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秋月星華32
栖息在格陵蘭島的北極燕鷗, 每年遷徙時,會現在附近的亞速爾群島停留一段時間,捕食休歇、補充體力, 以保證擁有足夠的精力去應對之後跨越整個地球的漫長旅程。燕鷗和季南風從他們的“格陵蘭島”上海隆重出發, 便即刻準備尋找合适的“亞速爾群島”落腳休息。
季南風問燕鷗, 有沒有想要去的地方,剛一開口他就想起來燕鷗不喜歡做決定, 剛準備選擇目的地, 就聽他有些猶豫地開口道:“要不……我們去一趟南京吧?”
燕鷗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從小在玄武湖邊長大, 但自從高三和家中一別兩寬之後, 就再沒有回過一次生養他的家鄉。
季南風跟他在一起七年, 知道他不想回家,便一直避免去這座城市開畫展、辦活動。
這一回他主動提出這件事,季南風難免想起他說過, 想要找個機會和爸爸媽媽好好道個別。
季南風抽空看了副駕駛一眼, 果然,一說出這句話來, 燕鷗的動作就不自然起來——他表面上裝作無所謂一般看向窗外,但是放在腿上的雙手早已經不自然地握起拳頭來。
說到底還是介意的, 季南風又瞥了他一眼, 剛想說話,便被那人極不自然地搶了先:“……因為這個季節, 南京也有旅鳥了嘛。”
這個季節, 華東地區很多城市都有旅鳥路過, 季南風笑了笑,沒有戳穿他, 只笑道:“好啊,那就去南京。”
從上海到南京,開車走高速不到三百公裏,也大概只需要三四個小時就能到。
三四個小時說長不長,但也足夠現在的燕鷗路上睡個好幾個回合,但這一回,跟季南風料想中的一樣,這人一路上眼睛睜了閉閉了睜,輾轉反側,硬是半分鐘也沒睡着過。
還是太焦慮了。
有那麽一瞬間,季南風想說,要是壓力太大或者後悔,那就算了吧,但仔細想想,這人好不容易自己做個決定,臨行前跟父母道別又不是什麽小事,便不再想着去幹預他了。
車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朝着目的地開去,直到遠遠看見高速口大大的“南京”二字,燕鷗終于不情不願地開口說:“老婆……我想回家看看。”
“嗯。”季南風笑了笑,道,“我不是很懂這方面的規矩,崽崽回家的話,要不要給叔叔阿姨帶點東西?”
燕鷗一聽這話,崩潰地捂住腦門:“啊!煩死了!!”
話雖這麽說,兩個人還是一落地就奔着商場去了。燕鷗雖然是社交能手,但在這方面确實沒什麽經驗,拿着手機搜了半天“回家看爸媽帶點什麽東西好”,挑來挑去,還是拉着季南風說:“這麽麻煩,随便買點果籃帶走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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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就帶點兒水果,哪怕不谙世事如季南風也覺得不合适,他笑着說:“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叔叔阿姨,你別拉着我一起丢人好吧?”
燕鷗煩躁地嘆了口氣,還是乖乖地跟在他身後挑選起來。
季南風看出他不耐煩又沒轍,便勸道:“你,看你在外邊兒打拼這麽久,回去不帶點好的,叔叔阿姨還以為你混得很差呢。”
燕鷗果然被這一句話就激起了勝負欲,指着貨架說:“買!買他媽最貴的!”
話雖這麽說,兩個人還是從實用性角度帶了些東西,燕鷗給他們買了一臺功能齊全的掃地機,季南風給阿姨買了一塊好看的絲巾、又給叔叔買了一塊價格适中、款式好看的手表,最後兩人又提了些酒,熱熱鬧鬧的,像是回家過年。
不習慣,很不習慣。常年在外四海為家的燕鷗對這種歸宿感十分陌生,就像北極燕鷗也大抵不會覺得格陵蘭島是它們真正的家——對于旅鳥來說,那不過是它們旅途的起點罷了。
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燕鷗悶悶不樂地坐在副駕駛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他到開始認真後悔為什麽要回來找不痛快了。
季南風坐在駕駛座上發動車子,耐心地等了他好久,這人才不情不願地伸出手。
季南風笑起來,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這人的手機號到現在還在爹媽的黑名單裏,連個地址都要不到。
撥通電話之前,燕鷗緊張地下車轉了一圈,這才皺着眉坐回副駕駛座上。季南風看着只覺得有些好笑,這個社交小天才居然也能有慌張的時候,真是稀奇又好玩。
好半天,電話終于撥了出去,一旁的季南風看着他緊張的臉,也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媽,我,燕鷗。”燕鷗的聲音緊繃着,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那邊不愧是有把燕鷗拉黑的警惕性,一聽這話,又開始質疑起來。燕鷗無語地把話筒拿遠,直到那邊問完了才煩躁道:“我騙你什麽?我又沒找你要錢……再說了,我是離家出走又不是死了,為什麽不能回來啊?”
