特意迎接十年一歸的燕鷗一般,他們旅途中遇到的第一只旅鳥,居然就是這樣珍貴的存在。而更巧的是,北極閣距離獅子橋開車不過十分鐘的距離,只眨個眼的工夫,他們便能到了。
這是何等的好運氣,燕鷗心想——擁有着一段長久而穩定的愛情,和父母之間的糾結終在沉默的愛意中化解,離鄉歸來滄海桑田,卻依舊能品嘗到記憶中的懷念味道,偶然途徑之處,還能遇到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極其稀有的旅鳥……
他看着窗外劃過的景色,他想到了自己前不久還被困在醫院苦苦接受化療的場面。
自己生病以來的這段時間裏,一直在得償所願。燕鷗懷抱着相機,手心興奮地微微出汗——
果然,自己到底還是個幸運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