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夏山如碧24
季南風坐上了離開上海的動車,這幾天的悲歡便在一瞬間和他擦肩而過。
看着窗外被塗抹成流線型的風景,季南風心中五味雜陳,強烈的期待、隐秘的擔心、無法擺脫的顧慮……無數情緒堆疊出一張色彩混亂的畫,叫人說不清道不明。
但他知道,從拿起這張車票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做出了選擇——他答應過燕鷗,要站到更高處,去追尋屬于他們共同的夢想。
窗外,初晨明媚,風雲清朗。季南風學着燕鷗的模樣,用手指比出一個鏡框——咔嚓。
那一刻的美景留在了指尖,下一秒,便又在時間中随波逐流。畫家和攝影師一樣,都擁有讓時間定格的魔法。
季南風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許久,才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他大約是魔怔了,這世上怎麽會有能留住時間的魔法?
上海到皖省,坐高鐵只需要一到兩個小時,比驅車自駕快捷太多,倒實在是有些走馬觀花,不适合愛看沿途風景的人。
但這回季南風也确實沒有走馬觀花的性質——燕鷗為他争取來的每分每秒都是珍貴的,到站之後,他甚至沒有回他們在附近租的那棟別墅,直接拖着輕便的行李箱,就直奔美術館。
展方負責人接到消息,提前就等在門口,看到季南風風塵仆仆地趕來,忙不疊迎了上來:“季老師,您辛苦了,這麽大老遠的。”
身邊沒有燕鷗陪着,季南風有些招架不住對方面對面的熱情,只能下意識地拉開了距離,禮貌道:“真是不好意思,這段時間給你們添麻煩了。”
“特殊情況,我們都能理解,都能理解。”負責人一頓昏天黑地的客套,聽得季南風腦袋瓜子嗡嗡的。
跟八面玲珑的燕鷗不同,季南風真的很不擅長交際,尤其是這些話說出口前都要先在嘴裏鍍層金的商人,他拿捏不好與他們交往的分寸,也很難聽出他們笑臉背後的真心話。
季南風頓感一身疲憊——要是有燕鷗就好了。
好不容易熬過來幾個回合的客套,交流進入正題。負責人帶着季南風在展廳快速浏覽了一遍,便開始介紹當下的情況:“前期的準備流程已經基本完成了,幾個衍生品的樣式需要您挑選一下。畫已經寄過來了,前展昨天剛剛撤完,正準備開始動工。您來得真是時候,這些事宜已經推得不能再推了。”
季南風一邊聽一邊點頭,拿着備忘錄快速記着交流中出現的問題——他在別的方面都很好說話,唯獨在關乎于作品的事上,他處處都要吹毛求疵。
他挑了幾個方案上的毛病,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聊完他便覺得真的好險——幸虧自己今天趕來了,才能正式開始布展前發現一些線上溝通沒能發現的問題,這些事情的解決宜早不宜遲,一旦開始動工,那可真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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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人對這一次溝通也十分滿意,勤勤懇懇記下來季南風說的內容,然後客套地問:“季老師,您愛人現在身體情況好些了嗎?”
季南風客套地笑笑:“前不久剛做完手術出院靜養,現在正拜托朋友照顧着,目前狀态還不錯。”
“那真是太好了。”負責人說,“從您的只言片語裏,就能感受到您愛人的藝術素養之高,他之前提出的關于‘風’的構想也非常有意思,真希望他能盡快好起來,如果這次能親自來到畫展現場就好了。”
季南風聞言,心情微動,但面上依舊是一如既往地平靜與客套:“他剛剛做完手術容易感染,還是盡量不要亂跑比較好。不過他也的确很期待這次畫展,我到時候會找攝像老師拷貝一份視頻發給他的。”
兩人交談完,負責人便轉身去忙了,只留下季南風在原地,腦子裏回想着負責人剛剛說的話——
燕鷗一定也很想來吧?季南風心想。
從剛剛确定要辦這個展開始,燕鷗就一直忙前忙後地操心,他們兩個人不止一次暢想過辦展時的樣子,聊過可能吸引來的貴賓,甚至早早就草拟好了兩個人在開幕式上的發言稿——一切都在按照原計劃井井有條地進行,唯獨少了那個最重要的人。
晚上視頻聊天的時候,兩個人似乎都有意地回避了這個問題,季南風和他彙報了這一天的工作進度,燕鷗則滋兒哇地嚷嚷着告小夫妻倆的狀——
“老婆!我受不了了!他倆老在我面前秀恩愛!!”
聽到他的哀嚎,小夫妻倆又張牙舞爪拱到他的面前,你親我一口,我抱你一下。
燕鷗驚恐地推着輪椅落荒而逃:“走開啊!救命啊!!”
