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穿上杜文最喜歡看的胭脂色長裾,翟思靜對鏡梳妝,青絲挽起,金鳳釵上的紅寶石流蘇垂在臉頰邊,一顆一顆折射着外頭的光亮。
杜文靜靜地看她梳妝,覺得她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受降城下見她,素衣有清淡出塵的美,今日鮮衣,又是別一番動人容色。
“最是消磨英雄志。”杜文慨嘆着,“要不是我阿娘深陷在柔然王庭,我真想直接回平城與你厮守。”
他畢竟不是昏君,而且看樣子對父母都是有感情的。翟思靜帶着前世的記憶來,但是對現今的這些變化也是無措的——前世在烏翰後宮的她,只知道闾妃被賜自盡殉葬,杜文不能帶兵馬,只身打馬前來平城,不僅救不到母親,而且不得不對烏翰忍氣吞聲。
但這一世不同了。闾妃雖然涉險,比起上一世到底多活了這麽久,而且還能接着活下去。翟思靜在先帝剛剛去世時提醒過杜文,在初入烏翰宮中時也提醒過闾妃。知道上一世的她,自己知道自己是救了闾妃一命,可是,對于這一世的杜文和闾妃而言,這撿來的一命只不過是自然而然的罷了。
所以,這個恩,他們不知,她也沒法指望他們知曉。
現在,所擔心的倒是翟量。
這位,算是翟思靜的族兄,翟家這樣的大族,本來像翟量這樣的旁支庶子,沒有家塾的精心培養,也沒有族中大事的歷練,甚至也沒有當官為吏的機會,根本上不得臺面,家族祭祀、飨宴、紅白喜事等,也就是在後頭撐撐場面的人。
但是現在,他就像被大浪推到了最前方。
杜文一直凝視着她,此刻開口問:“你還是擔心你的家人?”
翟思靜點點頭:“我當然相信你不會對我的父母至親怎麽樣。但是想着翟量要去柔然,我心裏還是惴惴的。”
她明亮的眼眸望着杜文:“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想必使的是苦肉計。苦肉之後,就是指望着他深入敵營,或離間,或竊信,或破壞,都是重重危險。”
杜文凝神聽着,最後笑了笑:“不錯,你分析得不錯。但是——”他做了個無奈的動作:“沒有人冒這個險,我阿娘就有險了。”
“我想見見我堂兄。”翟思靜說。
杜文滿滿的俱是金屋藏嬌的心思,雖是同姓同宗,他也不想讓翟思靜見別的男人。但遷延了一會兒,就聽見翟思靜說:“你有什麽為難呢?可不可以告訴我?”
他的為難實屬自私可笑,不大适合出口。而擔心自然是擔心翟思靜見到兄長後哭哭啼啼,把那個本來就膽兒小的翟量吓得打退堂鼓。他雖說可以把翟量綁馬背上扔柔然去,但這種需要在敵後演戲的角兒,若是不自願,等于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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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事麽……”他說,“你最好不要插手。”
“國事我不插手。”翟思靜毫不讓步,“但這亦是我的家事。我不拖你後腿,但你也該體諒我的心情。”
杜文皺着眉頭,想了好一會兒還是他讓了步,說:“好,我親自去叫翟量來。”
必須得親自叫啊!杜文出了禦帳門,臉色就難看了起來。擡鞭指了指翟量養傷的營帳,對他身邊兩個親兵說:“提着刀進去!”
翟量剛剛由軍醫擦完藥,還趴在榻上。突然門簾子就被人揭開,一片光湧了進來。他還沒看清是誰,已然聽見刀兵相擊的金屬聲,再定睛一看,不是那位北燕皇帝叱羅杜文又是誰?
“大汗?”他吃力地跪起來,磕了個頭,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杜文冷冷地打量他一眼:“上衣脫掉,讓我瞧瞧。”
荊杖細長有韌性,打起來跟鞭子類似,撕皮咬肉,血肉淋漓,傷痕顯得猙獰。雖然休養了好一段日子了,傷口累累的都還是撕裂的血痕、翻綻的皮肉、過度的淤紫,看這程度,只怕好透了也會形成終身不褪的疤痕。
翟量甚是難堪,但是大男人之間又沒啥看不得的,只能吃力地自己解衣,露出一片坑坑窪窪、慘不忍睹的後背來。
杜文近前,他愛幹淨,只拿鞭梢在他的傷口滑過,輕微的觸碰都讓翟量疼得“絲絲”出聲兒。
“還熬得住麽?”杜文出語倒頗溫和,“看你疼得這樣子。”
翟量吸溜着空氣,苦笑着說:“不碰到,倒還不疼。應該能熬得住。”
杜文點點頭,露了微笑:“好樣兒的。翟家起複,大概就在你了。”
在衆人都以為翟家免死只能靠翟思靜的裙帶的時候,翟量得皇帝這樣一句考語,心裏是激越的:他身份低微,從來不被人看好,但今天,他也有一個機會!
他陡然立起脊梁,鋼铮铮地說:“大汗肯給臣這樣的機會,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逼你的。”杜文笑道,“你堂妹思靜要見你。”
翟量在進皇帝禦幄之前,每走一步都倒抽着涼氣,腳步拖沓得幾乎要把鞋底板磨掉。但是禦幄的簾子一掀,他看見裏頭紅豔豔裝扮的翟思靜,頓時骨氣就上來了:酒泉城下,妹妹在那樣可怖的局勢下直面人頭滾滾和鮮血淋漓,不卑不亢地為他求情。而後,孤身一人在杜文帳中許久——大家都以為必然是遭逢了最壞的結果,但事實是她容光煥發,而杜文卻一改戾氣。
那麽,他作為一個男人,怎麽能在纖弱女子面前露怯?