趁那邊還在反應,他又問道:“你們搬沒搬啊?是不是還住原來那裏?”
“行,我一會回去一趟。”燕鷗嘴上幹淨利落,低頭摳起了手指甲蓋兒,“別問為什麽了,一會兒就到。”
匆匆忙忙挂上電話,燕鷗松了口氣,又頭痛地捏了捏眉心。他報了個地址,疲倦道:“走吧。”
季南風順着導航,把車開進了一條頗有年代感的老巷子裏——這邊和北京一樣,都帶着一股濃濃的人文底蘊,只不過一南一北,自然在風貌上也差不少。
燕鷗家境不錯,即便是住的老宅,也是幹淨又氣派的,頗具複古感的白牆配上已經泛黃的梧桐,仿佛恍然間穿越到了民國的電視劇中,沐浴着穿越今夕的漫長時光。
看到樓下熟悉又陌生的樹,燕鷗忽然忘記了緊張,自豪起來:“好看嗎?我以前最喜歡看這些樹了,我的第一臺相機拍的第一張照片,就是這排樹。”
季南風看着頭頂還在泛黃的樹葉,似乎就已經想象出少年燕鷗拿起相機興奮地在樹林間奔走的模樣,他仿佛已經看見眼前這些樹葉變得火紅,鋪滿少年跑過的整個街道。
“好看。”他真誠地說。
季南風都說了好看,燕鷗自然也忍不住又拿起相機給他拍了幾張,季南風看出他逐漸開始拖延時間,便不可惜地捏住了他的後頸:“好了,等回頭下來再拍也不遲。”
燕鷗被他發現了小心思,只能垂喪着腦袋,不情不願地朝樓上走去。
踏進那熟悉的樓道時,燕鷗還是緊張得一陣頭皮發麻——眼前的墨綠色的單元門曾經是一扇嘎吱作響的鐵門,在他出走之前就隐約有了要退休的跡象,眼下,這沒見過的綠門也已經不算新了。
樓道裏的牆體也重新粉刷過,他年幼時在上面胡亂留下的塗鴉早已經被蓋住,那個曾經他滑過無數次的樓梯扶手,也已經換成了新的模樣。
這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老房子,就像裏面住着的那對夫妻一樣,年邁固執,但是又幹淨講究。
好在一切都變了,自家的那扇門還沒變。燕鷗爬上六樓時有些氣喘,扶着牆緩到面色如常時,才僵硬着敲響了門。
他賭氣的樣子,像極了在外面混得一塌糊塗、又強撐着臉面的離鄉人。季南風看着他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又心疼得有些難受。
阿姨出來開門的時候,還是一臉戒備,直到看見門口一臉無語的燕鷗,還有他身後拎着大包小包的季南風,緩了好久才瞪大了眼睛:“老燕!真是他!”
兩個人和那些個東西被接待進家門的時候,雙方還依舊處于非常尴尬的狀态,似乎誰先開口說話,都像是輸了一般。
許久,還是燕鷗先拉過季南風,說:“爸媽,這是我男朋友,季南風。”
季南風乖巧的鞠了一躬,對方便沉默得更不知所措了。
燕鷗撓了撓頭,無奈地解釋道:“不是跟你們對着幹才談的……他真的很好,我們談了七年了。”
燕鷗瞥了一眼自己的老爹,看得出來他對同性之前的感情抱有強烈的排斥——這個表情又讓他想到了這老犟種當初強烈反對自己學藝術的古板模樣,整個人又開始控制不住地惱火起來。
但他還沒開口,季南風就很乖巧地把他特意買的絲巾和手表送了上去:“叔叔阿姨,來得匆忙,沒能精心準備。”
夫妻倆看見那擺在面前的禮物,說到嘴邊的責罵又咽了回去。
季南風這禮物挑得挺有品味,即便是完全不懂的外行看了,也知道這背後的價值不便宜,自然也就清楚,他們倆在外這麽多年,也算打拼出了一番成績。
眼下,這一對年輕人早已經沒有了少年人的稚氣,他們穿着舉止都很得體,而面前的這對中年夫妻較之當年也變化不大,依舊是講究又不奢華、精致而又節儉,只不過皺紋和老态無法避免——他們終将是年紀大了。
看見母親眼角抹不開的魚尾紋時,燕鷗強撐了一路的倔強突然軟了下去。他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開口說:“爸,媽,我之前給你們發短信,你們給我拉黑了……”
夫妻倆為了防騙,大概拉黑了不少人,仔仔細細回味了半天,燕鷗爸爸才率先做出反應,滿眼震驚道:“啊?你……”
燕鷗無奈地笑起來,說:“我生病啦……這次就是回來看看你們。”
