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邺初建時,于朝堂外,宮門側,懸設“登聞鼓”,“登聞”二字取“登時上聞”之意,允許百姓們擊鼓鳴冤,直訴于聖上。
此刻,一男子擊打鼓面,鼓鳴震震。
聖上和大臣們,把目光從薛尚書身上,移至宮門處。
“何人擊鼓?”
“回聖上,乃薛尚書之子,薛子明。”李福吉在一旁回道。
“薛子明?這名字好似在哪裏見過...”
“此人參加了今年的科考,殿試前二十能見聖面,他剛好第二十一名,聖上應是看過他的文章。按理來說,現在應該是在家中等候授予官職才是。”
聖上冷哼,“胡鬧!薛延犯案,薛家未有約束,放縱不察,使時态惡化至此,他倒還覺得冤屈了?連這都想不通透,朕看他實在難堪大任。”
然後吩咐道:“你去,叫他趕快滾回去呆着!”
“是!”李福吉疾跑來到宮門前,指了指兩側的護衛,讓他們制止住他,然後對薛子明說道:“薛公子,快離開吧,聖上不願見你。”
“李公公,此事與我父親無關,求公公讓我進去面見聖上,就見一面、一面就好...”
李福吉重重嘆了口氣,不加理會,吩咐護衛:“攔着他,別讓他進去驚擾聖上。”
“是。”
遠處的午門城樓下,薛尚書轉頭,看見自個兒子的身影,心內默嘆,閉眼搖了搖頭。
然後伸出右手,掌心向下,向外揮了揮,示意道:回去吧,回去。
做完這些動作,轉回身來,繼續對城樓之上的天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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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臣本褐衣,于亂世茍全,聖上不以臣卑鄙,許臣入朝,侍于左右,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臣感念聖恩,無一日不殚思極慮,以盡臣子之道。後升任太子太傅,臣更是視如拱璧,窮盡所學,授太子為君之道。
臣資質愚鈍,惟知報國。在朝期間,鞠躬盡瘁,竭盡所能,惟願大邺昌盛,百姓安康。
今薛延犯罪,臣當首罰!臣之失察,才是禍之根本。是臣貪功冒進,怠忽家宅,未及時勸導,縱得其肆意妄為,驕奢豪奪,以至釀成今日大禍。
今呈上請罪狀,起于臣便止于臣,此事皆由臣一人承擔!婦孺無辜,求聖上開恩,恕誅殺之罪!”
所言字正腔圓,擲地有聲,飄蕩在皇宮四周。
天子聞罷,眸色幽紅,良久無言。
微風吹過,幾縷花白發絲從後劃過頰邊,薛尚書輕輕轉頭,朝着風向看去。
薛子明眼睛直直的看着自己的老父親,雙手趴在銀槍上,雙腿跪于宮門前,被兩側護衛阻攔,牢牢牽制着。
父子兩目相對,不到三十丈遠,卻似相隔天涯。
薛尚書揚起微笑,蒼白幹裂的雙唇微動,無聲說了一句:我兒,珍重。
薛子明立即看懂了,連連擺首,“不要,不要......”他突然奮力掙紮起來,妄圖沖破鉗制,然而終究抵不過兩人的合力按壓。
薛尚書将頭面向身側的守衛,快速伸手拔出守衛腰上的佩刀,覆于自己頸上,而後用力一劃,鮮血揮灑,染紅了所有人的雙眼。
衛粼飛奔下樓,仍是趕不及,看見眼前景象,目眐心駭,不過片刻就雙目通紅淚流滿面。
他跪地抱着薛尚書身體,右手緊緊的按着老師頸上裂口,然而大量鮮血争相湧出,轉瞬便透過指縫,流入青石地板,一滴又一滴,很快便鮮紅一片。
“老師,你堅持住,堅持住......”那個上京人人稱贊的端莊君子啊,此刻像瘋了一般,朝四周大喊:“太醫呢!太醫!快傳太醫啊!”
薛尚書緩緩伸手撫上衛粼手腕,“懷琛,沒用的,來不及了。”
随即緩了緩,好似用了極大的力氣,方才說出接下來的話。
“懷琛,這大邺百姓,往後就交由你了。
你要牢記為師之言,端正己心,謹言慎獨,無論世間紛擾,都要不亂于心。
戰亂方止二十餘年,百廢待興,百姓苦久矣,現才初有成效,除了輔佐天子治國綱政,更要心系民生,以百姓為首,行利民之策。若是見到太子,定要教他,親賢臣,遠小人,親民愛民,做一代明君。”
好不容易說完,薛尚書大咳不止,嘔出許多污血。然後眼神漸漸空洞,已分不清朝夕何兮,雙手朝前伸出,“子明,為父嚴厲,只想鞭策你成人成才,可如今...只願你品行端正,一生平安順遂就好......別怪...別怪為父......”
而後雙手直直垂落,徹底閉上雙目。
“不!老師——”
“轟”的一聲,暴雨傾斜而下,密密麻麻的砸在衛粼身上,他俯身趴在老人身上,痛哭不已。
狂風怒號,勢不可擋,天空好像要坍塌下來一般,烏壓壓黑沉沉,電閃雷鳴,萬物悲怒。
立在城樓的天子,望着眼前場景,心中哀恸,閉上雙目,不敢複視。
站在遠處的臣子們,不敢向前,皆凄然淚下,用朝衣拭淚。
宮門處的護衛也不再忍心,偷偷放勁,薛子明終于沖破枷鎖,雨水滑膩,他跌倒在地。
他不管不顧,一步步朝自己父親身邊爬去,直至抓到老人布滿粗糙老繭的手,“父親,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肆意妄為,只懂吃喝玩樂,直到今年才參加科考,我應該早早入朝,成為你的助力的......我錯了...我錯了...你起來,你起來打我...罵我吧...”