“思靜妹妹!”他努力地笑着,“你氣色不錯。”
翟思靜看他,一頭心酸,但另一頭覺得翟量雖然受了重刑,并沒有想像中的慘狀,大概杜文真的所言不虛。
她凝眸看了看杜文,又看了看帳門,意思很明顯。
但杜文明知她是催着他離開,卻恍若不明白一樣,自顧自坐到後頭書案上,捧着一本《通典》看了起來。
“阿兄請坐。”翟思靜只好當後面那人是空氣,對翟量說。
翟量苦笑了一下:“沒事,我站着就好。”
杜文從書裏擡起頭,插嘴說:“對,你站着就好。雖然是親屬,但尊卑還是要講的。”自顧自“嘿嘿”一笑,仿佛在為翟思靜日後的地位正名。
翟思靜胸口起伏,強忍着沒有回眸瞪他,只能對翟量說:“一高一下,講話好累。既然阿兄只方便站着,我也站着好了。”起身站在翟量對面。
她個子沒有翟量高,但是一旦站起來,翟量也頓感壓迫,不由自主地躬了躬身子:“妹妹何必如此客氣?”
翟思靜說:“聽大汗說,阿兄此次任務艱巨,要深入柔然王庭。不過柔然王庭不像這裏是定居都城,而是逐水草而居,阿兄此去,在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負麽重的職責,做妹妹的心裏,難免是忐忑的。”
她目光稍稍向後一瞥,然後說:“阿兄可有什麽需要我協助的事?”
翟量膽量不算大,腦子還不算笨:想來翟思靜一介女流,這樣的軍政要事,她唯一能幫得上忙的,無非是趁着此刻沒有出發,為他多要些援助。
但是再想想杜文那虎視眈眈的模樣……
翟量搖搖頭說:“大汗把細節都和臣布置好了,雖然艱難,按着錦囊妙計一步步去做,其他也沒有格外需要協助的——畢竟,大汗也希望能把事情辦下來,肯定會給臣配備好助手和後援。”
他沖翟思靜一笑,翟思靜卻差點哭了,嘴唇抖動着忍淚:“阿兄……”
翟量手伸了半截想給妹妹擦眼淚,突然聽見後頭杜文高聲地咳了一下,吓得伸了半截的手又縮回去了,尴尬地在衣服上搓了搓,心道這大汗真把我妹妹當禁脔了?做阿兄的都碰不得?……
他只能挓挲着手,強笑勸慰:“妹妹別哭。闾太妃陷落在柔然王庭,但她是廢帝烏翰可居的奇貨,想來烏翰會投鼠忌器,不敢就殺。我呢,是隴西翟家的人,翟家被大汗幽囚,我只身出逃,向柔然和烏翰求援,‘提供’酒泉城下的消息,想來會得到他們的信任。”
他攤一攤手苦笑:“當然喽,若是不信任呢,那也就是我的命了。”
翟思靜心裏了然,雖然覺得風險甚大,但不失為一條路徑。
她身後的杜文一點聲音都沒有,連呼吸都淺淺的,想必也是在凝神觀察她的反應。
翟思靜對翟量說:“烏翰自己是個要掌權的人,柔然公主性子自負張狂,大賀蘭氏陰毒而氣宇格局甚小,二虎相争,我估計烏翰已經不勝其煩,但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而已。太妃我接觸過,是極聰慧的人,雖是階下囚,一定看得很清楚。阿兄前去,只消多裝可憐,少摻和他們的主張,他們內裏攪鬧起來,總是不長久的。時機到了,奪馬出逃,救出太妃,就是大功一件。”
翟量這下笑容不苦澀了,而是露出一口牙:“是呢!我也期待着将功補過,重振——”
說了一半,突然想起杜文還在後頭聽着,怕這狐疑主兒又瞎想,趕緊把話“重振家風”的話咽了下去。
翟量也有翟量的考量。
翟思靜曉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朝着自己以為對的方向前行。然而未來始終如迷霧,即便是她重生歸來也未必能夠掌控。
她問:“阿兄幾時出發去柔然?”
翟量偷觑了杜文一眼,才說:“按計劃,明兒就走了。”想了想自己還一碰就疼的渾身杖傷,不由自苦,但箭在弦上,也沒其他辦法,少不得忍痛硬熬。
翟思靜從案桌上取了銀壺,往一個幹淨銀杯裏倒了滿滿一盞紅葡萄酒,雙手捧到翟量面前:“阿兄此去是密行,估計不會有餞別酒了。妹妹這裏借花獻佛,用這甜酒祝阿兄馬到功成,侯封萬戶!”
翟量五味雜陳,有心酸,有自豪,又有憂懼,接過這杯酒一飲而盡,果然芬芳甜美,是不曾嘗過的西域好酒。他把空杯底向翟思靜示意:“承妹妹吉言!”
送他出門。看着翟量努力昂首闊步,實則蹒跚歪斜,翟思靜無數的擔憂無可言表,握着堂兄喝過餞別酒的杯子發怔好一會兒,才回轉身打算把杯子放回食案上去。
卻不料一回頭就撞上一堵牆似的,正撞在杜文的胸膛上,不由腳下打跌。
杜文一伸手把她撈住了,纖腰在抱,卻沒有笑容,冷着臉說:“今日,我可真要罰你了!”
翟思靜擡臉問他:“為什麽?”
他努努嘴指着翟思靜手裏的酒杯:“你拿咱們合卺的杯子和酒給他餞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