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搖擺
林可頌以為江千帆會拒絕，但沒想到他卻朝着蒙哥馬利的方向緩緩走來。
“那我就嘗一嘗，這杯飲料裏面到底是什麽。”
江千帆接過了蒙哥馬利手中的玻璃杯，将杯子微微晃了晃。他的神态淡泊寧靜，眉眼間是無欲的優雅，就連搖晃玻璃杯的動作都好似要品味陳年佳釀。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追随而至。
當他颔首将玻璃杯靠上嘴唇的時候，林可頌也跟着緊張了起來。
她知道所有的味道，哪怕再細微，也會被江千帆的味蕾無限放大。她覺得難吃的東西，對于江千帆來說，将完全是一場災難。
江千帆只是抿了一小口，整個派對現場靜悄悄的，只是偶爾傳來幾聲小孩子的打鬧聲。
林可頌看見他的喉頭輕微的一個滑動，線條流暢而下，優美而性感。
他的眉心甚至連蹙都沒有蹙起，淡然開口：“酸味來自于西柚、樹莓、奇異果，腥味來自海帶，雖然試圖用大蒜、大蔥和韭菜掩飾魚腥草的味道，但餘味還很明顯。苦澀感來自于苦瓜與檸檬皮。而辣味則是因為芥末與龍蒿。請問，我的答案正确嗎，蒙哥馬利老師？”
這就是江千帆最為精确的味覺解構。
蒙哥馬利遺憾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只是輕輕抿了一點點你就嘗出了所有的食材？我還期待着你把這一整杯都喝下去呢！”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江千帆的聲音很平靜，但周圍人望過來的目光卻是驚訝以及尊敬的。
在這裏，沒有任何人會因為江千帆的眼盲而看不起他，因為他們知道江千帆真正的能力與天賦超出他們的想象。
“你的味覺好像比幾年前更加敏銳了。不過，你想要知道布魯與可頌之間的勝負結果嗎？”蒙哥馬利好笑地摸了摸下巴。
“她不止贏過了布魯，而且寫下的是完全正确的答案。”江千帆的聲音，不悲不喜，穩若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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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麽确定？”
“我确定。”江千帆的聲音依舊沉穩。
林可頌看着他的側臉，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這麽相信她的味覺。
“好吧，可頌确實全部都寫對了。就連這杯飲料裏最為陷阱的魚腥草與龍蒿。”蒙哥馬利來到林可頌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收下一個學生。但是至少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獨獨選中了可頌。”
蒙哥馬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簡單，但是周圍人看向林可頌的目光變了。
再不是帶着一點點好奇或者只是某個可有可無小人物的無所謂，他們用贊賞、觀察甚至是審視的目光看向她。
就連布魯也走過來與林可頌握手：“看來在‘大師賽’上你将會是可怕的對手。剩下的兩個月，我必須要好好努力了！”
林可頌有些不可思議，她只是嘗出了一杯飲料裏所用的材料而已，為什麽周圍人看她的表情就像在非洲看見了帝企鵝？
而伊麗絲的目光更加森冷了。
蒙哥馬利來到美食協會主席戴維的面前，笑着問：“嘿，戴維，你覺得今天派對上的食物味道如何？”
林可頌看着戴維趕緊別過臉去，要知道自己當初可是用番茄雞蛋亂炖荼毒過他。但願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
“嗯……雖然知道不是出自你，但是味道确實不錯。”
“你覺得如果是米其林美食密探，會給這裏的食物怎樣的評價？”
“很抱歉，我不是美食密探。但是……我覺得奶油胡蘿蔔濃湯至少能獲得一副刀叉的評價。至于其他的食物，也很可口。”戴維并沒有因為蒙哥馬利在業內的地位而刻意去給他生日派對上的食物過高的評價。
“啊哈，謝謝。史密斯夫人你覺得呢？”
“我的話，覺得‘小豬裹地毯’做的實在很不錯。”史密斯夫人笑了起來，“好吧，今天派對上的美食該不會是莫妮卡特地為你準備的吧？”
