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蒙古大夫在人間
入夜, 天幕黑沉,蒼穹中零星布着幾粒散星, 唯有一輪明月皎皎, 湛然高懸。
澄明的月華中, 一名雪衣男子憑欄而立,清風徐來, 掀起衣袂淩空紛飛。他支着下颌,煙雨輕萦的眉眼透着絲淺淡的愁緒, 透白的膚色甚至幾乎與月光融為一體。
不是白錦漫,卻又是誰。
被困在華熙宮修養了好幾天, 他終于得到了缇夜的首肯暫時離開, 原本想盡快告知方慕慈他們,可不知出于什麽心态,又隐約覺得有些不妥, 于是只暗中通過長風門的密函聯系上了若塵, 約他戌時在華熙宮的後花園見面。
缇夜這個人盡管喜怒難測, 對他卻似乎并無惡意,這幾日在牽心縧的溫養下, 不僅咯血和內腑疼痛的症狀都完全消失,甚至連多年不愈的沉疴也有緩解的态勢。但按照她的說法,缺失的魂魄一日無法回歸, 自己這陳年舊疾也無法徹底痊愈。
他輕嘆口氣,對此只一笑置之,既然這麽多年的痛苦煎熬都忍受下來, 也的确不急于一時。但是缇夜提出的請求他卻不能不在意,尤其是他對過往的記憶多有遺漏,近幾日也零零碎碎拼湊出了完整的情節。
不論是以往糾纏不休的夢境,以及七情幻境中見識的種種,都昭告着他與古劍鑄造者君暮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雖說前世今生之事最為虛無缥缈,可鐵證如山,也容不得他不信——自己似乎正是他們尋找已久的君暮轉世。
君暮生于千年前,那時瓊州大陸動亂連連,各方勢力勾心鬥角,百姓鮮有寧日。他在機緣巧合之下收留了流落在外的青龍靈族少主輕鴻,游歷大陸各方尋找珍奇金屬,最終鑄造出一柄冠絕天下的瀾臻古劍。
“根據紅衣教秘傳的史書記載,瀾臻古劍之所以有這樣強大的威能,正是因為輕鴻在鑄造的最後關頭以身殉劍,成就了史無前例的劍中之靈,才誕生了這樣一件冠絕天下的神武。但生靈殉劍不免落得身死魂滅的結局,也不知千年前大人您用了怎樣的方法将它的魂魄保存在古劍之中,您的魂魄缺損之症同樣也不知所起。”
缇夜的敘述言猶在耳,他黛眉微蹙,腦海中不可遏止地回想起陳茗的樣貌來。
敢情這家夥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滿嘴跑火車,除了老實交代自己屬于青龍一族,其他話就沒一句能夠相信的。倘若他沒有偶然向缇夜提及兩人之間的特殊聯系,只怕這個秘密就始終無人察覺了。
可既然他是古劍劍靈,不陪伴在劍主方慕慈的身邊,偏偏跑去纏着一介小小內侍作何?
他不是沒懷疑過駱華卿,可那人的出身資料極為幹淨,多年來對方慕慈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甚至不顧惜自身安危也要追上隊伍,怎麽看也不可能與古劍有什麽聯系。
莫非當真如同陳茗所說,事情的真相,只不過是機緣巧合之下駱華卿救了他一命,所以為了報恩才跟随在那人身邊的?
想到這裏他就忍不住一陣頭痛,擡手撐住了額角,若不是缇夜再三向他保證陳茗和駱華卿二人的安全,他簡直無法走出那人當着他的面墜下懸崖的巨大陰影。不論前世還是今生,似乎都是如此,君暮和自己皆是眼睜睜望着他為旁人豁出性命,自己近在咫尺,卻根本無法挽回。
真是……讓人心底意難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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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尚且沉浸在思緒中,不遠處已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森郁的樹叢後轉出一道藍衣身影,身姿挺拔,利落勁健,正是前來赴約的若塵。他的眼神原本極為警惕冷漠,在落到白錦漫身上的瞬間立刻冰消雪融,蔓延出由衷的喜悅。
白錦漫也很快發現了他,嘴角浮起一抹笑,還來不及出聲招呼,卻已經冷不防被那人一把抱了個滿懷。二人貼的很近,灼熱的體溫透過衣衫席卷而來,緊靠的心跳聲同樣明顯,不只是因為趕路焦急還是情緒激蕩,節奏簡直快得驚人。
“少主,少主,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若塵将那纖瘦的人緊緊擁入懷中,刻骨的思念剎那決堤,情緒快過了理智,此刻他滿心滿眼都是白錦漫,再也容不下世間任何一芥。
幾日前他與白錦漫被迫分離,便一直在努力尋找對方的蹤跡,即使連四殿下那邊也做出了不好的預測,他同樣說什麽都不肯放棄。
所幸上蒼保佑,讓自己有機會再一次見到他……若塵壓制不住急促的喘息,手指撫上白錦漫的臉,近乎哽咽地道:“這幾日屬下尋不見您,實在是心急如焚,若是得不到您的消息,屬下便是叛離了四殿下的隊伍,也要……”
“若塵,莫要再說這些混賬話。”察覺到氣氛的不同尋常,白錦漫皺了皺眉,發力掙脫出若塵的懷抱,“小慈不僅是長風門的繼承人,更是青璃國的皇儲,你身為護衛理應恪盡職守,又怎麽能為了我這樣因小失大?”
