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煞氣太重
“……”煎茶的女子當即放下茶壺,不贊成道:“師伯!兩次都不能怪她!”
有膽識!申漾頭一回聽見有人這麽明白的對殷佬表示反對,不由看向說話的人,那女子留着可愛的娃娃頭,話說得冷,卻眉眼含笑,乖嗔的斜着殷佬。申漾一眼看不出她的年歲,只覺得這才是在殷佬面前真正放松自在的人,她比殷寧都自在,面部表情活靈活現的,看起來更加可愛了!
“我又不會怪你——”殷佬道。
“老爺子舍不得怪你,”與此同時,王平也開了口,并壓住殷佬未說完的話,安慰道:“總得找個人遷怒一下。既然如此,他自然要把這罪名算在我這個拐了幾個彎的外人身上!”
申漾恍然,看來這二人就是那天殷佬說“不想見”的她們。不被待見的王平自然不會是師姐,殷寧說的師姐只可能是這個看不出年歲的女子了!
這麽看來,駱骁倒是沒騙自己,申漾心道,他們和這個女将軍還真是拐了幾個彎的關系!只是這幾個彎究竟是怎麽一環套一環的關聯起來的,他十分好奇,卻沒有冒失開口,問候不曾被引薦的客人。
“別撇那麽幹淨!”殷佬氣哼哼的,直言不諱道:“哪一件跟你沒有關系?!你這個人,煞氣太重!”
王平的臉幾不可見的抽了一下。
申漾忍俊不禁,在殷佬背後撫了撫,和稀泥道:“看來也都跟我有關系。”
“哈哈哈哈,你這孩子!确實也跟你有關系,她惹我生病,你給我治病!”殷佬笑着扔了手中餘下的棋子,側身要下榻,申漾連忙站起來,給老爺子讓路。
見此,另一邊王平也讓開路,站在矮榻邊。煎茶的女子下榻,雙膝着地為殷佬擺正木屐,要伺候老爺子穿屐。殷佬擺擺袖袍讓她起來,随意擺弄了兩下,站了起來。
老爺子近身的事,申漾只見殷寧做過一部分,他還是頭一回眼睜睜看着老爺子站起來,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他還在想自己是否應該做些什麽的時候,那女子又靠近,為殷佬整理衣物,扯平被他坐出來的微小褶子。
見揮不開她,殷佬擡手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無奈道:“罷了罷了,你師父都不說你什麽,我還能說什麽!”
“您是長輩。”
殷佬的手一頓,長嘆了一氣,指着書架方向,道:“你自己去挑吧。小漾扶我一把,年齡大了,冬天就越來越難熬了。”
申漾這才上前一步。那女子身形格外嬌小,他一直沒好意思往前湊。被殷佬點了名字,忙一手托着他的手臂給他助力,二人往客座方向走了幾步。
“師伯——”
“去吧!”殷佬揮手。
那女子喏了一聲,轉身走進層層書架之間。
“老爺子是嫌我這雙手上的血腥味?”王平忽然進了一步,和那二人一起站在殷佬矮榻下的空地裏,冷漠追究道:“他那雙手不也一樣?您的雙手又何嘗不是!”
“?”這話怎麽說?申漾一臉莫名,不知道她突然發的什麽神經,可身邊的老人不為所動,他便當自己沒有耳朵。
“他救死扶傷,可那雙手下也有救不了的命,您指點迷津,卻只渡有緣人,而我這雙手……”王平說着攤開那雙骨節分明的有力大掌,堅定道:“結束一個,得救的人只會更多。”
申漾伺機看了一眼王平那雙手,他見過她出手,是個絕對厲害的角色,即便袁華那樣的體格,在這雙手下也只是個超大號的布娃娃,她可以随意玩弄。
“不過是些蝼蟻,”殷佬終于忍不住,涼涼諷道:“你得意什麽!”
“你不渡蝼蟻,我不助蝼蟻,他不救蝼蟻……蝼蟻得罪了誰?”王平嗤笑:“您又憑什麽決定蝼蟻的生死?”