看着季南風在對面樂呵呵地笑,燕鷗悲憤交加地指着那對人形虐狗機:“他倆當着我面兒啵嘴就算了,打牌還光明正大地出千合夥坑我的錢!”
季南風不會說什麽俏皮話,只能溫溫順順安慰道:“就當感謝他們這段時間幫忙吧。”
小夫妻倆聞言,氣焰又嚣張了好幾倍,燕鷗也不在意,很快又轉身投入到以一敵二的戰場中去。
看着對面的熱鬧場面,季南風免不住心想——世界上也大概只有燕鷗這樣的人,可以忍受自己的無趣和沉悶,能夠接受自己這樣的不合群。
他抱着手機,看着屏幕對面的人笑着鬧着的模樣,久久舍不得挪開眼。
嬉鬧間,燕鷗也看向了季南風,兩個人隔着屏幕對視,似乎世間一切便在這一刻寧靜下來。
“老婆……”燕鷗頓了頓,率先開口,“……你記得再注意一下光線問題,一定要配合你畫的色調,那副《光海》顏色淺,背景牆要用深色,燈光也要适當調整,記得提前跟他們說。”
“嗯。”季南風點頭,很乖巧地聽他說,“你慢慢說,我都記着。”
燕鷗又仔仔細細找了幾個問題,說着說着,兩人卻又不約而同陷入了一陣沉默。
如果燕鷗能去就好了——季南風知道,他們此時都在想這同一件事。
那一刻,季南風清清楚楚在燕鷗的眼裏看到了不甘心。季南風怕他沖動,趕緊道:“你這幾天一定要注意保護好自己,有什麽問題及時和醫生溝通,不要到處亂跑,聽到了嗎?”
燕鷗一聽這話,耳朵又開始起繭了:“好啦好啦,別念了!”
季南風無奈地笑起來,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有。
接下來直到開展前的這段時間裏,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畫展這邊,落地團隊雖然比不上燕鷗的想法新奇靈動,但好在配合度很高,季南風提出的要求基本都能一一滿足。而燕鷗這邊,季南風也每天監督他的飲食和作息,詢問他的身體狀況,跟進他和醫生的交流。
時間真的走起來,也會在恍然中過得很快。季南風只覺得自己每天都滿滿當當的,一回神,居然已經到了開展的前一天。
當天晚上,他照例給燕鷗打了個視頻,這家夥今天乖得反常,自己半句沒催,居然就已經早早躺在床上準備入睡了。
“醫生說我恢複很不錯。”燕鷗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等你回來之後,差不多就可以安排化療了。”
季南風聞言,開心地誇道:“真棒,崽崽真聽話。”
聽到這句誇獎,燕鷗心虛地臉紅了一下,這才小聲承認道:“其實我這幾天出去了幾次,不過都沒跑遠,就讓老趙推着我在公園裏轉了兩圈……”
看季南風沉默,他立刻委屈起來:“我就是在家裏待不住嘛……”
季南風本來還想批評他兩句,結果被先下手為強,反而被惹笑了:“沒覺得不舒服就好,總在家裏憋着也不好。”
燕鷗立刻笑起來:“就是!”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終于躲不過最終的話題——
“老婆,明天就要開展了,你緊張嗎?”燕鷗問。
“實不相瞞,有一點兒。”季南風無奈道,“畢竟以前都有你陪我……”
話說了一半,他便知道說錯了,愣生生停了下來,暗暗後悔。
但好在燕鷗似乎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繼續着自己的話題:“其實說實話,你這次的幾張作品文案和序言我不是特別滿意,但留點遺憾也不錯,至少對比起來你就能知道我有多好。”
季南風笑起來:“不用對比我也知道你永遠是最好的。”
燕鷗被他誇得嘿嘿直樂,轉而又非常絕情地扭過頭去:“我困咯,睡覺!”
這人和以前一樣,無論是多麽重要的大事在等着自己,他都能在閉上眼的前一刻放下心理包袱,就像他說的——天塌下來這一覺都得睡得香香的。
季南風跟他道了晚安,看着手機屏保上他們的合照,也就這樣安穩地閉上眼——
在經歷了足夠充分的準備之後,事情本身似乎反而變得沒有那麽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季南風便從家裏出發,出發前,他慣例打了個視頻給燕鷗,沒想到這家夥卻直接挂斷,用電話打了回來。
“裸着呢!剛準備洗個澡!”燕鷗輕松的聲音讓他放下了顧慮,“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季南風彎起眼,拿着電話、提着包走向車庫:“還跟我見外啊?”
“……我怕數據洩露!”燕鷗唔哝了一句,“好啦,我去洗了!老婆畫展加油啊!”