“不，是我的孫子布魯準備的！要知道在一個月前，他可是對廚房裏的事情一竅不通。可是自從入選了那個‘大師秀’之後，他的進步實在讓人稱奇！”提起布魯，蒙哥馬利的臉上滿是驕傲的神色。
戴維十分之驚訝：“我的天啊，我對布魯那一次做的碳烤小羊排印象十分之深刻！那個味道簡直就是地獄絕響！可今天所準備的一切實在太讓人驚訝了！布魯，你果然是蒙哥馬利的孫子，骨血裏流淌着對食材的駕馭基因！”
大家都紛紛議論了起來。而伊麗絲則來到布魯的身邊，一邊誇獎他一邊與他進行烹饪技法的交流，一時之間布魯成為了派對的焦點。很多人都問他參加大師秀的導師是誰，他在大家的贊美之下仍舊保持理智，守口如瓶。
沒有人再注意到她林可頌了，她向後退了半步。
“如果嘴巴裏的味道很難受，可以吃一點這裏的百利甜酒蛋糕。”
微涼的聲音如同一陣緩慢經過的風。
林可頌側過臉來，發現江千帆竟然就站在她的身邊。
當所有人都在關注布魯的時候，江千帆卻仍然記得她的存在。
這時候宋意然走了過來，他看了江千帆一眼，然後對林可頌說：“張嘴。”
“啊？”林可頌還沒反應過來，一粒糖豆被宋意然扔進了她的嘴裏，甜甜的奶香在她的舌尖蔓延。
“對了，江先生，今天在派對上再一次見到你，還沒來得及與你正式打招呼呢。”宋意然揣着口袋笑了笑。
他的慵懶惬意與江千帆的內斂冷峻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
“我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江千帆淡淡地說。
“什麽？”林可頌看看宋意然，再看看江千帆，“你們竟然認識？”
“我只是有幸在江先生的餐廳裏用過餐而已。他所烹制的食物，是讓人難以忘懷的美味。”
“你去過江先生的餐廳？”林可頌看向宋意然，心想這家夥八成又交了新女朋友，然後去高檔餐廳燒錢來着。
宋意然笑而不答，江千帆只是握着盲杖一臉漠然。
即便是在這樣安靜的氣氛之下，林可頌還是感覺到這兩人之間暗潮洶湧。
還好蒙哥馬利又設計了一個新游戲來折騰在場的賓客們，氣氛再度熱鬧了起來。而伊麗絲也找了個借口将江千帆帶走了。
林可頌與宋意然倚着餐桌，眼前喧鬧的場景并沒有被他們看進眼裏。
“所以，你的神秘老師是江千帆？”
“嗯。”
“在華人餐飲界，他是首屈一指的風雲人物，是被歐美餐飲界所認同的主廚，可以說是無冕之王。”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對某個人有這麽大的認同。”
“然後，你住在他的別墅裏。”宋意然歪着腦袋，用他那雙讓人莫名心動的眼睛看着林可頌。
在日光落在他的前額，他的鼻尖，整個人看起來透明而幹淨。
“是啊。不過還有連個月，我就要搬出來了。”
“你不是說，和他住在一起很累嗎？”
“啊……有一點……”
潔癖、孤僻、過分追求安靜什麽的确實很煩人。
但是……她一點也不讨厭他。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住？”宋意然側過身笑着問。
“你？你不是住在曼哈頓嗎？離江千帆的別墅那麽遠！他要是興起了想要教我什麽了，我還得從曼哈頓飛奔過去？算了吧……”林可頌光想想也覺得很奔波勞碌。
“那……等蒙哥馬利先生的派對結束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紐約？”
“江先生應該已經訂好了回去紐約的機票了。”林可頌聳了聳肩膀。
“好吧，我敗給了江千帆。”宋意然無奈地嘆了口氣。
“聽起來就跟你喜歡我似得。”林可頌啧了一聲。
“我本來就喜歡你啊。”
宋意然半仰着頭，他的聲音裏有一點不舍，還有一些無奈。
林可頌的心髒就像被突然捏住了一般。
他總是用雲淡風輕的聲音說着重要的事情。
而此刻，他如此認真的表情，林可頌知道最好不要當真。
“你就繼續演吧！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林可頌故意用惡狠狠的聲音說。
蒙哥馬利的生日派對結束了，林可頌跟着江千帆來到了機場，準備登上回去紐約的航班。
登機之前，林可頌照例去了一趟洗手間。
當她洗手的時候，伊麗絲也走了進來。林可頌本以為伊麗絲不會與她說一句話，因為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現在伊麗絲很讨厭她。但是沒想到，伊麗絲卻來到了林可頌的身邊。
