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夏山如碧13
燕鷗剛開始還有些擔心,這樣兩頭顧,對于季南風來說會不會有些太累了,但他分明看見季南風眼裏的如釋重負,便知道他的選擇并沒有出錯。
他長長地松了口氣,頭疼腦熱減輕了不少,心情也徹底放松下來。
“季南風。”燕鷗認真嚴肅地喊了他的大名,讓季南風也跟着挺起腰板,“從現在開始,你專心準備你的畫展,我專心準備我的手術。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幫你參考、給你意見,我需要你的時候,也不會跟你客氣。但是我們要明确一點,我們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各自的後果也由自己承擔。我們不要再為對方的事情自責難受了,好嗎?”
從認識伊始,燕鷗就時常充當季南風的情緒導師,在他迷茫的時候,強行給他開出一條道來。
這個人在情緒管理方面可謂超凡脫俗,聽他的總不會出錯,季南風點點頭,說:“好。”
看答應得幹脆,燕鷗滿意極了,又窩回被子裏,滿意地把自己蓋嚴實了。
臨閉上眼睛之前,燕鷗又極其幼稚地來了一句:“那我們比賽,看誰能做得更好。”
燕鷗很會拿捏季南風的心思——畢竟,他和季南風一樣,都是極其要強且執拗的傻子,只要是“比賽”,他們都會不顧一切地去争取屬于自己的勝利。
果然,季南風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我肯定不會輸的。”
這個夜晚,兩個人難得都睡了個安穩覺,從這個邀約之後,他們這幾天裏懸浮着的不安的心,也似乎短暫地找到了一個支點。
季南風開始在照顧燕鷗的間隙兼顧一下畫展的事情,燕鷗便也開始調整心态,積極配合檢查,全身心地投入到手術的準備中去。他們似乎隐約又回到了從前那個樣子,各司其職又并肩作戰、專注自我又互相成全。
直到手術前一天的清早,燕鷗還是因為過于緊張早早就醒了過來。他看着病房裏雪白的牆壁,恨着自己太不争氣。
作為一個在室內沒法多待一秒的外向人,在病房悶了這麽多天早已經到了極限。為了早點恢複自由,他每天都在期待手術早些到來,但真等到懸在他的天靈蓋兒上時,那對疼痛的恐懼,就又爬過來掐他的嗓子眼兒了。
他有些焦慮地嘆了口氣,剛翻過身來,就發現季南風正趴在他的手邊睡覺——昨晚幫自己換完吊瓶之後,他就沒有回陪護床睡覺了。
好久沒有看過季南風睡着的樣子了,燕鷗看着他微皺的眉頭,免不了一陣心疼,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季南風彎翹濃密的睫毛吸引走了。
他屏住呼吸,想伸手摸摸季南風的睫毛,但又忍住了——這人難得休息,當然不能把他吵醒。但想來想去,他還是心癢難耐地探着身子,從床頭櫃上拿起自己的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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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置參數、調整構圖、尋找光線,一氣呵成後對着季南風的臉摁下快門。
看到成片的一剎那,燕鷗的心髒忍不住漏跳了一拍——季南風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
作為一名職業攝影師,燕鷗對照片的要求十分嚴苛,在他的作品裏,哪怕畫面出現一點微小的瑕疵,也是不能容忍的。但即便是如此吹毛求疵的他,拍下來的那麽多張季南風的照片裏,也幾乎沒有一張淪為廢片。
道理很簡單,就是因為季南風的長相實在太讓人滿意。哪怕是再刁鑽的角度,也拍不出他面龐上半點瑕疵來。
盡管同樣的心動已經重複過無數次,但這依舊阻止不了燕鷗再次沉浸在這張照片裏。
正當他專心致志盯着相機欣賞美貌的時候,身旁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沒等他開始藏,一雙手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狗仔偷拍,當場逮捕。”
季南風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還抓到自己正對着他的照片垂涎。這事兒多少有些羞恥,但燕鷗一向厚臉皮,對季南風的欣賞與贊美也從來坦坦蕩蕩。被抓了個現行,他幹脆直接舉起相機,嘻嘻哈哈道:“高價出售老婆絕美私房照!”
季南風直接被氣笑了:“這就把我給賣了?”