加油得十分草率,仿佛畫展本身不如洗澡重要。季南風倒不介意,只笑道:“好,崽崽洗澡也加油。”
那邊挂了電話,季南風看着手機頁面許久,才擡起頭——總有一種微妙的預感。
大概因為燕鷗過于随便的态度,季南風積攢起來厚厚的一層緊張也跟着消散了。
他像往常一樣來到展館坐着準備,直到看到逐漸簇擁起來的人群、看到漸漸排起長龍的媒體,看見忙裏忙外的工作人員,他才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站在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舞臺上——
拿得出手的畫作、足夠檔次的展館、差強人意的布局,還有稍稍差些火候的介紹文案……
這場夢沒有預想中的那等完美無缺,但也絕對能叫人滿意——
28歲,第十場個展,轟動行業內外,國際著名畫廊主親臨現場。
開幕式上,季南風在一片刺目的閃光燈中走向主展廳的中央。他看着臺下的貴賓與媒體,看着那些在業內叱咤風雲的人物為了自己的畫作齊聚一堂,恍然感到一陣不真實。
居然就這樣來了。季南風的心情平靜無比,甚至有一些淡淡的失落。他想,這裏真就少了一個必須要在的人,那個能賦予這一切無上價值的人。
他看着主持人把話筒交到自己的手中,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發言稿,還是打起了精神——即便他沒有來,也是要回看自己的錄像的,這是他們一起灌溉的一場夢,他必須要讓它閃爍出最美的光彩。
“各位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各位來賓、媒體朋友們,大家好!”
一片掌聲雷動,季南風按部就班地進行着發言。他感謝了來賓、介紹了這次畫展的主題、闡述了自己的作畫理念與思路……
涉及專業性的內容,總是內行人聽門道,外行人湊熱鬧。但他手中是燕鷗為他修改的發言稿,語言風格非常親民,專業內容深入淺出,連不懂行的朋友們也聽得頭頭是道。
說完了最後一個字,大家又一陣真情實感的掌聲。季南風卻笑了笑,把手稿疊好,說:“剛才那些掌聲,應當送給我的愛人。我要在這裏向各位坦白,剛才反向熱烈的發言,都是我的愛人逐字逐句幫我修改、排練的結果。”
底下有人傳來一聲驚呼,讓他說說關于愛人的事,季南風這才有些後知後覺——自己就這樣毫無準備地開始即興發言了。
這是他不擅長的東西,但關乎于燕鷗,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了——
關于燕鷗的才華、關于燕鷗對藝術的見解,關于燕鷗對自己的幫助……他手裏沒有一字一句,卻也當着這麽多雙眼睛、這麽多個鏡頭的面娓娓道來。
季南風口中的燕鷗實在太有魅力,幾乎所有人都對這位畫展背後的幕後英雄起了興趣,便也免不了有人發問:“那他今天來了嗎?”
“……”季南風知道這個問題跑不了,但他開口的時候,依舊覺得整個心裏都是苦的,“……很遺憾的是,愛人最近身體抱恙,正在上海休養。”
臺下一陣惋惜聲。
“真是可惜啊。”最前排,加斯頓的畫廊主從主辦方那裏聽說了燕鷗的事情,遺憾地連連搖頭,“真是一對有趣的年輕人,可惜上帝對他們太過殘酷……”
季南風站在一片嘆惋聲中,心碎不已——他真的太想燕鷗能來,這裏不只是他自己的畫展,也是燕鷗閃閃發光的舞臺。
他不需要燕鷗旁觀他的榮耀與光彩,倘若燕鷗能站在這裏,他本就是一束奪目的光。
他要是能來就好了。
正當他帶着這個念頭,準備在遺憾聲中結束這場開幕式時,大廳的遠處突然傳來了一串焦急的腳步聲。
有人下意識回頭,季南風站在高處,剛好能看得到。
看清來人的一瞬間,季南風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展廳的盡頭,老趙和徐敏推着一架輪椅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一旁的工作人員也在幫忙,而輪椅上,是身着西裝、戴好假發、眼裏帶着光亮的燕鷗。
聯想到他不久前的所作所為,季南風并不算特別意外,甚至有幾分無奈,但真的對上那人目光的一瞬間,他只是覺得心中那打成死結的遺憾,終于解開了。
看得出來,這一行人想要低調入場,但是季南風的目光早已經牽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輪椅停在了觀衆席的末尾,他的背後,是季南風歷時近半年創作出的巨幅畫作,也是本次畫展的主題——《飛鳥乘風》。
畫面上,無數神态各異的飛鳥彙成了一雙巨大的翅膀,從燕鷗的脊背生出,夠向了廣闊的蒼穹。
季南風隔着茫茫人海與他相望,在一衆人的注視下,終于笑起來——
“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