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蘭國騎眯着眼,太和門外,有一人着黑色白紋饕餮官袍頭頂細金邊烏紗帽。
他負手立于太和門千階漢白玉石階前,上方是金色琉璃瓦的雄偉宮殿,下方是看不見盡頭的青石板道。
夏日正午的陽光照在那身銀刺饕餮的衣服上,反射出繁複的銀色花紋。
他下巴微擡,茕茕的身影卻看起來傲氣十足,沒有普通太監那份揮之不去的谄媚。
蘭國騎牽缰繩的手一頓。
可惜了,這人若是沒有進宮,而是入朝為官該多好。
慕良轉身,待看見蘭國騎後微微彎腰,“蘭相。”
蘭國騎側過身子避開了他這一禮,“九千歲客氣。”
慕良也不在意,伸手向前,“請。”
兩人便并肩往宮中走去,一路上沒有片刻言語,直到養心殿門口才停了下來。
對上門口的舒察德,蘭國騎恨恨的轉頭冷哼一聲,慕良瞥了一眼,開口道,“我已遞了帖子,還請通報一聲。”
“皇上不在養心殿,”舒察德用下巴指了指遠處,“帶着殷妃娘娘去禦花園了,兩位大人去那裏找吧。”
聞言慕良和蘭國騎不禁皺眉,午時剛過,皇上既不午睡歇息,也不處理朝政,竟然又帶着殷妃跑出去玩,實在是太不像話。
蘭國騎一甩袖子,直徑往禦花園走去,半路上慕良突然開口,“蘭相,一會兒還請由我來勸谏皇上。”
老爺子虎眸一瞪,這小子是什麽意思,自己看起來愚笨到連話都不會說了?
老夫入朝為官三十餘年,誰給他的臉面爬到自己頭上的?
Advertisement
他倒要看看,這慕良有什麽本事,上能迷惑君王對他寵信有加,下能勾引他的女兒死心塌地的。
蘭國騎重重的哼了一聲,不想理他。
還未進入禦花園,就隐約聽見有絲竹樂聲,兩人再往前走了一段,只見湖中的亭上,皇帝正背靠軟墊,懶懶的眯着眼看面前的一女子舞劍。
邊上停着幾艘小舟,上面是宮中的樂師和侍衛。
廳上還跪坐着一些面容姣好的宮女,拿着扇子對着冰桶朝皇上扇風。桌上瓜果酒水一應俱全,亭外輕紗垂落,隔絕了外邊的熱氣,一眼看去,享受極致。
蘭國騎雙拳緊握,心裏頓感蒼涼。
長久如此,這大明的宮樂也不知道能再聽幾回了。
感慨悲憤中,卻見邊上的人已經彎下了腰,“皇上,臣慕良求見。”
亭中的皇帝目不轉睛的看着面前的殷糯,随口應付道,“是慕卿啊,有什麽事嗎?”
“回皇上,賢貴妃前去禮佛已半月有餘,她挂念皇上龍體,特請其父蘭國騎丞相代為請安。”
蘭國騎一愣,随後不動聲色的打量了邊上黑袍的男人一眼,九千歲慕良,果真名不虛傳。
皇帝聽見蘭沁酥的名字終于把目光移了過來。
他擡手,停了邊上的舞樂,“難得她有心,也不枉朕平時對她寵愛有加。”
他看了眼旁邊的蘭國騎,“蘭相來了,快坐吧。”
幾人坐定後,慕良便從袖中抽出一本折子來,“皇上,鎮國将軍納蘭芝印前往抗季已兩年有餘,常年征戰,将士們身心俱疲,您看是否……”
他話還沒說完,皇上就不以為然的打斷了,“慕卿過濾了。我大明六十萬大軍,那季國不過區區三十萬人馬,又有鎮國将軍住鎮,不必擔憂。”
蘭國騎死死皺眉,“皇上,我大明雖在人數上多餘季國,然季國騎兵皆骁勇善戰,此次平遙關一役損兵折将,糧草殆盡,情形危矣。”
皇帝瞥了蘭國騎一眼,面色不好,“既如此,那朕派蘭相前去邊疆支援可好?”
