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蓬山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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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館前的那株老薔薇順着欄杆一直爬到秋老板的窗上,支起叉杆,那一簇一簇緋紅的花朵乍然跳進眼中,帶着晨風春露,開過一茬又一茬。
館裏的少年總抱怨薔薇太繁茂,夜裏蟲聲吵人,等早起後,也就由着她們瘋長,再不提砍了的話。
這些少年也總是待不長的,隔了三五年就換過一批,像是欄杆上的薔薇,年年有新的容顏。
花香更疊,時光緩緩消磨,秋老板晨起梳發,猛然看見鏡中的面容已經有了細紋,細細的一道躲在眼角,他笑,那細紋也彎起,也不知等了多久,悄悄地算秋老板什麽時候才會發現它。
“哎,真是被他們比老了。”
玉涼倚在窗下折了一支薔薇,看見他的動作,硬是擠在他旁邊,讓秋老板看他的眼角,一邊笑一邊嘆,“成了老厭物可怎麽辦。”
順手把那枝薔薇別在他發上。
“你才多大也說這樣的話。”
“二十九了,”玉涼低頭整理衣袖,“若我當初娶妻生子,現在兒女也要議親了。”
秋老板愣了愣,也就忘了把發上的薔薇取下來,和玉涼一起出門,閑話一樣提起從前,“我有一個兒子,叫蓬兒,不知會娶個什麽樣的姑娘。”他日二拜高堂,只有一把空椅放在扁舟身旁,也不知道那個孩子會不會難過。
“不管什麽樣的,只要喜歡不就是了。”
秋老板笑着搖頭,“管不着啦。”
新來的少年站成一排,大氣不敢喘地聽他們說話,只有一個男孩大概只有十四五歲,擡頭沖秋老板笑,唇紅齒白眼睛幹淨,一看就是沒有經過世事磋磨的樣子。
菡衣問:“你叫什麽名字?”
“涯雨,”那少年清清脆脆地答:“無涯的涯,冷雨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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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涼奇怪:“怎麽叫個這麽冷的名?”
涯雨揚唇一笑:“可不就是太冷了,可這是父親給起的字,說是為了陪另一位父親。”
涯雨就被留了下來,他好像格外喜歡秋老板,有事沒事總愛黏在他身旁,黑豹都擠不過他,噴着鼻子卧在院子裏看他賣乖。
新來的少年要先從琴棋書畫練起,涯雨站在窗前練字,看着像是聰明的,一手字寫的真是太難看,秋老板隔着窗看他,只是那笑越看越促狹,“練了多久了?”
秋老板一襲白色的長衫,與窗外的白玉蘭相映成趣,涯雨瞥了秋老板一眼阻止他的取笑,又重新低頭練字,臉色半分尴尬也不顯,笑眯眯地說:“我自小在深山長大,不曾有人教我寫字,現在學起來自然難。”
“昨天還是家道中落的纨绔公子,今天又成了深山鬼魅了,你說你家主人都什麽眼光,盡會養白眼狼。”
黑豹嗚咽一聲,算是回應楚天的不滿。
“你這樣練不行,我讓玉涼找些好字給你臨摹。”菡衣只站在窗外和她說話,窗外廣玉蘭初開,陽光從花葉間穿過灑在他身上,有細碎的光芒跳躍。
“我知道,不過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帖子來臨,只能先這樣。聽說老板的字漂亮,有空的話不如幫我寫幾個帖子吧?”涯雨擡頭望了他一眼,又接着低頭寫字,他挽起寬大的衣袖換了一張紙,袖子裏藏着的一朵枯萎的薔薇就漏了出來。那天菡衣見過新來的那些少年,走到一半才想起發上還簪着朵薔薇,随手摘了扔在一旁,不知是不是被他撿去了。
少年不再擡頭,紙上的字也越寫越穩,菡衣盯着他的筆尖,應了聲:“好。”
菡衣回去,楚天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茶撸他的貓。
“你怎麽還不走。”
“你怎麽回回都愛趕我走。”楚天對玉栖不滿到現在,人都離開五六年了還要提出來嫌棄,“前次說玉栖像你自己,這會又說這孩子像故人,我總要來看看臨江都有什麽樣的人。對了你是臨江人吧?”
