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以檀檀為首,偌大的隊伍朝着菟園水而去。留作後方的軍吏衆人,每日接收着飛馬傳遞來的消息,并相應地調遣糧草、安排辎重,準備着環環相扣的下一輪攻擊。
翟思靜有時候忍不住,也會戴着幂籬,前往中軍營帳問問消息。那裏的參議與參領客氣而小心翼翼,時不時會為難地相互對視,“呃……”了半天不答話。
翟思靜央求道:“我不想知道其他,只想知道大汗還好不好?”
營中參議和參領便笑道:“大汗好得很,您放心就是。若是前頭消息不好,咱們這裏該打援,該撤退,都會有指使,您看,現在大軍安枕,便是前頭一切順利了。”
又小心地說:“不過,壁壘栅欄邊,還請不要去。大汗再三說,沒有他的手令或虎符,誰靠近壁壘便射殺,無一例外。”
翟思靜臉僵了僵——他怕她逃跑,便是這樣牢牢地将她禁锢——上一世是平城宮牆之內,這一世是這駐紮異鄉的草原壁壘。
對他的擔憂頓時少了三分,一言不發,提着裙子拔腳就走。
留下後頭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望着,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大汗的愛妃,大汗回來後會不會被枕邊風吹完找他們算賬……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書也看不下去,只能刺繡,繡最簡單但一樣要萬分細心的平鋪針法,繡的是他的布腰帶,拙樸的菱紋,盤曲着螭龍。她一針一針地紮着,滿腹的怨氣,不由就想着上一世他的種種可惡,更是惱恨自己這一世的不争氣、忘性大,一針一針恨不得全部傾瀉在這密實的繡花上。
朵珠進來給她送飯菜,突然看見她臉上有兩道晶亮的痕跡。草原的姑娘性子都實在,上前瞧了瞧,用鮮卑語“叽裏呱啦”說了一段,又用才學會不久的幾句漢文又結結巴巴說:“生氣……哭了?中軍帳……氣你了?”
努努嘴指指自己手上的食案,笑着說:“怪不得……送菜給你。”
實在不關中軍帳那些人的事。
送過來的是野味和蘑菇、韭齑等鮮見的蔬食,是夠巴結的。
但是翟思靜沒什麽胃口,對朵珠說:“一起吃吧。”她挑挑揀揀只動了幾筷子,就推碗說“飽了”。
朵珠疑惑地問:“這就飽了?”
翟思靜點點頭。
朵珠高興地開始大快朵頤,把所有的碗碟都清了個幹淨,抹了嘴說:“多吃……還是要。身子強壯,能生娃!”
“我才不要給他生娃!”翟思靜更被戳到了痛處,“他一看就是不會對孩子好的父親,誰給他當孩子誰倒黴!”
上一世,他打她兒子是不必說,老大的巴掌扇上去,鼻孔嘴角齊流血,他還覺得只不過是扇耳光,有什麽大不了?倒也不獨是她兒子,他前頭生的幾個,一句不對就是各色體罰,絕無青眼,現在她算是明白了,他小時候就這麽過來的,所以覺得就該這樣的。
朵珠眨巴了兩下眼睛,突然神秘兮兮笑了:“那你……想給誰……生娃?”
“啊?”翟思靜詫異地看着朵珠,卻見朵珠熱烈的目光又躲閃了兩下。
她一下明白過來,心裏對杜文的惱恨又增加了幾分,故意笑笑說:“我呀,就想找座庵堂,清清靜靜修修來世,不要再遇上那些惡狼!”
“庵堂是什麽?”朵珠好奇地問,“不在草原上,狼應該也不多吧?為什麽……要到庵堂裏躲狼?”
雞同鴨講,和朵珠說不清。
翟思靜只能無奈地看看她,說:“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只想一個人過一輩子,清清靜靜的就好。”
朵珠笑道:“那我和你不一樣。我想嫁人……嫁給達奔納,将來為他生一窩……小孩子。”
又勸說翟思靜:“其實,小孩子還是很好玩。你也生一個試試。”
翟思靜連笑容都裝不出來了,過了一會兒眼睛裏霧光朦胧,吸溜了一下鼻子強笑道:“等這仗打完,我求大汗放你和達奔納回草原上。讓你們……生一窩小孩子。”
朵珠紅撲撲的臉龐頓時更紅了,低頭含羞道:“盼着有這一天……”
晚上,翟思靜怕冷,是朵珠陪着她一起睡。腿上的長鏈條無法卸掉,只能盤在被子的一角,盡量不冰到翟思靜。
翟思靜是滿腹的心事,半天都睡不着,原以為朵珠這樣勞作了一天的,應該能夠很快入睡,沒想到她也翻來覆去睡不着,而且她每翻一次身,那鐵鏈子就跟着“嘩嘩”的響動一番。
翟思靜家訓中是不苛待奴仆,何況朵珠嚴格說也不是她私有的奴仆,所以她極力忍着,直到終于有些受不了了,才發問:“怎麽大汗就是不肯摘掉你的鐵鏈麽?壁壘那裏這麽多看守的人,還怕逃掉誰?”
朵珠停下動靜,說:“他要懲罰我,我不肯聽他的話。不過,我也願意的。”
沉默了一會兒,想着血雨腥風的那些時日,朵珠深深地嘆口氣:“只要能和達奔納在一起……鏈條算什麽?我不怕受苦呢。”
睡不着,閑來無事,不如秉燭夜話。翟思靜問:“達奔納是你的愛人啊?打算結婚了麽?”
