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早起,翟思靜向外頭粗使的婆子要了熱水,見寒瓊還在昏昏沉沉說着胡話,身子不停地抽搐,為她擦臉的時候驚覺額頭已經滾燙了——傷後發燒,不算重症,但在即将行路的時候,也讨厭得很。
她尋思着也只有皇帝能做主讓寒瓊留下來養傷,但自己前去請求,會不會反而讓事情更糟糕?烏翰這性子,這輩子她看得更透了:豈止是心胸狹窄!簡直是透着陰毒了。
突然,外頭婆子敲了敲門:“翟女郎,梅蕊姑娘來看望您。”
梅蕊和寒瓊都是她自小兒就在一起的丫鬟,彼此了解,感情也不錯。
人心易變,确實。
但是,“變”也有原委,也由事件演變而成,不會莫名其妙就改了天性。以她對梅蕊的了解,這小丫頭虛榮心或有,卻也不是卑鄙陰微的小人。現在情況擺在這裏,與其因事而疏遠梅蕊,反不如拉攏好她,将來或許還有在平城宮裏彼此照應的機會。
翟思靜迎出去,在早晨的陽光裏看見穿着鵝黃襦衫,系着石榴紅裙的梅蕊正一臉緊張地絞手絹。
“你來了。”翟思靜語氣平靜,而表情厚道,對梅蕊微微一笑,既不責怪,也不逢迎,更不嘲諷。
梅蕊明顯是松了一口氣,探頭往屋子裏瞧了瞧,問:“寒瓊還好嗎?”
翟思靜嘆口氣說:“傷的挺沉重的,皮開肉綻不說,早起發現還高燒了。”
梅蕊急得簡直想抽自己一個耳光,帶着哭腔說:“女郎,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大汗見我眼睛紅腫了,怒氣勃發問是不是主子給我氣受。我怕他遷怒女郎,所以随口說是寒瓊嘲諷我爬床。大汗當時只是冷笑,然後就安撫我,應允給我名號。哪想到大汗會吩咐這樣責打寒瓊!我一言不慎,真是害死她了!”
翟思靜凝視着她的表情,她又急,又愧,又臊,表情是真的,哭腔也是真的。
翟思靜說:“确實呢,伴君如伴虎,每一句話都不能不小心,每一個表情都不能不謹慎。”
“女郎!你也——”梅蕊想着烏翰氣哼哼評價翟思靜“傲慢”,嫌棄她看他的眼神,不由也想勸谏自家主子,還是要在皇帝面前做小伏低一些,。
但翟思靜自己說:“我給他臉色看,是冒險了,以後也得注意了。”
見女郎從善如流,梅蕊松了一口氣,然後從袖子裏掏出一個藥瓶:“早上大汗去前頭聽政,我說身子不舒服,叫了随軍的禦醫過來,問他要了這瓶傷藥,說對棒傷極好。女郎給寒瓊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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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思靜接過瓶子,安慰梅蕊說:“我知道你對我和寒瓊是沒有壞心的。她也許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了,我心裏都明白。現在大汗跟前你說得上話,你多幫幫寒瓊,她日後也會明白的。”
梅蕊感激地點頭說:“女郎只管吩咐!要我出什麽力,我赴湯蹈火也去!”
翟思靜笑了笑說:“現在當務之急,大汗馬上要從泾州拔營,寒瓊被打成這個樣子,別說兩三天,就兩個月也未必養得好傷。路上騎馬騎不得,轎子坐不得,車子颠簸更吃不消——總不見得拿擔架一路擡到平城去。你可不可以和大汗求個情,讓她留在泾州行宮裏養傷,最好再撥一兩個這裏的婆子或粗使丫鬟伺候。我到了平城之後,等她傷好了,再派人來接她。”
梅蕊毅然點了點頭:“确實呢,本來打得就厲害,若是再一路颠簸下去,命都要送掉。這個情,我一定去求。晚點我再叫禦醫過來給她診一診,發燒總要用藥。等大汗離開行宮,延醫用藥等照應就沒那麽便當了,還是趁現在努力先治。”
她又說:“對了,大汗說開拔前這兩天還要在泾州民間征選些幹淨能幹的姑娘做宮女兒,到時候咱們一道選,好不好?”
兩個侍女,一個一步登天,一個堕入地獄。翟思靜一邊點頭一邊想:人的命運,真是有太多岔道口,這一世,我又将走向何方?
選宮女兒的事雷厲風行,烏翰果然把翟思靜一道叫過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對她這日所換的一身秋香桃紅,覺得順眼多了。
他故意握着梅蕊的手不停地撫摸,笑融融說:“挑十個人吧,你六個,翟氏四個——畢竟你先承寵,按宮裏的規矩,倒是你為長了。”
梅蕊抱愧地偷瞟了翟思靜一眼。翟思靜不像上次那樣目光鄙夷,但平靜如水,看都不看皇帝,仿佛也不會為這些身份地位的事兒吃醋。
梅蕊知道自家女郎平素生活精致、愛清爽。于是特特把十個備選宮女中看起來利落聰明的四個留給了翟思靜。這些被帝王家一道命令就征入宮中服役,而且大概一輩子都出不來的小姑娘們,叩謝了皇恩,但目中都是霧濛濛的。
不相幹的人都走了,皇帝适意地欠伸了一下:“明日該啓程了,今天要早些休息。”
然後目視翟思靜說:“今日翟氏侍寝。”
翟思靜眼睫一陣閃動,從小在一起的梅蕊敏銳地察覺出她流露出的厭惡。她怕皇帝也看出來,一個撒嬌撲在烏翰身前,笑着說:“好,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烏翰愛她嬌俏,而且這些詞意不深的詩詞他也剛好能理解,遂捏捏梅蕊的鼻頭笑道:“臭丫頭,不怕澇死你?別嫉妒,換換人吧。”
梅蕊又偷瞥了翟思靜一眼,看到她似有感激和求助的意思,心裏一酸,一橫心笑着說:“誰嫉妒!還不是怕大汗今日不得暢意?”