“是啊,你不是知道嗎。”那日楚天就是在臨江救得他,秋沈兩家是臨江的百年大族。
楚天嘆氣:“你有事就愛藏着,我哪知道。”
菡衣推他,楚天不動,只往旁邊坐給他騰出半張椅子,菡衣便擠着他坐了,朝楚天伸手,楚天将還剩半杯的茶遞給他。菡衣喝了一口,眯着眼睛笑道:“你問什麽我沒告訴你?”他毫不在意地說,“你要是好奇只管問就是了。”
他前半生那些舊事沒什麽不可說的,不主動提不過是怕聽的人不自在。菡衣拿出誠意要說,楚天反倒不問了,“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有什麽可問的。”
“唉楚爺,你還講不講理了。”
楚天起身,“我回了,”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正在練字的涯雨,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是冷的,“那個小孩你自己留意些。”楚天摟着菡衣的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總算搬回一城,大笑着離開。
涯雨聰慧漂亮,見人未語先笑,館裏的人都很喜歡他,今日跟着玉涼學琴,明日纏着玉琉學笑,學了半曲還不成調就要去和菡衣顯擺,他又愛撒嬌,非要菡衣誇一句才肯罷休。
楚天來的時候他更愛膩在菡衣身邊,那半張椅一口茶便都是他的,摟着菡衣的腰絮絮叨叨說閑話,更多的時候是問菡衣銀館的生活。
剛來的孩子都愛打聽這些,可他問的又不一樣,他愛問銀館從前的人,菡衣身旁來來去去的小少年,各種各樣的性格脾氣,有早就離開的,也有留到現在的,問秋老板喜歡誰不喜歡誰,問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
拐彎抹角,躲躲藏藏,問菡衣這些年在銀館有沒有歡喜,是不是高興。
他這麽鬧,菡衣只好挑些不打緊的小事打發他,他倒聽得有趣,菡衣卻被自己說的發困,
坐在玉蘭下昏昏欲睡。
涯雨的聲音漸漸低下來,陪他在花樹下睡一覺,等天色漸暗,銀館熱鬧起來,涯雨被玉涼叫醒的時候,菡衣已經離開了。
入夜後大雨傾盆,夜幕裏挂着幾道閃電,菡衣剛準備睡覺,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
涯雨抱着枕頭挪進來,垂着頭小聲說:“老板,我能不能和你睡。”
他的話音剛落,一道驚雷落在耳畔,涯雨的臉色發白,直接紮進菡衣懷裏,聲音都在發抖:“我,我害怕。”
菡衣只好再讓出來一半的床鋪給他,涯雨滾到床內側抱着被子看菡衣梳洗換衣物收拾床鋪,“有沒有吃的?哎我餓了。”
“下午沒吃飯?”菡衣找出一盒點心拿過去給他,涯雨就靠着枕頭,小貓一樣低頭吃點心,一邊委屈地告狀,“玉涼師傅說我的琴練的不好,晚上不許吃飯。”
菡衣的頭發只用一根玉簪攏起,白衣長袖緩步走在房間裏,“慢點吃。你都來兩個月了,一支曲子都沒學會,怪不得玉涼惱你。”
說着涯雨被點心噎得咳起來,菡衣又好笑又無奈,倒了一杯熱茶給他。
窗外大雨瓢潑,屋裏的光是暖黃的,眼前的人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眉眼裏卻溫柔又從容,笑是淺的,卻也像秋水一般,清透靜谧。
涯雨愣愣地望着他,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也許是他想的次數多了,真正看見時,才會這麽熟悉。
菡衣吹熄燭火,窗外雷雨暫歇,涯雨非要擠在他的被子裏挨着菡衣睡。
十五六歲的男孩哪有什麽歪心思,菡衣也就任由他纏。雨夜微寒,少年的身體像是帶着火星,火星層層疊疊裹着菡衣,冰涼的手腳有了溫度,菡衣舒服地眯眼,摟着涯雨的肩膀道:“睡吧。”
“我睡不着,老板,我們聊天吧。”
“聊什麽?”菡衣捂着呵欠問,聲音軟綿綿的。
涯雨悶悶地說:“那個楚天不是好人,我聽說他家裏有很多姬妾,你別喜歡他。”
菡衣笑道:“我沒有喜歡他。”
“你讓他親你。”
涯雨氣鼓鼓的,還在為那天楚天當着他的面親秋老板生氣。
“好了那下次不讓他親我了好不好?”菡衣把他當小孩哄,涯雨明顯是當真的了,一個個地數着,“還有門口馄饨攤的老板,隔壁花樓的柳娘,給你寫酸詩的秀才,縣令家的公子……好多人都配不上你,你也不要喜歡他們。”
菡衣仔細想了想,都是平日來往的街坊鄰居,住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脾性相合閑聊幾句,哪知道就被涯雨惦記上了,也不知道他在心裏想了多久,這會才說出來。
“你天天都尋摸這些呢,怪不得玉涼罰你不吃飯。”
涯雨着急:“你要是不答應我,我明天還和你一起睡。”
菡衣随口道:“好啊。”
“我認真的!”