燭光勾勒出朵珠羞澀一笑的蘋果肌。她低聲說:“嗯。咱們結婚,就是他帶着家裏的兄弟騎馬來我家營帳搶親。我家兄弟則準備着棍子狠狠揍他一頓。然後咱們在青氈包裏生孩子,生完就回去給父母報喜……”
這樣奇特的婚俗。
翟思靜也聽呆了:“一樣是鮮卑,怎麽他們叱羅氏沒這樣的習俗?”
“也有的吧?”朵珠說,“皇家我就不知道了。”
翟思靜想了想,大概還是妻妾的不同。烏翰納妃,當然不可能叫妃子家的人拿棍子打一頓。半日的郁悶,這會兒想像着奇特的風俗,才突然解頤。
朵珠又說:“當然,達奔納我可舍不得叫家裏人重打。”
兩個人笑鬧了幾句。朵珠突然沒頭沒尾來了一句:“女郎,我聽你鮮卑話也會說一些了,你知道‘達奔納’是什麽意思嗎?”
翟思靜一時腦子空白,搖搖頭說:“這倒不知道。”
“是‘超越’的意思。”朵珠又強調了一句,“‘越’,這個名字好聽不好聽?”
睡在一邊的翟思靜好半天才答話:“好聽。”
“你們漢人用這種字做名字嗎?”朵珠追問。
翟思靜心裏酸楚苦澀,又是好一會兒才說:“用。原來鮮卑名是‘達奔納’,第一回知道。”
她的長越,出生後在她身邊只待了半年,做母親的給他起了這個漢名,甚至還沒能跟孩子涼薄的父親說上幾句話,便被遷到北苑暫居。然後就是杜文不懼那場仙人跳,到北苑殺掉所有埋伏的人,拿長越做威脅,強行要了她的身子。
她後來才想明白,孩子的親父親哪兒把這個兒子當兒子!完全是唯恐杜文不能入彀,她不能入彀!
其實說起她和長越的緣分,真是短暫得不能再短暫。
她沒入掖庭牢房之後,長越作為皇子離開了她身邊。
她被杜文放出掖庭後,卻又不能和前夫的兒子住在一起。
他永遠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小小的一只,白皙可愛,搖着胖胖的小手咧着沒有牙齒的小嘴和她笑。這樣子,做母親的在腦海中不停地思念、思念……銘刻在骨頭裏一樣思念。
長越被遣到隴西就藩,她思念了他五年,回頭再見時,他已經是階下囚了。他被杜文虐待的時候,其實她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地牢裏與毒蟲為伍的那個瘦弱的遍體鱗傷的大孩子就是她的兒子。他和記憶中變得不一樣了,而且是以這樣酷毒的面貌出現在母親的面前。
她告訴自己是真的,記憶卻說這是謊言。
現實和記憶攪成一團,她那時的日日夜夜,腦海中全被兩種不同模樣的孩子給攪散了,所有的自責和痛苦都撲面而來——她終于把自己的精神壓垮了,除了死,她想不出擺脫這樣苦痛的法子。
即便是這一世再想起往事,她仍然像掉落到冰窟窿一樣,渾身冷得發顫。
朵珠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女郎,你怎麽了?要不要把火盆再撥旺一點?”
“好。”翟思靜牙齒縫裏擠出這句話。
她看着朵珠穿着俏伶伶的裏衫,提着腳上的鏈條,到火盆邊娴熟地吹火、撥火,姑娘家的背影活潑俏麗,她的心裏卻住着一個怨毒的婦人。
朵珠撥好火鑽回被窩,笑道:“是不是暖和點了?”
翟思靜問:“他究竟讓你來探我什麽話?”
朵珠猛然僵在那裏,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他……他大概……”
“不用你說了。”翟思靜翻轉身,“睡吧,我親自問他去,不把你扯進去。”
一個月後,飄雪的草原上突然歡歌如騰。
茫茫的雪野裏,天空散落着無數細碎的初雪,看不清數量的鐵灰色影子帶着震動地面的聲響奔騰而來。
前哨已經興高采烈地傳來了好消息:是他們的大汗獲勝歸來!
翟思靜默默地在寒冷的帳篷裏,靠着火盆把螭龍腰帶上最後一根線頭打上了結。系帶的縧子理順,擺放在那裏簇簇新、精致好看。
她全無笑容,朵珠在一旁擔憂地望着她,再三地說:“你別生氣……你別生氣……”
“我不會牽扯到你的。”翟思靜說,“我和他不一樣,永遠不一樣。”
馬蹄聲漸近了,繞營三匝,歡聲雷動,大約除了勝利的消息,還有大批搶掠來的補給、牛馬駱駝、金銀細軟和女人。
翟思靜安靜地跪坐在案桌前,火盆的光把她的臉映成暖橙色。
又等了好一會兒,她所在的禦幄的門被打開了,外頭的風雪“呼”地一下吹了進來,杜文披着黑狐毛的鬥篷,如同一只碩大的鷹,又像一只雄悍的狼,昂然站在門口。
他俄而一笑,迫不及待要與翟思靜分享:“思靜,我們贏了!”
朵珠看翟思靜周身一瑟縮的模樣,忍不住說:“大汗,女郎怕冷……”
杜文不言聲,手裏的鞭子“刷”地在朵珠身上一輪,幾層衣衫都裂開了。好在是穿得厚,朵珠只是“絲——”地倒抽了一口氣,捂着胳膊不敢再說話。
杜文喜悅之中,不想太煞風景,對朵珠低喝道:“還不滾?”
朵珠急忙帶着鐐铐退了出去。
門扇關上,屋子裏又暖意融融,跳動的小火苗把上等的銀螺炭燒得紅豔豔的。
杜文解開外頭鬥篷,笑融融又說一遍:“思靜,我們贏了!”
“嗯。”翟思靜冷淡地說,“我知道,你贏了。”特別在“你”字上加重了一些。
小狼主臉上的笑收了些,露出了些詫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