殷佬悶哼一聲,握了握手中的手臂,引導道:“小漾,你不打算說些什麽嗎?”
“我?”申漾沒想到殷佬會特意讓自己開口,讓他坐下旁聽這兩個似乎毫不相幹的人說話已經是意料之外的事了。看看面前争吵的二人,一個将軍,一個搞學術的,他們說什麽蝼蟻不蝼蟻的,他們的生活跟蝼蟻根本天壤之別,他們真的知道蝼蟻是怎麽生存的嗎?申漾深表懷疑,他還是認為,在他們三人中,最知道蝼蟻和蝼蟻們密切相關的,是他這個大夫。雖然……能走進他的診療室的病人已經是篩選過好幾層的了!
這麽幾句話的時間,他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忽然被牽扯中,不過既然老爺子讓他說話,他沒道理藏着掖着,那樣太小家子氣,丢師門臉面。
他想了想眼下的情況,道:“對于醫生而言,生命就是生命,人也好狗也罷,既然送到我面前那就得救,總不能挑三揀四嫌是個老鼠就不救。”
“可我聽說你的號很難排,”王平嗤的一聲,滿臉不屑的翻申漾,只差直接甩着大巴掌把“冠冕堂皇”四個字拍在申漾臉上了,嘲道:“還按分鐘收費,一般人可請不起你!”
“我不可能救所有人,”申漾聳肩膀,示意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事他很看得開,神仙不能普度衆生,諾亞方舟也只能有選擇的帶走生命,何況區區一個申漾!
不過眼下的情況有些古怪,為什麽他們三個會坐在一起說什麽救不救人的事呢?
想了想,他淺笑,道:“就像老爺子不可能教所有人一樣。”
“我有選擇權。”殷佬說着,意味深長的看着申漾,轉身在榻下的首位坐下,道:“沒有緣分的不教。”
“我也有選擇權。”申漾也笑,轉身将榻上矮幾的棋子收起來,把茶具端到客座區,一邊給殷佬上茶,一邊道:“沒有緣分的自然送不進我的診療室。”
“你們——”王平無語,然而這二人的話她卻無力反駁。
他們确實都選擇權。
X大每一屆新生數目近萬,而這近萬學生中有機會聽他一堂課的不足一千,能踏上這“點撥之路”的人不足百人,真正能得他指點的更是滄海之粟。
同樣,一醫院每日入院的病人不勝枚數,這當中能進入申漾的診療室者屈指可數。王平沉着臉,十分不痛快的在殷佬對面的位置上坐下,接了申漾遞來的茶杯喝了一口,又重重放下!
“人是救不完的,我想關于這件事,你的認識應該比我們更直接。”申漾維持淺笑,不鹹不淡道,見殷佬點身邊的位置,他端着一杯茶,閑閑的坐下,像是在公園和棋友閑聊,輕松自在的繼續道:“醫者本分,救人活命。我認為‘救人’二字首先就是一種選擇,要救人,而非阿貓阿狗。‘活命’二字是另一種選擇,醫者能救活的是命,而非人。”
“我主張‘醫者本分,活命救人’。”申漾抿了一口茶,見殷佬沖自己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有點羞,越是和老爺子相處下去,他越是覺得老爺子的脾氣很好,他本人超級溫柔!