燕鷗真誠建議:“你可以從我手裏高價買入,然後把這張照片轉送給你最親愛的伴侶。”
季南風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不應該學攝影,你應該去做生意。”
燕鷗聽了,樂得不行。
一大早醒來,這一出倒是讓兩個人心情都輕松不少,但很快,他們又一次被拉回到不那麽輕松的現實裏去——
明天燕鷗就要做手術了,今天有很多事情要準備。
兩個人先是一起去樓下吃了頓早餐,然後就接到了醫院的通知,去簽風險告知單。
住院的這幾天,燕鷗已經和這層樓的患者和家屬們聊得熟透,不管他想不想,總能了解到一些關于術前術後最真實的情況——
雖然絕大部分人都能很成功的走出手術室來,但也總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有術後感染直接一命嗚呼的,也有做完之後半身不遂直接癱瘓的,隔壁的大叔傷到了語言區,醒來不會說話了,前不久剛做完手術的姑娘不知道遭了什麽罪,一睜眼連自己的爹媽都不認識了。
這些都是寫在告知書上白紙黑字的內容,也是燕鷗很可能會面臨的結果。但他們早就約定好,既然下定決心要做,就要盡可能坦然地接受一切可能。
為了防止一不小心又難過起來,兩個人快刀斬亂麻地簽了字,盡可能不去想這些事情落在自己身上的可能。但是難免的,兩人從醫生辦公室裏出來之後,都陷入了冰涼的沉默之中。
還是害怕的。燕鷗一回想到告知書上那一排排冰冷的文字,腦袋還沒挨刀,就開始忍不住幻痛起來。這一回,季南風倒是難得擔負起了調動情緒的重任,牽起他的手說:“我們出去逛逛吧。”
出去逛逛,順便就把頭發剃了。燕鷗想到這裏,從腦殼痛進化成了心絞痛。
他轉過身,透過醫院玻璃門看着自己,那一頭柔順的栗色頭發,撥弄了一把自己腦門後面那根随手束起的小揪揪,不禁悲從中來:“老婆,我才花的699染的新頭——我舍不得它——”
季南風也舍不得他這麽乖巧好看的頭發全部剃光,只能安慰道:“我們可以多買幾頂不同款式假發,一天一個不重樣,直到你自己的重新長出來為止。”
這樣的允諾讓燕鷗心裏好受了不少。季南風知道,這家夥一向臭美,尤其愛在頭發上下功夫捯饬。從認識到現在,這人染過的發色比季南風一盒顏料的色號種類還多,但即便是視覺效果極其誇張的火紅、還是很挑膚色的淡粉淺藍,甚至是非常難打理的白毛,頂在他的頭上都沒有半點兒的違和。
按照季南風的理解,不是這些顏色适合他,而是他的臉和皮膚能輕松駕馭任何一種顏色。
還記得在上學的那段時間,季南風心理狀态最差的那個時候,每當燕鷗頂着一頭亮眼的發色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都覺得自己灰蒙蒙的世界裏,亮起了一道自帶光芒的小彩虹。
現在,這位快樂的小彩虹就要變成沒那麽快樂的小光頭了,季南風又一次伸手撥了撥他後腦勺一小截長的小揪揪,燕鷗也跟着嘆了口氣,在心裏為自己的頭發做着最後的告別。
走出醫院,清晨的暑氣讓吹了一夜空調的身子緩緩融化開來。他們沒有着急忙活,只是朝着他們熟悉的華山花園走去。
華山醫院裏有很多頗具年代感的老建築,最著名的是那一幢古典主義風格的紅色老樓,曾經的“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
兩個人遠遠看着面前紅色的牆磚,那堅實的磚木結構下,是一個世紀的漫長風雨,和無數人的命運跌宕。
或許是因為這撲面而來的歷史厚重感,兩個人路過牆根下的步伐都下意識放得很輕,直到完全走過紅樓,來到了面前的花園,他們才不由地松了口氣——豁然開朗。
這座花園始建于清末民初,是當年的一處姓周人家的私家花園。花園是典型的中式風格,涓涓細流、嘤嘤鳥啼,老樹參天,山石勾連。相傳,這座花園是主人專建給自家體弱的女兒養病的靜谧處,但建成不久,周小姐便香消玉殒,叫人惋惜。
傳說,周小姐的屍骨就葬在了這座花園中,第一次聽說時,燕鷗多少還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但不知是不是這段時間光顧過太多次,他居然在這淡淡的悲涼中,生出一絲同病相憐的親切來。
他擡起相機,想再在這熟悉的景致裏換出幾張好照片來,但這回,似乎是心中所想所慮太多,他竟很難靜下心來,用他那精于計算的法子去設計構圖、調整光線。
燕鷗又試着擡起手,好不容易固定好鏡頭,卻始終找不到摁下快門的那一剎那。
大概是看出來了燕鷗的狀态不佳,季南風輕輕湊到他的鏡頭前:“崽崽,教教我怎麽拍照片吧?”
那股淡淡的清香讓燕鷗浮躁的情緒穩定下來,他愣了愣,有些恍惚地看向季南風。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燕鷗甚至覺得季南風是個原始人。他似乎總是和電子設備不相兼容,按鍵稍微多點的東西他就很難用得上手,就連最常用的智能手機,他也只會最基礎的接打電話、收發信息。
因此,燕鷗從沒想過要教季南風用相機,這人也從沒有表達過任何對攝影方面的興趣,這回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句,難免讓燕鷗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看着季南風伸手的動作,燕鷗還是下意識地把相機遞到了他的手裏,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這人是真打算學了。
季南風修長的手指托住相機機身的時候,燕鷗總害怕這分量不輕的大家夥會把他漂亮纖細的手指壓壞了,所以動作小心翼翼到了極點。等季南風宣布做好準備之後,燕鷗開始從最基礎的相機構造講解起:
“這是快門,這是光圈,這個是取景器……”
往常的時候,季南風在藝術上總是擔任指導者、講授者的角色,像這樣乖乖地聽着自己講解基礎知識,還實屬罕見。
看着他一臉認真學習的樣子,燕鷗的心情也跟着好起來。和他料想的一樣,季南風的悟性不差,教會了他基本的操作之後,這人也能在自己的幫助下,拍出一些周圍的景色來。
雖然從專業角度上來說,季南風拍出來的照片有很多的不足,但這人對美渾然天成的洞察力,讓他拍出來的每張照片都有着讓人驚喜的魔力——
樹幹上滿溢出來的晶瑩的樹膠,地上堆疊交叉的樹影,湖中粼粼的光斑……在取景和構圖方面,他是有着絕對的專業性的。
燕鷗驚喜地翻着他拍出來的照片,開玩笑道:“看樣子再教下去,你就要搶我飯碗啦。”
季南風卻也只是笑了笑,就擺手讓他站遠些。
燕鷗偏偏頭,也沒多問,就走到了他手指的方向,背朝碧水,身倚紅欄。
擡頭看向季南風的一瞬間,那人也擡起手,對着他摁下快門。
這是他為燕鷗拍下的第一張照片。
——我哪是想拍什麽春花秋月,我想要的,僅僅只有留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