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和趙大老爺議完事後,齊照舉步去內宅看望趙齊氏。
兄妹二人原是同父同母的雙胞胎,感情深厚非比常人,齊照多年不見妹妹,今日前來見面心中自然歡喜。
齊照由丫鬟婆子帶領着走進一處風秀雅致的小院子,穿過抄手游廊以後也不避諱,徑直入了卧房看齊氏。
“妹妹,你怎麽生病了?”齊照剛一見到齊氏便驚訝的說道。
齊氏半靠在床頭的抱枕上,面色蒼白神疲倦,手裏正拿着一個绛色的小瓷碗,瓷碗裏面烏沉沉的散發着一股藥味。她也不喝藥,只一手持着一個小銀勺有一搭沒一搭地攪。
“沒什麽,只是這兩日變天,一時沒注意着涼罷了。”齊氏說道。
“你這般大的人了,這麽還這麽不小心,身邊的丫鬟婆子們竟也不知道看顧。”齊照皺着眉心疼的說道。
轉頭一看,只見齊氏身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身上穿着豆綠色的緞子小襖,配了米白色的挑線裙,頭上小小的雙螺髻上插了玉石珠花,眉目間唇紅齒白,此時正怯怯地望着自己。
“這是……?”齊照問道,這小女孩衣着富貴,一看便知不是丫頭。
“府上行三的姑娘,她姨娘去世,一個人無依無靠的,所以我就把她接到我這院子裏來養。”齊氏解釋道,轉頭對三姑娘說道“快來見過舅舅。”
三姑娘邊走過來屈膝叉手行禮道“見過舅舅。”
在禮法上,趙大老爺所有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姨娘生的,他們的生母都是齊氏,因此,他們正兒八經的舅舅也只是齊照。
齊照解下了身上一塊羊脂玉佩給了三姑娘做見面禮,随後便讓奶娘将三姑娘抱到院子裏去玩。
“我剛才已經和妹夫說好了,絕不會立葉姨娘當二房,你放心就是。”齊照說道。
“嗯,不論如何,哥哥你這般千裏迢迢趕過來費心全是為了我,多謝。”齊氏低着頭說道。
“我只怕這一次的事情過後,下一次又會出其他事。”齊照苦口婆心的說道“當家主母就得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你只要肯定下心來好好過日子,妹夫就不會起立二房的心。可你這些年只知道一味冷着妹夫,再熱的心被你這麽對也會涼。你若是肯正經的當家理事,出門和其他夫人小姐交游,他在外為官你當好賢內助,他即便是寵愛妾室也會敬重你這個妻子,可如今呢,他就說沒有寵妾滅妻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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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氏将手上的小瓷碗往旁邊一放,閉上眼睛靠在那裏不去搭理兄長。
“你這是什麽樣子!連我幾句話都不願意聽了?”齊照怒道“柳青媳婦全都跟我說了,妹夫今年一年到頭同你這個妻子見面次數加起來不到五次,哪家夫妻是這般模樣!打從你成婚以來,我為你操了多少次心,勸和了他多少次!可你呢?說你幾次都沒用,當初妹夫也是有心跟你好好過日子的!你倒好,妹夫每次找你你都不搭理他!寧願在那鄉下地方和他爹娘一起,也不肯和他一起去當官赴任!借着生病的名頭躲在莊子裏大半年不回來!”
“……哥哥。”齊氏半靠在床頭低聲喚他。
紫檀木的拔步床上罩了天青色錦帳,齊氏的手就搭在床沿的蓮花紋靠枕上,指節分明素淨如玉的手被那清秀淡雅的好顏色一襯托,就顯得過分蒼白了,露出幾分病态。
齊照看到妹妹這樣氣色不好,心頭那幾分火霎時又全消了。
“哥哥,你這些年在外為官去過不少地方,現在給我講講可好?”齊氏說道。
見齊氏突然說到這些,齊照不明所以,卻老老實實的說道“其實也沒去多少地方,先是在山東的一個縣城當了幾年縣令,後來調任升遷到蘇州當了知府,還在福建待過幾年。”
“那去的地方也不少了,可看過什麽名勝風景?”