“皇上!”蘭國騎睜大了眼睛,軍情大事,怎可如此草率!
“蘭相好不知情趣。”慕良突然出聲,“酷暑逼人,何必再拿這種事惹皇上煩心。”
蘭國騎不可置信的看向慕良,心裏大罵奸宦。這人果然不顧江山社稷,只知道一昧讨好皇上!愚昧小人,沒有半點遠見!
皇帝樂呵呵的點頭,“還是慕卿懂朕。”
“我等做臣子的,本就該為皇上分憂。”他頓了頓,“皇上多年處理政務必然勞累,這事不若交由臣來辦,也好讓皇上多休息些時日。”
“如此最好,”皇上擡手,“來人拟旨,朕特命慕良為抗季大都督,所有命令不必經由朕手,一切以慕良為主,他人不得再有異議。”
慕良跪下叩頭,“臣必不辱皇恩。”
蘭國騎愣的已經說不出話了,大都督?慕良?
荒謬!怎能讓一個太監做大都督!
皇上真是昏庸的無可救藥了,竟然把大都督的帥印交給了一個太監!
慕良他不過是乞丐出身,他上過戰場嗎?他讀過兵書嗎?他會看地圖嗎?
幾句花言巧語,居然讓皇上把大都督的位置給他了,簡直是兒戲!
蘭國騎火冒三丈,對着方氏把慕良罵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連朝都不想上,卻在家中接到了慕良的軍令——
由蘭國騎暫代大都督一職,即日起速速發兵調糧與納蘭芝印會和。
蘭國騎捧着帥印,左邊是昨天回家就被他暴揍了一頓的兒子,右邊是意味深長的看着他的方氏。
幾人沉默着,片刻後,蘭國騎一甩袖子,“哼,這個慕良,還算是有自知之明。”
方氏和蘭賀栎不語,只是一齊靜靜的看着他。
——
金山寺的廂房內,蘭沁酥睨着面前的人,“那慕良接了帥印,是愈發威風了。你這個內行廠廠督,怕是遲早被他扯下去。”
“誰說不是呢。”一身紅袍的男人長發散落,他沒有骨頭似的倚在座位上,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尾端上挑勾人,“人家每天都心驚膽戰的,要是臣被九千歲欺負了,娘娘可要憐惜憐惜人家。”
“你在本宮這裏賣乖有什麽用?還不如多去見見皇上,本宮還指望着廠督到時候能救本宮一命。”
樓月吟嗤嗤的笑了,“娘娘這麽美,有誰忍心傷害娘娘?”
蘭沁酥皺眉,“你今天到底是過來做什麽的?”
“大皇子來找臣,似是有意修好。”
“大皇子?”蘭沁酥手上把玩着一條紅色的絡子,蔥白的食指順着絡子一繞一繞的,顯得更加白皙,“皇帝子嗣不多,太子又跟着皇後,若是這大皇子是個能耐的,自然不錯。”
她擡了擡下巴,“你的意思呢?”
樓月吟肘撐在旁邊的小幾上支着頭,笑眯眯的回答,“臣覺得,還是娘娘漂亮。”
蘭沁酥擡手拿絡子砸向他。
他接過絡子,卻是不惱,反而湊到鼻尖深深嗅了口氣,滿臉陶醉,“娘娘可真是香的人都酥了。”
那雙妖孽一樣的眼睛笑着看向她,“怨不得皇貴妃這麽寵着您。別說臣是太監了,就是個女子,也要拜倒在娘娘的裙下。”
“再說這些腌臜話,你的舌頭就別要了。”
樓月吟勾着唇,終于開始認真講話,“大皇子蠢是蠢,不過架不住身邊能人多,娘娘若是願意,合作個幾次,也沒什麽不妥。”
他目光移到蘭沁酥的肚子上,“只是終歸沒有親生的合心意。”
蘭沁酥豈會不知道有孩子的重要性,可是別看她天天侍寝,皇帝身體差,根本不怎麽碰她。
有時候也是她自己狠不下心,不想和皇帝在一起。
那樣的男人、那樣惡心的男人,她實在下不了口。尤其是每每想到這種人居然對姐姐……
多少次半夜醒來,她都想拿起簪子狠狠的刺進他的脖子裏。
惡心
真讓人惡心
夢回夜半,那雙漂亮的狐貍眼裏常是迸發着濃濃的怨意,在黑夜中顯得格外駭人。
可是她不能。
一切都還沒有充足準備的時候,她還不能動他。
哪怕他對姐姐做出了那樣惡心的事情,哪怕他在自己面前罵姐姐不懂情趣,她依舊得笑着迎合。
甚至還要擔心姐姐會不會因為這個男人吃自己的醋。
蘭沁酥一點都不開心,她以為進宮後,是能和姐姐回到從前那樣的日子。
可是多少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癡癡的坐在床上等着,那個人卻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爬上自己的床,溫柔又小心的抱住自己。
從前的那句“沒關系,酥酥還小”,變成了如今無奈的“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明明只是分開了三年,卻好像變了很多。
姐姐喜歡自己嗎?