“蒙哥馬利的派對真的很磨人吧？”她笑着說。
“啊……是的。”
“嗯，不少人對他的派對是既向往又害怕。能夠被他邀請的，說明他承認了這個人的業界地位。但是他又是出了名的喜愛捉弄人，每年的生日都把大家折騰得人仰馬翻。”
“是啊。”林可頌想要離開。
但是伊麗絲卻再度開口了：“布魯倒是讓人覺得很有驚喜。他雖然和自己的祖父很親近，但從來對廚藝以及美食不感興趣。這一次，他卻能一個人籌劃出招待五十多位來自餐飲界精英以及巨頭的派對餐食，每一個人都沒有發出負面意見，他的能力可見一斑。無論他的導師是誰，他的能力足以讓他進入比賽的前五名。只是你呢？林可頌，如果是你，能做到布魯今天做到的嗎？”
林可頌頓住了，她蹙起了眉頭：“昆廷主廚，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如果有不滿請直言，如果讨厭她林可頌就不要來接近她，更加不要說什麽模棱兩可讓人揣摩的話，她的英語沒有那麽好。
“我想說，也許江先生從來沒有認真地對你提起過，但是只要你站上‘大師秀’的賽場，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江千帆的學生！你的水平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還有江先生。你現在能做出一道完整的菜了嗎？你能滿足今天每一個賓客挑剔的口味了嗎？也許，出衆的味覺是江先生看中你并且願意教導你的原因，但只有這一點你覺得足夠嗎？”
伊麗絲單手撐着洗手池靠向林可頌。
她的眼中是她從沒有感受過的強大壓迫感，她在她的面前就像随時被輕易碾死的螞蟻。
“你覺得自己現在開始努力，能夠追上布魯嗎？布魯只是十個參賽者中的一個，還有其他被廚藝大師所指導着的競争者。他們最初的廚藝雖然和你一樣很爛，但可塑性很強，他們會向海綿一樣吸收一切關于食物的知識并且飛速成長。你呢？你比起最初的時候，成長的是否足夠呢？”
林可頌沒有回答伊麗絲，因為她無法回答。
布魯……畢竟是蒙哥馬利的孫子，他在蒙哥馬利的熏陶之下，比起其他人顯然更有優勢。
“你只是在江先生的身邊混日子而已。你的目标從來都不是比賽的前三名，你只想能走多遠走多遠，你看到的只是那幾千美金的獎金而已。你對廚藝根本沒有追求，你甚至不理解食物的藝術！你沒有執着的求勝心，這樣的你，從起點就已經輸了！”
“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我，也因為江先生對我的指點和照顧讓你感到不舒服，但是……你并不是真的了解我，所以請你不要這麽急着評價我。”林可頌扣緊了洗手池的邊沿。
她第一次感到氣惱，這種氣憤和當初喜歡宋意然的女孩找她麻煩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她的胸口感覺很悶，她在伊麗絲的心裏就像一個跳梁小醜！
那麽她每天晚上看着關于烹饪的書籍到午夜是為什麽？她為了做出讓江千帆滿意的香菇肉絲拌面一整晚待在廚房裏又是為什麽？為了幾千美金的獎金讓她待在江千帆這個大冰塊的身邊？
“我确實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千帆。我了解他得到今天的一切，無論是餐飲界的認同還是美食家們的尊重付出了怎樣的努力。他很完美，至少現在的美食界是這樣。他所作出的每一道菜都沒有瑕疵。而你，當你在‘大師秀’中落敗的時候，你将會為他添上第一道裂痕。”
說完，伊麗絲用紙巾擦了擦手，走出了洗手間。
當她與林可頌擦身而過的那一刻，林可頌第一次有一種自己将要裂開的感覺。
她忽然不知道如何邁開自己的腳步，只能撐着洗手池的兩邊，低下頭來。她不該讓自己的情緒被伊麗絲所影響的。
但是伊麗絲說的是事實，她知道。
江千帆有多完美，從前林可頌也許不知道，她讨厭他的冰冷、他的漠然、他的高傲、他的執着……但只要每多在他的身邊待一秒，他在她的心裏就多一分完美。
她想象不了江千帆是怎樣在後廚裏孤獨地度過那八年，她看見的只有他修長優雅手指間的傷痕。
他現在所贏得的一切榮譽與尊重，都來之不易。
而這樣的她，怎麽可能代表他呢？
如果她輸了，甚至于連八強都沒有進就被淘汰了，人們将怎麽議論江千帆？
也許大家都會說，江千帆是個神話，但他也有短板……不像蒙哥馬利有衆多的優秀門生，江千帆根本教不出一個像樣的主廚？而要證明這個瑕疵，他是不是又要花費很多年的努力呢？
不……不……