菡衣拍了拍他的手臂,懶洋洋地哄他,“那你說我喜歡什麽樣的人才好。”
涯雨不說話了,他想了很久,菡衣都要睡着了,忽然聽他說,“要比你曾經遇見的人都要好。”
菡衣閉着眼睛緩緩笑起來,“好啊,都聽涯雨的。”
下次楚天過來,秋老板也不知道和他說了什麽,當着涯雨的面果然不随便撩撥菡衣,只是背着他的時候要和菡衣翻白眼,說他又養了只白眼狼。
他早看出來涯雨不是雙人,想他混進銀館定然是為了菡衣。
秋老板就當不知,該如何還是如何。
涯雨連琴都不練了,從早到晚陪着菡衣,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用曬幹的薔薇燃火,從舊市裏淘到一盞養得釉亮的酒壺給菡衣斟酒,偶爾到廚房做一兩樣小菜。
他身上帶着鐘鳴鼎食之家養出來的清貴雍容,卻又甘心折起他的清貴,安靜地陪菡衣過一場煙火俗世。
那天清晨,玉涼總說菡衣的衣服太素,不是灰就是白,又在他發上簪了一支薔薇,菡衣不肯,兩個人站在窗下說笑,涯雨端着一碗粥進來。
玉涼啧啧兩聲,自己走了。
菡衣倚着窗去摘發上的薔薇,涯雨說:“好看呢,戴着吧。”菡衣便松開手,留那花在自己頭上招搖。
“我要回去了。”
涯雨站在他面前,小小的少年忽然沉穩起來,含着柔軟的笑說:“我有個喜歡很久的姑娘,明年就會迎娶她過門,她不是很漂亮,但是活潑開朗,家裏開着一間綢緞鋪子,她随母親,有一手好繡工。”
少年從袖子裏拿出一方絲帕,那上面繡着蓮花并蒂,“這就是她繡的,送給您可以嗎。”
菡衣從他說“迎娶喜歡的姑娘”開始就慌亂起來,他從自己身上掃到整個房間,找不出一件合适的東西可以贈他做新婚禮物,此時只能接過絲帕。
“得您一句祝福就好了。”涯雨笑着說。
菡衣澀聲道:“那怎麽夠。”
“我家從前也有一顆薔薇,後來不知怎麽就死了。要不然您送我一支薔薇花枝吧,我可以種在家裏的院子裏,阿蘭喜歡。”
少年來時什麽都沒有帶,走的時候只帶走了一支薔薇花枝。
銀館無人敢問涯雨去哪了,就當這個人重來沒有出現過。新一批的少年開始上臺,玉涼收了個極有天賦的小徒弟,和菡衣炫耀說:“親生兒子也不一定能學到我的三層。”
菡衣倚着欄杆懶洋洋地說:“親生兒子你也舍不得動不動就不讓吃飯。”
“那誰知道。”玉涼一個人自在慣了,想不出有個兒子是什麽樣,他忽然想起什麽,好奇道:“老板,你上次說有個兒子,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嗎?”
菡衣敲着欄杆垂眉一笑:“見過的。”
涯雨沿着水路回臨江,快到的時候天空忽然開始下雨,天色也暗了下來,他不得不雇一條漁船。
江湖裏只剩這一葉扁舟,搖船的漁夫問他:“小哥兒是要到臨江嗎?”
“對。”
“臨江去年可出了大事你可聽說了?”漁夫唏噓着,“百年望族說倒就倒,做到丞相有什麽用,不還是皇帝的一句話,聽說那三家抄出的金銀都能把這江填平。”
涯雨笑了笑,淡淡說,“是嗎,我家人口少,不過父親叔叔還有個妹妹,守着個小鋪子過日子。哪裏夠得上知道大人物的事。”
漁夫曬笑,“說的也是,”他随口問道:“小哥兒冒着這麽大的雨來這裏做什麽?”
“尋個至親的親人。”
漁夫熱心道:“尋到了麽?叫什麽?”
“尋到了。”涯雨看着滿江氤氲水汽,垂眉一笑。
“他是臨江秋菡衣。”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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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微博抽的點梗,“秋老板的日常”。
至此全文完結,以後不再增添番外。菡衣說他終身冷雨相伴,扁舟給蓬兒取的字是“涯雨”,他真的很好,也把涯雨教得很好,不要再怪他不知情。菡衣求得圓滿,也再無遺憾。
我親愛的姑娘很抱歉把你們惹哭了,人生不如意八九,能得一二就足夠幸運,不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