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窗外,烈日灑下的明黃漸漸浸染上了一層薄紅,熾熱的溫度也随之降弱,萬物好似都不再因為太陽的灼熱而躁怒,滾燙的心一點點平複下來,一切又回歸寧靜。
窗紙被投上了幾片樹葉暗影,疏疏落落、斑駁陸離,招引幾支蝶兒飛來,駐足片刻又散去。
室內,案上香爐透着淡淡白煙,與一旁的香茗一道,飄然升起,而後又悄無聲息的消失在視線中,留下一室朦胧,唯有滿屋彌漫着濃濃郁郁、沁人心脾的幽香,昭示着它曾經來過。
衛粼坐在桌案前,手握着書卷,一動不動,神色專注,不知在想些什麽。
只是,書卷還停留在朱明離去前的那一頁。
微風吹過,将書角翻起,衛粼終于被拉回思緒。他錯愕片刻,随即将書擲到桌上,仰頭靠于後椅,輕揉額角,閉上雙目。
沒一會兒,香囊的畫面又鑽入他的腦海,那只老虎正對着他耀武揚威、呲牙咧嘴,而後,那抹蘭花香好似正飄在他鼻前,一絲一縷,化作她的纖纖玉手,不斷的輕扯着他……
不堪其擾,衛粼起身,推開房門,眼睛看向空中。黃昏的餘晖映在他臉上,傳來微妙暖意。
好些日子沒去梅林了,秋意漸濃,不知蔥翠綠葉如今可是枯黃落敗了?
衛粼面前飛過幾只白色小蝶,越過他朝東側飛去,視線追随片刻,他擡腿往林處走去……
扶楚的院子在府內東南側,東側便是大片梅林,細說來,扶楚的院子要比梅林還遠上些許。
可衛粼的雙腿好像不聽使喚一般,在分岔路口,毅然朝着扶楚院的方向而去。
行至院外才恍然回神,他倆自清山寺回來,便一直未曾相見,他暗暗懊悔,自己當日所言或許過重了些……既來了,那便進去看看吧。
院內,沁竹正打掃着地上落葉,看見世子孤身前來,心內驚訝,忙放下掃帚引其入屋內就座。
她麻利的将茶泡好,端至世子面前。
“殷姑娘不在麽?”衛粼未擡手,示意她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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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世子,殷姑娘一炷香前去了小姐處,世子可是有急事尋她?奴婢這便去叫殷姑娘回來。”
“不必,我無事,不過是随便走走,無意打擾。”
言訖,目及放在隔壁椅上的針線籃子,籃中赫然放着一枚淡青色香囊,上面繡紋已初具模樣,是一捆綠竹。
衛粼心中一跳,随即錯開雙眼,伸手拿起茶盞,低頭抿了一口。
香茗滑入喉間,心腔泛起淡淡暖意。
衛粼語氣不自覺地歡快了些許,“殷姑娘住的可習慣?如今入秋,天意漸涼,若是缺少什麽盡管去找羅全,不必拘謹,切莫怠慢了她。”
“是,世子放心,奴婢定會照顧好殷姑娘。羅管家前兩日才讓人送來幾匹厚實布料給姑娘。”
衛粼滿意的點了點頭,杯中茶盞已被飲盡,他随手擱在桌上。
沁竹接過杯盞正要添上,就見他擺了擺手,“不必,我這便回去了。”
說話間,眸光好似不經意,又瞄了一眼籃子裏的香囊,他抿了抿唇,複又添了一句,“我來之事,不必告知與她。”然後不再留念,擡步離去。
沁竹凝眉不解,在身後朝衛粼行禮,恭敬應下。
她的目光緊緊追随着世子身影,久久不移,心內不安:難道世子他,竟是對殷姑娘有意麽?
握着茶盞的手不自覺的緊了緊。
***
衛蟬這邊,她和扶楚二人坐在床塌上,已經說了不少閨閣私話。
她與扶楚相處這些時日,漸漸被扶楚的溫柔聰穎折服,已把她當作知心好友,無話不談。
“話說回來,明年便是妹妹的及笄之年了。”扶楚話語一轉,眼含盈盈笑意,右肩輕輕碰了碰衛蟬,“不知妹妹心中,可有中意之人呀?”
衛蟬聞言微臊,伸手推了推她,“扶楚姐姐在說什麽呀!姐姐都還沒定親呢,我哪有那麽快呀,而且,我才不嫁人呢!”
“那可說不準,說不定呀,你的意中人如今正快馬加鞭的趕來呢,一下就爬到我前頭去了”扶楚掩唇調笑,衛蟬又羞又惱,忙上前捂住她的嘴。
“姐姐快別取笑我了,你和大哥的事兒怎麽樣去了,這幾日怎的來我這處這麽勤快?這般下去,小心大哥把姐姐忘記了。”
扶楚聞言笑意微斂,錯開目光,伸手将跌落床邊的被子拾起。
衛蟬瞧出她臉色變化,自己不過随口一說,難道真說中了?心中禁不住浮想聯翩,她一向藏不住事,直接問道:“怎麽了?難不成你們吵架了?”
扶楚搖了搖頭,嘆息一聲,“我…唉…我前段時日跟他表明心跡,他說他一心都在政事上,無心男女之事。”
衛蟬聞言微愣,表明心跡?這般神速?偷偷瞄了瞄扶楚,見她臉色越來越差,柔聲安慰道:“大哥他素來如此,只問朝事、不近女色,姐姐這般好人又美,大哥不會不動心的,總有開竅那日,姐姐莫要傷心了。”
“我明白的,只是想不透一點,你說,世子才貌雙全,也早已及冠,為何從未聽說有過什麽紅顏知己呢?”