當然是喜歡的。
只是她對蘭家的孩子,都是喜歡的。
蘭沁酥,并沒有什麽不同。
她只是姐姐眼裏的,蘭家的孩子罷了。
……
深夜,蘭沁禾斜靠在床上看書,看了幾頁就擱到一邊去了。
是的,她又窮了……
剛剛她自己去看了眼賬本,發現現在自己手裏,只有十兩銀子了。
而且很要命的是,去年因為酥酥那件事捐了太多的錢,她過年時就把今年一整年的月俸提前支走了。
也就是說,她要靠這十兩銀子熬過整整半年。
衣服首飾什麽的,還能靠前幾年的撐撐,但是馬上就是皇後的壽辰,然後是皇上的五十大壽、父母的壽辰也不得不送禮過去。
過了秋又是冬天,買炭火的錢、過年給小輩們的壓歲錢……
蘭沁禾把頭撞向被子,為什麽大家的生日和花錢的活動都是下半年!
這可要怎麽辦辦,別說十兩了,就是一百兩也不夠啊。
為什麽她明明穿到這世界最最榮華的身子上,依舊那麽窮……
而且……二十多天沒吃肉的蘭沁禾爆發式的想吃肉,想要吃東坡肉獅子頭糖醋排骨百葉結燒肉梅幹菜扣肉水煮肉片蜜汁叉燒肉想要吃百香樓的榮華富貴套餐!
但是
肉貴……要錢……算了……
嘆了口氣,看來只好把進宮前母親給自己的幾間鋪子賣掉些了。
如此思索着,蘭沁禾剛準備躺下,突然聽見窗外有嘟嘟嘟的敲窗聲。
“誰?!”
護衛都在外面,尋常的小賊應該進不來。
……
那不就說明了能進來的都是大boss嗎?!
蘭沁禾咽了咽口水,站起來看向窗戶外那模糊的影子,貓着腰小心翼翼的往門口移去。
“娘娘,是臣。”
蘭沁禾心髒一滞,差點坐到地上。
打開窗戶後,就見那人頭發梳的整整齊齊扣在細金邊的烏紗帽裏,雙手垂在兩側的廣袖中,正低頭看自己的腳。
顯得有些羞澀拘束的樣子。
“大半夜的站外面你要吓死誰?”蘭沁禾好笑的撫了撫他肩上的浮塵,“別傻站着了,進來吧。”
“不不不了。”卻沒想到慕良連連後退了幾小步,眼睛還是看着腳尖,“臣……臣就是來看看娘娘的……況且,夜已深,臣怎能冒然進入娘娘的寝居……”
蘭沁禾目瞪口呆,那種事情都做過了,現在居然和她提男女大防。不過從前到卻是沒有這麽晚見面的經歷,這人這麽死板的這麽可愛。
她心裏過了一遍,之前西廠出事後兩人為了避嫌就不再見面了,如今她又來了金山寺,前前後後一段時間倒真的好久沒有膩在一起了。
慕良做事向來小心,今天敢來這裏,必定已經把周圍牢牢控制住了。
于是穿着亵衣的皇貴妃也往後退了幾步,站在房中對窗外的慕良伸出雙手,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嬌聲道,“要抱抱……”
慕良……
慕良腳步一頓,然後轉身往旁邊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