“為何呢?”烏翰攬着她的腰,撫着她的臀,臉上倒是正容。
梅蕊硬着頭皮說:“哎呀,還非要奴明着說……奴以前不是伺候女郎的嘛,她這幾天是小日子,怎麽伺候大汗?”
翟思靜心裏一松,臉也微微一紅,含羞點點頭,蚊子叫似的說:“望大汗體諒……”
梅蕊到底還是懂她。
這個欺君的謊撒下來,這丫頭擔了多大的風險!可她還是擔了,甚至肯把“無恥争寵”的髒水潑自己頭上,只因為“懂”。
烏翰果然皺眉失望地說:“哦。好吧。”
但轉臉看見梅蕊含笑的半邊小臉蛋,覺得這嬌滴滴的小樣子,未必不如翟思靜——漂亮但冷漠,拒人千裏之外。他是一國之君,何必受女人的氣?
于是伸手在梅蕊屁股上用力掐了一把,掐得她幾乎跳起來,才轉臉對翟思靜說:“你先走吧。你那個挨了打的侍女,先梅蕊也跟我講了,姊妹一場的,就留在泾州行宮裏,養好了再說吧。”
車馬辚辚,從泾州再次出發,前往平城。
新君在泾州行宮遷延了六七天,據傳是寵愛一個新納的嫔妃。外界的其他謠言也漸漸多了起來,先皇的喪事是怎麽都壓不住了。
烏翰終于有了點着急,不僅沿途叫人密切關注茶樓酒肆的風言風語,而且加強了一路上禁軍的防範。白天趕路,晚間搭營帳睡覺,累得不行,也沒了那方面的心思,臨幸梅蕊也不過就一次,更想不到花功夫在翟思靜身上了。
翟思靜在辂車裏有的是時間思考。
杜文那天送行時刻意要吟詩,她不想聽也被他洪鐘般的琅琅音色鎮住了。愛才的人,詩歌聽兩遍就能成誦;再把每句想一想,倒不由好笑這小鬼頭學樣學得挺快。
“歧路我徘徊,
送別心自傷。
故園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聖躬,
飯稻以終晌。
猶思萱草綠,
離人堂廊上。”
五言詩每行的中間一個字連綴起來,便是“我心知恩,托以萱堂”。他在向她表達:他明白她提醒他的好意,他現在身不由己,被困在隴西,所以,拜托作為皇帝的妃嫔的她,回到京城後幫他照顧他的母親闾妃。
翟思靜回憶的時候,唇角會含着些笑:上一世和這一世,偶爾會有些界限模糊,冷酷無情的大燕狼主杜文,偶爾也是少年郎的無賴模樣。她總告訴自己要恨他,要遠離他,但是不知為什麽,愈是和烏翰對比強烈,她愈是能記起的都是他的好。
她有時候也悲嘆,如果上一世沒有那場來自“仙人跳”的強.暴,她或許就不會那麽恨他;不那麽恨他,或許就不會心心念念期待着兒子長越能扯起反旗,營救她出蒹葭宮那片美如仙境的地獄;不對兒子有着非分的期待,後來就不會遭小人陷害,落得個長子被虐殺的下場。
人生的歧途上,他們都是有一步沒有走好,然後一步錯,步步錯!
車窗外的風景迅速地後退着,夏季的青山變得濃郁蒼綠,黃土驿路常常隐沒在山重水複之間。翟思靜發呆的時間很多,凝望着窗外隐隐可見的一些城牆痕跡,也不知道已經到了北燕的哪座城池,但都不由想起上一世她嫁入宮中的情景。
那一世她其實比現在尊貴。家中有送親的兄弟,皇帝也恪盡禮節派人迎親。
到平城之後,一場鮮卑特色的搶婚儀式,她在平城宮的青廬中和皇帝烏翰喝了合卺酒。那一世的她還是認命的,再有失落,既然嫁了,那就認定是自己一輩子的夫君了。
沒有鬧出寫信給杜文的麽蛾子,烏翰開始也對她很好,大了十幾歲的烏翰有着成熟男人的溫柔和穩重,床笫間雖然同樣痛得她淚水漣漣,但他不停地撫慰和許諾——大概就和在泾州行宮許諾梅蕊一樣。
三日禮成後,她立刻被冊封為昭儀。皇後賀蘭氏一臉溫善,執着她的手叫着“妹妹”。皇帝寵幸有加,她很快有了身孕,生了兒子,便死心塌地認準了烏翰這個夫君——縱使在宮宴上見過杜文一兩次,也告誡自己不能有違女德,應當“專心一人”,連心裏想着其他人都不行!
在“仙人跳”之前,生活總體是平靜自在的。唯一稍有波瀾的,大概就是烏翰清洗宮中的前朝嫔妃和宮人侍宦了。
她突然目光一跳,想着杜文詩中隐着的字,又想着前世那次清洗,不由地仔細追憶起每一個細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