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夏山如碧20
有時候燕鷗會想,也許就是因為這人平時嘴太笨,所有偶爾來那麽一兩句甜言蜜語,自己就遭不住地瘋狂心動。
他紅了紅臉,然後伸出手指擋在季南風的唇前:“你別說了,再說我剛縫上的天靈蓋兒就要被沖飛了。”
這比喻實在太過血腥,季南風被他氣笑了,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把這越聊越興奮的病人塞回被子裏。
燕鷗接着微光看着季南風,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通,一直等看到心滿意足,這才安穩地閉上眼。
後半夜就這麽平平安安地度過了。
第二天清早,燕鷗是被隔壁的飯香味擾醒的,但他不是饞也不是餓,而是被那一股平時聞不出來的厚重的油味膩醒了。
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身體就先扛不住了。他下意識慌亂地扒拉起來,随時處在待命狀态的季南風立刻穩穩接住他,将他側過身來——
又開始嘔吐了。
從術前空腹到現在,燕鷗吃不下半點東西,胃裏空空如也,自然也沒什麽能吐的。只是虛張聲勢地幹嘔出滿臉的淚花,等耳鳴聲嗡嗡散去嘆了口氣,就順勢鑽進季南風的臂彎裏。
季南風幫他理了理身上的細管,确認無誤之後立刻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燕鷗的緊張散去,又在季南風的懷裏迷迷糊糊眯了幾分鐘。
再醒來的時候,胃裏還是一陣陣難受。燕鷗皺着眉砸吧砸吧嘴,說:“我現在聞不了這些,倒是有點想吃酸的。”
燕鷗其實想吃水果,但是剛做完手術只能吃流食,季南風聞言,正起身準備問問護士,就看燕鷗忽然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季南風?”
季南風被他這一驚一乍的樣子搞怕了,趕緊問:“怎麽了?”
燕鷗一邊看着他,一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我不會是……懷了你的孩子吧?”
一本正經的季南風差點兒沒被他說噴出來,看着這家夥得逞得眉飛色舞,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那可真是辛苦這位男媽媽了。”
男媽媽本媽嘎嘎笑着,剛才那股子惡心勁兒也自然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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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南風下樓買了些橘子和蘋果,給隔壁教自己照顧人的阿姨和杜小康爸爸都送了些——這些人情世故以前都是燕鷗一手打理,但是真的輪到自己,他發現自己硬着頭皮,似乎也勉強應付得來。
回病房前,季南風又去找醫生問了一下燕鷗的情況。術後嘔吐吃不下東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醫生還誇燕鷗身體素質好,四級病人術後狀态這麽好的,可以說是非常罕見了。
醫生的這句評價落在季南風耳朵裏,比小時候被老師表揚畫畫得好還要開心,回去的路上他步子都輕快了不少,像是個拿到了獎狀的孩子,把歡喜都寫在臉上。
拿到橘子的燕鷗心情也好很多,雖然現在暫時沒法吃,但是反胃的時候,季南風就會給他剝一片桔子皮,放在鼻子旁聞聞,那股子難受勁兒便也就被壓下去了。
除了頭疼,似乎一切都還好。
手術之後的頭疼,比燕鷗想象中還要難熬。
又是一個大半夜,燕鷗在劇烈的疼痛中驚醒。嘔吐、顫抖、雙目發黑,沒一會便全身透涼,難受得不得了。
季南風依然守在他的身邊,安撫他、寬慰他,但這回疼痛實在過于猛烈,燕鷗在劇烈的耳鳴中,只覺得離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遠,離季南風也越來越遠。
“好疼……”燕鷗怕疼,但一般很少說得出來,這回一開口眼淚就嘩啦啦地往外掉,看樣子是真的忍不住了。他一邊捂着腦袋,一邊氣若游絲地哀求道:“嗚嗚……我想吃藥……給我吃藥……”
無助,無奈,無力。季南風也看不得燕鷗受罪,但他們都知道,這樣的疼痛除了忍受別無他法,便只能一遍遍撫摸着他的後背,一遍遍低聲安慰着。
身下的床單都被這人抓破了。
這一次疼痛,幾乎送走了燕鷗的半條命,也轟塌了他好不容易給自己搭好的意志。他抱着季南風的胳膊哭着,一句話也沒有說。
季南風也在一旁看着眼眶泛紅,手術才過去兩天,燕鷗原本健康勻稱的身子便一下子瘦了下來——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他從不說消極的話想消極的事,他很努力地遵循醫囑,他比同層所有的病人都聽話樂觀,但在疾病面前,他的一切努力和忍耐,似乎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泡沫。
他聽到了燕鷗無奈地嘆着氣,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便輕輕彎下腰來,說:“崽崽現在能說話嗎?要不要聊聊天?”
燕鷗含糊地應了一聲,往他的手邊蹭了蹭,然後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但他一開口,說的話倒也永遠是輕松平常的:“老婆……你畫展準備得怎麽樣了?”