他接着道:“我師父說,救人救一半是顧前不顧後的虛僞行徑,是自以為是的自我滿足,有違醫者本分。我認為他這話的意思是活了命,卻救了個非人,所以稱之為‘救人救一半’。”
“就是你所謂‘救活的是命,而非人’?”王平用手指戳着手邊的茶杯若有所思,見申漾點頭,她輕叩茶幾,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不是總有那種,醫生救了個軍官,軍官帶隊屠了醫生的村莊的故事嗎?救不救,對還是錯,這永遠都是問題。”申漾看着眼前二人,見王平和殷佬都點頭示意知道這樣的故事,他輕輕往後一靠,随意道:“我認為這就是活命未救人,就是‘救人救一半’,是自我滿足的一種表現形式。”
“我這麽說吧,雖然對于醫生而言,那軍官只是病人,作為一名醫生,生命就是生命,既然看到了就該有所作為。但是——”申漾豎起一根手指以示注意,道:“醫生也是人。既然是人就存在于這社會之中,就有他作為社會人的立場。”
“簡單來說,我不認可所謂‘體育無國界,文化無國界’這一類自以為跳出人類範疇的論調。醫術、藝術、信仰、知識等等都一樣,既然執行者是人,這就注定了執行的局限性。因為人和人之間天差地別。”
“這也就就注定醫生作為一個社會人,應該怎麽看待他的病人。如果他只把敵軍軍官當病人看待,那就是自我滿足,滿足自己對醫術的追求,滿足自己對‘懸壺濟世’的追求,滿足自己堅持的執着。”申漾一錘定音,見那二人都無異議,繼續道:“更有甚者大言不慚的拍着胸膛說‘我是醫生,我的使命就是為人治病’!”
“呵!他是醫生,可他也是人!忽略了自己是人這個根本,他算什麽醫生呢?”申漾嘴角一揚,劍眉飛起,絲毫不掩飾自己心底的不屑,譏諷道:“人還是醫生?敵人還是病人?救還是不救?”
“對還是錯?黑還是白?所有這些都要看從哪個角度,怎麽看待這些問題。”說到這裏,申漾雙手捧着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給另外二人留下充足的思考時間。
他的心裏其實遠不似面上這麽鎮定。
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三人會坐在這裏說這個話題,他也不知道有“活化石”之稱的國寶級學術專家,和被撤職的女少将為什麽會在這裏引導他說話,聽他高談闊論,可是,他的心裏有種難言的激動,還有些無法抑制的期待。
這些乍聽起來模棱兩可的話,對于旁人而言有點繞,不明所以。然而對于能夠撥開雲霧的人而言,自然清楚真相只有一個,而他在表達的也只有一句。
申漾能感受到自己平靜的外表下那異常激動的心跳,他忽然有一種自己不再是自說自話,說了也沒人懂得的孤獨感了。
這感覺就像……就像那天和殷寧的不言而喻,讓他興奮不已。
他期待着懂,與被懂。
期待理解與被理解。
他期待一次靈魂的碰撞,甚至是更深層次的交流。
“你會救!”王平篤定道。
“我會‘活命’,否則有違醫者本分!”申漾理所應當道,看向王平,堅定道:“但是——我認為怎麽‘救人’才是問題的關鍵。”
“嘿,有點意思。”王平扭頭,大咧咧的翹着二郎腿,饒有興致的正眼看申漾。
四目相對,申漾忽然想起那天在軍院,她也是這樣意義不明的和自己對視。
那一天誰都不肯先回避,就像先回避的人就輸了一樣,誰也不讓誰。
這一次他們依舊針鋒相對,卻多了些誰也說不清楚的感覺,像是都在出乎意料。
他沒想到她居然真的聽懂了!
她也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麽說!
王平忽然揚眉,提醒道:“可你還沒有說到我們的中心。”
“已經說到了!”申漾高深莫測的一笑,優雅的疊起兩條長腿,雙手肘在扶手上,略微前傾身軀,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将他內心的期許袒露無遺,他現在很高興。
他直視王平,坦然道:“沒有誰決定別人的生死,不過是沒有緣分的擦肩而過罷了。”
“……”王平還是搖頭,示意這個回答不夠。
“那就要看你怎麽看待這個問題了。”申漾扭頭看向殷佬,道:“您說是不是?”
“遲鈍!”殷佬嗤,一口喝了杯中的茶水,擡手指了指在書架那邊的女子,道:“你,給她說。”
“蝼蟻且偷生!”那女子抱着一堆竹簡走出來,盡數堆在矮榻上那塊不知何時攤開的花花綠綠的手工布上,一邊慢慢打包,一邊不耐煩道:“你們好好說話不行嗎,非要打什麽機鋒。姚曉旭。”
最後一句沖申漾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