衛蟬搖了搖頭,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其中隐情。苦惱片刻,好似想到什麽,她拍了拍腿,對扶楚說道:“對了,扶楚姐姐可知大哥之前,并不是文官?”
扶楚聞言詫異,“哦?此話怎講?”
“我朝乃武官世襲,大哥身為衛氏嫡長子,自是要承父志,習槍劍。待日後襲爵,便和父親那般四處征伐守衛家國。所以,大哥從小便拜師習武,十歲後便跟随父親去往邊境磨砺,直到五年前,在擊退勒羌一戰時,大哥被敵方偷襲,身受重傷。此戰後來雖大勝,但大哥傷情嚴重,被遣回家來醫治。”
“什麽!竟有此事,他傷及何處?”
“是心口處,那長劍從背後直接刺穿,太醫說若再偏半寸,大哥這條命就沒了。好在他吉人天相,被醫治回來了。只不過,太醫說,大哥此後不能再習武用劍了,他很是心灰意冷了一段時間呢,後面啊,他就棄武從文,科考入仕了,只不過每天都堅持鍛煉,直至兩年前,他漸漸能拿起刀劍,此後每日一早都在梅林裏練一炷香時間。”
難怪,初時她去梅林偶遇,見他練劍的動作神态并不似平常的文弱書生那般,後來她自己的手受傷,他前來為她包紮時,手法也很是利落熟練…原來如此,他也曾金戈鐵馬、揮斥方遒,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啊!
扶楚啞然,滿腹草稿最終只能化作無聲的心疼與惋惜。
“所以啊,沒了武這條路,便走了文這條。大哥把朝政之事看的極其重要,他把一腔心血都傾覆在這上面了。我想,這也許就是大哥到現在都未談及婚事的原因吧。”
“我明白了,婵兒,謝謝你告知此事。”扶楚看向衛蟬,言語真摯。
“姐姐這就見外了,我是真心喜歡姐姐,也希望姐姐能成為我嫂嫂呢!只不過此時急不來,姐姐千萬不要放棄才是。”
扶楚聞言終于笑了,點頭應道:“好,我不會放棄的。”
辭別衛蟬,扶楚獨自一人往院中走去。
夜色撩人,秋風柔和,吹過湖面留下片片波瀾。
扶楚在湖邊草地上坐下,屈膝埋首,眼神看着湖面上倒映着的一輪彎月。
這世上,哪有什麽一蹴而就、輕而易舉之事啊,每個人的人生中都充斥着遺憾,這些人中龍鳳都舉步維艱,我等泛泛之輩又豈會一路順遂。
原以為,他出身高貴,佩金帶紫,自小被灌輸正統大道,所以才有這般謙謙君子之态。
可原來,他也曾跌入泥地,苦苦掙紮,卻未曾自甘堕落、一蹶不振,反而重整旗鼓、端正己心,以另一種方式站起來,護國佑民。
這一路走來,何其不易,他一定也在無數個夜裏,輾轉難眠,靜看微風拂葉、落花流水……
扶楚擡頭,夜幕深邃依舊,但并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看,皎月依舊、群星也依舊,它們一如既往、發光發亮,傾盡所有将光芒鋪灑人間,撫慰着每一位害怕黑暗的人兒。
她自小就知道人心險惡世态炎涼,漸漸的,她也開始心生恨意,恨命運的不公、恨自己的善良被踐踏,她學會以假面示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可衛粼,他是不同的。
他如日如月,一直在發光發熱,照亮自己也照亮着芸芸衆生。
此夜,扶楚的心态,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一道曙光,映入了被黑暗包裹已久的心間。
***
衛粼除下衣袍,踏入浴桶之中。熱氣氤氲,他舒服的嘆了口氣。
自那日與扶楚別扭分開,他心裏也好似堵着口氣,一直不上不下的,在看見她贈與別人的香囊後,更是被激怒,如今這怒氣,又被另一只未繡好的香囊輕巧的熄滅了。
衛粼沉思,靜靜觀察自己內心。
不得不承認,在第一次看見扶楚的容貌,他确實動過心,不過更多的只是一種驚豔,他未曾想入非非。
後來相處,他發現她這人,包裹着很多面,心計不少卻總是留有餘地,既狡黠又不失良善,可以讓人如沐春風也會讓人手足無措,一眼根本無法看透她,他便總會好奇的把目光投向她,日益沉淪:她聰穎細膩,總能從自己忽略之處解出難題;她八面玲珑,短短數日便可讓衛蟬朱明等真心相待……
霧氣缭繞,衛粼擡手揉了揉微麻的肩膀,而後靠在浴桶邊閉目養神:既如此,那又何必拒人于千裏之外,自己也并非毫無感覺不是嗎?
就在此時,屋外傳來細微的木枝斷裂之聲,衛粼立馬起身,揭下懸挂的幹淨衣袍披在身上,然後厲聲呵道:“誰在外面?”
門外自是靜默無聲。
衛粼未有猶豫,邁步向前推開屋門,入目只見夜色幽幽,院裏萬籁俱寂、空無一人。
他眉間半攏,眸色如濃稠的墨硯,環視一周後,關上房門,輕身來至窗前,透過微縫默默盯着外頭。
就在這時,左側花叢突然閃過一抹淡黃色的裙角,那人跑的極快,一下子便消失在院內。
衛粼剛準備開口喊人卻又生生止住,因為最後一刻,他看見那人頭上插着的,正是那支熟悉無比的梅花玉簪……
作者有話說:
衛粼:bian!tai!(捂臉)
扶楚:……不是的!你聽我解(狡)釋(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