季南風努力笑了笑,說:“我把你關于風的構想和展館那邊提了,他們很喜歡,已經開始安排了。”
燕鷗終于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意:“老婆真厲害,其他的都準備好了嗎?現在走到哪一步了?”
季南風捏了捏他的耳垂,說:“基本都安排好了,已經開始準備宣發了。”
燕鷗想了想,說:“給貴賓和媒體準備紀念品準備好了嗎?這次來參加的都是厲害的人物,這一塊千萬不能含糊了。”
季南風看他認真起來的樣子,開始欣慰起來:“策劃準備了幾套方案,我都不是特別滿意,準備回頭再修改一下。”
燕鷗擡起眼,道:“給我看看吧,大綱、執行腳本、還有現場返圖我都想看看。這麽重要的事情,我還是想親自給你把把關。”
從畢業以來,燕鷗就一直擔任季南風的專屬策展人,為了幫季南風打好宣傳基礎,他學習了很多策展相關知識,并且一直十分注重培養自己的藝術敏感性,也同時積累了很多的人脈。
可以說,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他更了解季南風作品的人,包括季南風自己。
當然,燕鷗的情商也在線,他知道策展工作已經外包出去,自己的參與也要講究尺度,不然對于季南風之後在業內的口碑也會有影響。他說:“放心,我只是檢查一下細節處有沒有纰漏,不會幹預整體走向和定調的,老婆自己挑的團隊我肯定信任。”
季南風聽到之後,心裏也踏實起來,但他還是擔心燕鷗的身體:“我可以給你看看、打發一下時間,但是你不許太累了,你的身體比畫展重要。”
“好嘞。”燕鷗彎着眼睛笑笑,“其實我就是閑出毛病來了,必須找點兒事情轉移一下注意力。”
事實好像确實如此——季南風一把這家夥晾在床上,強迫他休息,他就開始一陣一陣地腦瓜子疼,但每當他開始琢磨事兒,開始操心這個操心那個,反倒沒工夫顧忌身上的不痛快了。
看他閉上眼,季南風便聽話地在他耳邊講着關于這次畫展的構想,燕鷗輕輕嗯着,偶爾給一兩句提議,沒一會兒便睡着了。
比講給孩子聽的睡前故事還好用。
術後第三天,燕鷗的狀态肉眼可見地好起來。雖然還是不能吃重口油膩的食物,但是能稍微吃些水果,吐得也不那麽嚴重了,唯一讓他有些擔心的是,他似乎在讀寫方面出現了一點障礙,策劃書上密密麻麻的字,他覺得很熟悉,但是卻怎麽都認不出來了。
大腦颞葉的角回輕微受損導致的失讀症狀,這是術前了解過可能出現的後遺症,比起偏癱眼盲失語失憶,已經是最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的影響。
燕鷗對此早就已經有了預感,但是真的發現整整一面字變成了一圈一圈看不懂的符號,還是難以控制地煩躁起來。
季南風看出來他有些洩氣,連忙安慰道:“今天早上問了醫生,他說這是正常現象,拍了片子說沒損傷到腦組織,慢慢修養會恢複過來的。”
閱讀障礙不是不可逆的,這讓燕鷗心裏好受了一點,但是看到這些天書一樣的字,他還是覺得心情一陣窩火。他感覺自己脾氣變差了點,也許是因為手術,也許只是單純地覺得無力——不能出門、不能走動、看不懂字,什麽都幹不了,哪怕他沒做手術,也會被這樣的現狀弄得難受不已。
他狠狠嘆了口氣,似乎是在埋怨自己不争氣,季南風見狀,伸手幫他揉開皺緊了的眉頭,說:“你別急,你想聽,我給你念就是了。”
心情郁結的燕鷗也顧不上怕麻煩季南風了,只癟着嘴讓季南風把策劃和腳本讀給自己聽。他平時喜歡直觀地看思路清晰的思維導圖,這樣純靠聽力的模式缺少視覺感知,消化起來也慢不少。
但好在季南風整個人講話做事都輕輕慢慢的,又很有耐心,聽不明白的地方總會不厭其煩地跟他講。燕鷗一邊聽着一邊指出了幾個需要修改的細節,季南風便會一一記下來,等說完一個段落再總結起來跟他讨論。
這讓燕鷗想起了密萊的那張《盲女》,盲人姑娘坐在路旁的石堆上,雙目緊閉、表情平和,一旁相依為命的夥伴藏在她的懷裏,回着頭,為她描繪着她看不見的的大雨初晴、鄉村田野、七彩長虹……
捋清了整個策劃內容之後,燕鷗的心情也沒那麽煩躁了。他偏過頭,輕輕靠到季南風的手臂上,然後撒嬌似的問道:“如果我以後一直好不了,徹底不認識字了,怎麽辦?”
“雖然不可能,但也沒關系。”季南風勾着手指,輕輕刮了刮他的鼻梁,“不管你認不認識字,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只要你想,我随時都會念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