回應他的,只有漫天暴雨與呼嘯狂風,雨水化作上萬支利箭,直刺其心口,一遍又一遍,留下鑽心之痛。
大邺二十二年秋,太子太傅,吏部尚書薛淳安卒。
哲人雲亡,舉國悲瘁。
聖念其樸忠,為官二十一載,獻納忠谠,安國利民,為人勇擔道義、德行端正;為臣兢兢業業、勤于律己,乃當世文人楷模,追封敬國公,谥號文正。
薛延一家男子被判斬首,女子淪為奴隸,抄沒財産,奴仆盡散。而後近十年,薛延成為禁詞,百姓皆避之。
烏臺歌謠案以此告終。警醒世人,以人為鏡,以明得失。
***
七日後。
敬國公府(薛尚書府)。
滿府缟素,一片悲戚之色。
薛子明跪坐靈柩前,披麻帶孝,臉上卻不悲不泣,神色呆滞木然。
“子明,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你要振作起來才是。”楊學海祭拜完,朝他說道,“我當日染疾沒去上朝,待我聽到消息已......”說至悲痛之處,楊學海以帕拭淚,“事已至此,嗟悔無益,往後有事你盡可來找我。”
言罷,見薛子明依然毫無反應,輕聲嘆氣,随後再向靈柩躬身一拜,與家仆一同離去了。
片刻後,衛粼一襲白衣踏入靈堂,臉上亦無半點神采,行至供桌前,點香跪地而拜。
擡頭看到牌位上,浮光躍金的追谥,心內悲涼,老師一生問心無愧,卻不得善終,斯人已逝,徒留這些身後名,又有何用?
側首看見薛子明渾渾噩噩的模樣,勸道:“老師若看見你這般模樣,只會更加憂心難安。你既流着老師的血脈,就不該輕易被打倒。莫要逃避了,把目光放在眼前吧,往後我會陪着你,走好腳下的路。”
薛子明動了動身體,終于有了反應,擡眸看向他,“往後?我還有往後嗎?”
衛粼看着他,眉心緊皺,似是不解。
“你不知道嗎?聖上将我的名字除去了!明令我薛子明不得科考,不得入仕!你說,我還有什麽往後!”薛子明瘋癫大笑,兩行清淚從眼眶流下,無知無覺。
衛粼不忍,起身将其抱入懷內。
薛子明緊緊抓住他背部衣袍,終于大聲哭了出來,将多日壓抑盡數發洩。
“父親他最希望看見的,就是我有所作為,功成名就,可我廢了,我廢了啊!”
衛粼搖頭,強忍悲意,溫聲安撫:“沒有,并沒有。老師臨死前要我告訴你,他只希望你做自己喜歡的事,只要品行端正,一生平安順遂就好,不入仕便不入仕,天下之大,安身立命不只有為官這一條路,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子明,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
另一邊,坤寧宮內。
皇後蕭氏頭戴着尚服局特制的金玉鳳釵,身穿一件繡着形态各異的百鳥明黃箭袖,約莫三十多歲,卻風韻猶存,皮膚白皙細潤,容顏端莊雅致。
她将親手沖好的茶水俸給身側男子,開口說道:“聖上,薛家之事,怎可就此輕拿輕放?還賜此等殊榮,那薛淳安哪裏擔待得起。除了謀逆,他薛家肯定做了不少貪污受賄之事,還有秦國公那邊,也不該毫無追究。”
聖上笑意沉了沉,放下杯盞,“皇後,此事不該是你思量的,莫要再議。”
皇後聞言臉色稍變,随即又恢複如常,勾起微笑柔聲說道:“聖上,恕臣妾多嘴,薛淳安既死便罷了,只是這秦國公手握十萬明安軍,聖上不可不防啊!”
不知進退!聖上擡手揮落桌上茶盞,怒斥:“你想将我大邺忠臣都逼殺殆盡嗎?!”
“臣妾不敢!”皇後被吓得跪在地上,眼中似乎有淚欲出。
聖上垂眼看了看她,目及眼前婦人,頭上即便珠釵環繞,都遮掩不住的幾縷銀絲。心內怒意便去了大半,想到夫妻二人同甘共苦幾十年,一路走來甚是不易,終還是伸手将她扶了起來,緩和了語氣:“好了,朕還有奏折要處理,你先休息吧,莫要多思。”随即擺駕離去。
皇後看着聖上離去,身影徹底消失在坤寧宮,才擡手撫了撫頭上珠釵,嘴角勾起,帶着諷刺:“呵,本宮不過提了一句他秦國公的不是,他便如此氣急,真不知這大邺的主位,到底是握在誰手裏!”
簾後出來一身穿太監服的男子,身形修長,容貌英俊,聲音低沉渾厚,富有磁性,“皇後,莫要動怒,咱家會心疼的。”一邊說一邊彎腰在皇後的膝蓋處輕拍,拂去沾惹的灰塵。
言行舉止,無半點閹人的陰秀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