“不是,少主,你不明白……”若塵緩緩收回手,垂落身側緊握成拳,“四殿下她……生性涼薄,那日屬下已經盡力拖延了隊伍的撤離,可他們執意棄船離開,甚至不惜以門主長風令的權威相逼,屬下才無奈屈從。”
白錦漫身子微晃,不由自主地握住面前的圍欄,面色有些發白。
饒是他早有預料,也難免被若塵口中的事實真相深深刺激。
他是長風門主白雲蕭的養子不假,可多年來兢兢業業為長風門付出,甚至連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可為何到頭來,依舊淪為了他人眼中的棄子?
難道平日裏的父慈子孝,方慕慈溫柔軟糯的一聲聲“舅舅”,全部是做戲不成?
他輕輕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欄杆,對于長風門人來說,長風令出莫敢不從,既然方慕慈能随手拿出長風令來對若塵下達命令,想必也得到了白雲蕭的首肯——
當真可笑,休說當時的情形遠不到生死危機的地步,莫非他這些年來不顧生死的忠誠和保護,甚至抵不上危難時刻多停留的一剎嗎?
“少主,您別難過……”若塵跟随在他身邊多年,對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心口頓時“呼”地疼了一下,“是屬下失言了。”
“不,這不怪你。眼下你我都安然無恙,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白錦漫揉了揉眉心,很快将多餘的情緒隐去,持續多年的傷病和磨難已經将他的性格打磨得堅韌隐忍,縱然是再強烈的情緒也不會輕易擊潰理智。
只是片刻,他就基本調整好了情緒:“我的安危你不必擔憂,紅衣教與我有着深遠的淵源,絕不會輕易對我不利。只是若要取得修複古劍的金屬,短時間內恐怕不太可能。”
“深遠的淵源?這又是怎麽回事?”
“此時說來話長,來日我再找個機會和你詳細說明,”白錦漫環視四周,示意若塵附耳過來,“目前紅衣教內部同樣情勢嚴峻,短時間內很難顧及外界,我還得設法留在此地相助,小慈……四殿下那邊,還辛苦你暫時隐瞞我的下落。”
盡管情緒被壓下,但稱呼依舊不免帶了些疏離。若塵眼神微暗,也不戳破他的話,點頭應允:“一切都聽少主吩咐,今夜的行蹤我并未透露給任何人,四殿下和太子他們也對這夜流島的幻境忌憚得很,輕易不敢離開住所。”
“如此也好,這段時日還辛苦你實時将他們的動向告知于我,若是四殿下他們按捺不住,還麻煩你勸阻一二。”
白錦漫無奈地嘆了口氣,按照缇夜的說法,若要化解紅衣教面臨的危機,單靠他一人的力量遠遠不夠,畢竟如今的他魂魄殘缺,更是不具備激活枯竭靈力的能力——
當務之急,還是要設法弄清他缺失的一魂一魄究竟去了何處,以及當初用于激活夜流島“龍脈”的關鍵究竟是什麽。這樣一來,就不得不找到身為古劍劍靈的陳茗問個明白。
可如今他究竟身在何處呢?
這廂白錦漫滿心憂愁地思索着陳茗的去向,而被他深深記挂的那個人,此刻正擁着錦被輾轉難眠。
他們入住的上房中只設置了一張寬敞的雙人床,這時駱華卿就躺在他身側,盡管刻意放輕了動靜,因為疼痛而淩亂急促的呼吸依然清晰可聞。
陳茗煩躁地揉捏着被角,腦中不斷思索着之前駱華卿暗示自己的種種。
今日他之所以不顧傷病路見不平,本就是有意為之,早在離開廣仁庵時,他就留意到了身後窺伺的視線。畢竟璃珩城內城法治嚴格,平日裏沒有人會無謂鬧事,更遑論因為顧客吃霸王餐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經過駱華卿提醒,他也聯想起二人與飯館衆人理論時的種種不同尋常之處。盡管那些人說話時氣勢洶洶,卻都顯得眼神渙散,臉色漲紅,所說的每一句話看似有條有理,卻總在依馬爾分辨後才姍姍來遲。
換言之,這場鬧劇發展到如此地步,很大概率是他人有意為之。
這也是駱華卿絲毫不隐藏蹤跡,甚至任由依馬爾帶領二人尋找住宿的原因,加之對方言語中也有涉及對他身體狀況的關心,若不是無的放矢,想必遲早會有回響。
可是……陳茗咬咬牙翻過身,掙紮片刻,還是伸手隔着被褥将駱華卿摟入懷中。
這是駱華卿的猜測與豪賭,然而他心中分明知曉,自己不論如何也承受不起賭輸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爆肝更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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