林可頌搖了搖頭。她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怎麽可能會對江千帆的人生造成那麽巨大的影響。
就算這樣，林可頌的眼睛莫名地酸了。
她可以與江千帆住在同一棟別墅裏，跟在他的身後甚至走在他的身邊……但是她總是離他那麽遠。
他知道就算她在失敗，人們再議論紛紛，他也可以淡泊名利，獨自精彩。
林可頌仰起頭，讓眼淚回到眼睛裏，她擦幹淨自己的臉，擠出笑容，走出了洗手間。
vip候機大廳裏，江千帆坐在沙發上，而伊麗絲端着報紙替他念新聞。
伊麗絲了解江千帆所有的習慣和喜好，知道他在什麽時候需要什麽，也知道如何去尊重他。
不像她，一個魯莽的闖入者。
林可頌安靜地坐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低下頭來刷手機。
她開始搜索關于“大師秀”的具體信息，比如說自己退賽會有怎樣的結果。
她知道自己簽下了合同，裏面有一條，如果她決定退賽的話，必須征得導師的同意，因為導師将面臨兩個選擇。第一個，就是直接棄賽；第二個則是接受賽委會安排的另一個學生，但是時間卻不會改變。假設林可頌現在棄賽的話，江千帆也只剩下兩個月的時間教那個學生。
林可頌呼出一口氣來，雖然只是一瞬間的想法，但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如果這個時候退後或者放棄的話，對江千帆都是不負責任的。
當然……如果他自己願意退出的話……
原本他就并不是心甘情願教導她的吧？不過是因為梅爾帶她來見他的時候，被他察覺到了她不相信他的能力而已。以江千帆的性格，根本就不屑這種比賽。
“林可頌。”
江千帆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
“什麽？”林可頌所有的思緒被對方的聲音驟然收緊，擡起頭來，看見的是江千帆俊美的臉。
他是什麽時候走過來的？
“已經開始登機了。”說完，江千帆便過身去不緊不慢走向通道。
“剛才叫了你很多聲，就看見你拿着手機發呆。”
伊麗絲意味深長地一笑。她明明知道林可頌發呆的原因是什麽。
她已經确定自己影響到林可頌的心情了。
林可頌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跟上江千帆。
這一次在頭等艙，林可頌的位置就在江千帆的身邊，而伊麗絲的座位卻在過道的另一邊。
“我和伊麗絲換一換吧。”
林可頌很識趣地打算将自己的位置給伊麗絲。她和江千帆比較有話題，也知道怎樣照顧好他。
伊麗絲剛要開口同意，林可頌的手腕卻被穩穩地扣住了。
那種感覺和力量，就像那個游戲之前，她想要換到宋意然的另一邊去卻被江千帆抓住是一樣的。
“江先生？”
“你坐着就好，不需要換。”
“是啊，只是讀一讀報紙之類的，你也可以的。”伊麗絲雖然這麽說，但她的眼神中又是那種讓林可頌不舒服的感覺。
林可頌只能坐下。
飛機即将起飛，乘務人員檢查每一個乘客的安全帶，并且開始播放安全須知。
而林可頌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了身旁的江千帆身上。他淡然而俊逸側臉，讓人總是忍不住要一直看着。
她的手輕輕搭在扶手的邊緣，耳邊是飛機引擎的轟鳴聲，機身略微傾斜，開始上升。
就在那一刻，她的手背有什麽覆了上來，那種讓人安心的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溫度讓林可頌側過臉來。她沒有想到，江千帆竟然也微微傾向她的方向。
雖然引擎聲很大，但是她聽得很清楚，他在問她：“你怎麽了？”
林可頌看着他，他說的是中文，選在這個時刻，似乎就只是為了讓她聽懂，也只打算讓她聽見。
伊麗絲為他們兩人劃分出了一個世界，林可頌總感覺不得入內。
而此刻，林可頌卻有一種江千帆刻意劃分了一個只屬于她的世界。
“沒怎麽。”林可頌笑着回答。
她知道自己在撒謊，她此刻很猶豫，她的情緒很低落，她知道一向“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自己失效了。她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敏銳的江千帆……不要拆穿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