夫妻倆四目相對地愣在原地,半天也沒能做出合适的反應,女人看了看燕鷗,上下打量了他好久,眼淚才“唰”地滑了下來。
“诶呦我老天爺啊。”燕鷗一看這架勢,瞬間毫無辦法,“別哭啊,早知道不回來了。”
女人聞言,趕緊伸手擦擦眼淚,帶着哭腔開口說:“你……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啊……”
燕鷗看他這樣子,強撐起笑容說:“因為之前混得太好了嘛,當然不想回來。”
這句話,終于讓這一家子的氣氛找到了從前的感覺,燕鷗一直攥緊的手慢慢松開,然後頗有些驕傲地對父親說:“爸,給你看看我都混出什麽門道來了。”
明擺着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燕鷗拿出手機,給他們看那一張張照片:“我上大學,第一年還跟不上呢,第二年就有獎學金了,大學四年學了很多,本科畢業之後還和我男朋友一起去國外讀書了,現在我們已經考上雜志社當攝影了。”
不知不覺,燕鷗就已經坐到了兩個人的中間,父母都齊刷刷湊過來看他的照片,聽他說自己這麽多年的經歷。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校外的攝影展,是個群展,但是認識了很多厲害的前輩……”燕鷗說,“算了,說了你們也不認識……”
他剛想說什麽,就瞥見身旁的桌面,似乎看到了什麽,目光愣了許久,才怔怔地收了回來。
再開口的時候,燕鷗的話語就已經不太自然了,笑得非常勉強:“總之,我就想告訴你們,這麽多年,我過得很好……我當初選擇這條路,沒選錯。”
眼前,燕鷗的母親已經哭得稀裏嘩啦,靠在丈夫的懷裏,上氣不接下氣。
燕鷗早在之前的短信裏就說了自己得了什麽病,這一趟回來是什麽含義,自然不言而喻。
父親本來臉色也不好看,但看着燕鷗那副強裝驕傲的樣子,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行,算你贏了。”
怕聊得越多傷感越多,燕鷗沒有選擇留下來吃飯,一家四口人留了一張合影,便拉着季南風匆匆準備走了。
“我們之後打算環游世界,你們就別打擾我們了。”燕鷗道,“等你倆都退休了也可以出去玩玩……”
說罷,他又瞥了一眼自己曾經的卧室,他從來就注意到了,現在那裏已經沒有自己曾經的痕跡,現在一副公主房的打扮,牆也刷成了小姑娘喜歡的粉色,床上有可愛的毛絨公仔,新買的書桌上還擺着沒寫完的作業本。
他彎起眼睛笑起來:“等妹妹放假了,也可以帶她一起出去旅行……早點帶小朋友開拓一下視野,見見外面的世界。”
他和季南風肩并肩走下樓梯的時候,眼角還帶着沒有散盡的笑意,他甚至沒有開口去問父母過得如何——答案早寫在他們的臉上,兩個人新育一女、正常衰老、生活精致、容光煥發,自然不需要他多問多管。
但自己卻拼命地展示自己的過往,努力告訴對方自己過得多麽順利,也不過是頗有些狼狽的僞裝罷了。
他彎着眼睛,坐到副駕駛上,還不忘和季南風嘚瑟一番:“我去,今天真是揚眉吐氣!你看我爸媽,看到我混得這麽好,都驚呆了!”
話還沒說完,他的尾音就開始顫抖起來,眼角的笑意瞬間被翻湧而上的眼淚淹沒——
季南風看得很清楚,那張讓燕鷗神色大變的桌子上,是一張張燕鷗的照片,有他離開家之前一家三口的合影,有他後來參加國際攝影展的新聞照片,也有他在網絡上能找到的所有領獎照片。
它們被一張張地壓在玻璃板下,有的已經老舊發黃,有的還是嶄新的模樣。
季南風想象得到父母在網上搜着燕鷗的照片,一張一張打印下來、又不好意思當着燕鷗的面承認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這一家子都是一樣的嘴硬心軟。
面前,燕鷗當着他的面,一邊嚎啕大哭,一邊還抽抽噎噎道:“我已經……已經徹底放下了!”
季南風拿他沒辦法,只能把他攬在懷裏,笑着哄道:
“放下就好,放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