“是,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在蘇州時游玩過那裏不少園林,那些院子的陳設擺置果真是巧奪天工。赴任途中經由三峽、也看過黃河。在福建時還到船上看過大海和高鼻深目的胡人。”齊照說道。
“真好。”齊氏羨慕的笑了,說道“從小到大,我永遠是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裏,有或者是偶爾去城外寺廟禮個佛,你說的山川景色我想見一面太難了。”
“雨棠……”齊照喚起了她未出嫁時的閨名,無奈的說道“你是女子,當以貞靜為要,怎麽能到處亂跑呢?”
“父親膝下唯你我二人,咱們是龍鳳雙生的雙胞胎,打小長得一模一樣。”說到這,齊氏望着兄長得眉目愣了一會,才慢慢的繼續說道“小時候你我二人玩笑嬉戲,時常扮成對方的樣子出門,就連最親近的奶娘也發現不了……你我那時一模一樣,可怎麽越長大便越不同了……你可以逛街、爬山、交友,我卻只能待在那小小的園子裏,這是為何,只因我是女子?”
“雨棠……”齊照無奈地嘆着氣,想勸說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小時候父親就不該叫我看哪些書的!”齊氏一手捂住胸口說道“把我當做男子教養一般,你看什麽《史記》《孫子兵法》《大學》,我也跟着一塊看。你學什麽我便學什麽,還學的比你好。若是沒有看哪些,叫我同其他女子一樣看《女誡》,我今日也不會有這麽多不甘。……但我既然看了那些,知道了天下之大,可以去打仗科舉、行醫作詩、出海經商,又怎麽能繼續待在這……明明小時候一模一樣的,怎麽越大我就越不能如你一般……”
齊氏聲音漸低,最後聽不見了。
他驚在原地,青松似的身體僵住了,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看見齊氏靠在那裏睡着後,才喚了丫鬟婆子入內服侍,嘆息着離開了趙府。
三姑娘和母親一塊生活到十三歲。
頭兩年身體還好的時候,齊氏就教導三姑娘彈琴畫畫,一塊讨論《資治通鑒》,去城外的圓光寺禮佛……
慢慢的,三姑娘明白齊氏總是在想什麽、又在不開心什麽了,因為她如今也開始這麽想了。
齊氏這病總是好不起來,一直斷斷續續的發作,漸漸地病的時間越來越長。
吃了各種各樣的藥,請了不少名醫,但總是不見好。
三姑娘的哥哥,齊氏唯一的兒子也很擔心,一有空便來探望母親,湊在齊氏的床前,用黑水晶似的眼睛望着,擔憂的問她身體怎麽樣?
齊氏笑着摸摸他的頭,說自己只是小病,一點事都沒有。
每到這時候,趙大老爺就會讓他兒子以學業為重,不要打擾母親靜養。他是趙大老爺唯一的兒子,其餘的都是姑娘,他心裏看重兒子的很,生怕齊氏将兒子教的如她一般只會風花雪月。
在趙大老爺的心裏,齊氏就是這樣一個淺薄的印象。
直到最後一年,齊氏一日比一日消瘦無力、臉瘦的凹了進去,胃也開始疼,頭也開始疼,頭痛的精神恍惚。
她的兄長齊照想辦法請來了宮中的禦醫來醫治。
齊氏隔着帳子伸出來一只手,長出一大把白胡子的老者又在上面蓋了張絲帕,這才開始診脈。
禦醫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三姑娘就躲在屏風後面偷聽着。
“心火內斂、脾胃不通導致脈象虛浮無力,遇寒加重脾經沉遲,肝氣郁結在中……此乃積郁成疾。”
那麽一大堆,只有最後一句三姑娘聽懂。
禦醫開了一張方子出來,臨走時對齊氏說道“這方子只是治标不治本,夫人,你的病若要徹底好起來,還需放寬心才是。”
但齊氏放不寬,那年冬末大雪紛飛,三姑娘就坐在床邊守着,一點點看着母親痛苦的咽了氣。
良辰美景,正是出嫁的好日子。
牆外喜樂震耳欲聾,穿着大紅衣裳的人吹拉敲打的前來迎親。
為首的新郎官騎在高頭大馬上,風儀俊美出彩,看的四姑娘一陣眼熱。
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中,大門緩緩打開,穿着富麗華美的新嫁娘帶着紅燦燦的蓋頭,由兄弟扶着上轎離開。
一旦過了今日,她就不再是‘三姑娘’,也不是除了那個當年她母親提過一次,從此後無人在呼喚過的趙素馨,而是王趙氏。
這麽宏大的婚禮,像及了齊氏當年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