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的開篇寫道: (4)
湫輕輕答了一聲:“好……好的。”
鐐铐卸下之後,子談什麽也沒說,把楚湫攏在了懷裏,一下一下撫着他的頭。
楚湫吸了口子談胸口的氣息,慢慢伸手也回抱了過去。
…… ……
子談喝酒那晚上說的話,兩人都沒有再提起。但楚湫總是自認為,子談是真的在等自己愛上他。
他們如今,不是正在慢慢和解麽。
自己到底對子談如今是什麽感情呢,楚湫有些迷茫,他辨不清。他現在心裏被許多困擾牽絆,因為他既看不清子談,也看不清自己。
楚湫在心裏面拼命給自己打氣,說,再等一等,我很快,很快就可以愛上你了。
可是愛并不是一項課業,愛是無形無聲,難以察覺的,天下究竟有幾個人懂得愛這種東西,懂得自己是何一時刻愛上的呢。
如果這世間的一切能夠給楚湫時間去愛,就好了。可惜上蒼并不會低頭看一看,你那卑微的禱告。
37
冬天的時候,楚湫做了一個夢。
他看見有個背影跪在火裏,四周是一個巨大的死陣,冰涼的火舌貼着陣法的邊緣不停燃燒。燒啊燒,燒啊燒,怎麽也燒不盡。
那人的胸口插了把劍,劍柄緊貼着脊骨,把人的背都壓的微微塌下去。陣法金色的光路覆蓋在身體上,來回流動着,像水的波紋一樣。
楚湫看着,心口覺得發慌,他想喊些什麽,但嗓子并不發得出什麽聲音。
這時,那身影的面孔轉過來了,一點一點轉過來了。那張面孔上是一團漆黑,沒有五官。
楚湫猛地驚醒過來。
他是坐在窗邊的桌上睡去的。
照理說,楚湫已經許久不做夢,也不再會驚醒了。這個夢似乎是昭示着什麽惡兆似的,讓他有些害怕。
夜已經很深了,從半開的窗戶往外看去,可以望見遠處的天空一片紅色的亮光,像是燃着團火。
楚湫爬上床,縮回被子裏,并不怎麽睡得着。他腦子裏很亂,紛雜地湧上《破英碾玉》裏那些破碎的片段。
楚英從玉然回邺都,先破了楚家。在應戰措施上,楚成臨和楚慕發生了嚴重的分歧。楚慕主張堅守,而楚成臨堅持以雲暮玉為要挾,逼迫楚英束手就擒,楚慕認為此舉有失落弓閣楚氏的氣度,是小人行徑,堅決反對。
當時偌大一個楚家,已經瀕臨破碎,而這對父子依舊在争論不休,最後竟演變成骨肉相殺的局面。楚慕心氣甚高,但并不工于算計籌謀,兜轉之下,他死于楚成臨的暗算,像一顆絆腳石般的被他父親踢開了。
在那時,雲若望已病亡,其胞弟雲若聞攜兩子奔逃向青閣,俱最後死于亂鬥。
無人依傍的雲暮玉被楚成臨所挾,幸而後者最終死于楚英劍下。
總而言之,直到這裏,都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各得其所。
再然後……是楚湫所不願回想起的。
楚湫近來記憶力和身體一樣衰退的有些厲害,發現許多劇情的細節都有些記不得了。
他并沒有意識到如今外面的情況會與書中有多少出入,但偶爾的時候楚湫會想,也許楚英并不會死,子談不會落得那樣的結局,而自己和他如今的困局也有能夠破開的一天。
他想了會,覺得有些倦意,将頭埋在枕頭裏,打算睡了。
這個時候,楚湫聽見門口有輕微的聲響。
有人悄悄地踏了進來,楚湫閉眼聽那腳步聲,分辨出是子談。他今天回來的有些晚。
子談走到床跟前,看着楚湫,後者躺在床上努力地裝睡,似乎是蒙混過去了,子談只是靜靜地看着,沒有忍心喚他。
緊接着楚湫聽到有輕微的解衣的聲響,他很快就感受到背後無聲地貼上一具溫暖的身體,自己被攏進那個熟悉的懷抱。
楚湫突然變得很清醒,他睜開眼睛看着空氣中的飄散的細塵,一動也不敢動。寂靜之中他聽見了子談輕微的呼吸聲,沒由來的,楚湫的臉慢慢紅起來,他覺得心髒跳的厲害。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湫終于動了動身子,稍許掙脫了一點那個懷抱,偏過頭去看子談。子談沒有被吵醒。
他和子談,已經可以相安無事地交談,相處。但此外,似乎也沒有辦法更近一步。他總覺得子談的溫柔之下,有些地方不太對勁,然而他究竟還是想不明白。
近來子談看起來總有些疲累,而且常會靜靜地注視着他。
楚湫伸出手指隔空在子談的眉眼上描摹,想撫平那上面的倦意。
我究竟能為你做些什麽呢。楚湫這樣想着。
視線往下落的時候,楚湫正巧看見到了子談袖口滑出的一點亮光。受好奇心驅使,楚湫忍不住伸手把那帶着亮光的東西往外撥了撥。
原來是玉佩的另一半。
楚湫愣了愣,臉突然變得更紅了。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心裏暗想:禹章,你好幼稚,搞得像定情信物一樣,你一半我一半的。
楚湫從自己脖子裏掏出那半塊碎片,和這半塊拼合在一起。玉佩的色澤與形狀都很溫潤,只是中間還是有着一條很深的裂痕。
怎樣也抹不平。
楚湫看了會,眼裏流露出些留戀。他小心地将玉佩塞回去,躺回子談的懷裏。
遠方隐約傳來一聲轟鳴,像是火焰爆裂的聲音,那裏的亮光還沒有熄下去。
邺都的天,仿佛是要變了。
38
子談一直很奇怪。
他做了掌權者所不該做的一切事,而且這些不該,他自己應是最為清楚的。
他殺伐果斷,手腕鐵血,然而這個淩厲的程度已經超過了最為基本的界限。
在政變之中,子氏一門的本家子弟本就已經死傷殆盡,而如今,但凡是觸犯一點戒律的奴仆,都将按以極刑處死。在此同時,子談對于那些欺辱平民的子氏将領,卻是聽之任之。
不僅是子氏青閣,連邺都也開始變得人心惶惶。這些殘酷的,幽暗的秘聞傳到邺都之外,傳到這片土地的各處角落,愈傳愈可怖,愈傳愈聳人聽聞。人們開始逐漸明白,他們頭頂那高高在上的帶着光芒的“大人”,是帶着血污的。
于內,子談沒有所謂親信,失卻子氏家徒的忠心。于外,邺都三門開始各自為政,貌合神離。于天下,青閣子氏失盡民心。
門閥家族,應是最為懂得中庸之道的,最為懂得如何相安無事,粉飾太平。
子談是不同的。
他從這個古老的家族裏走出,卻仿佛是背負着一個離經叛道者的身份,在子家的龐大肉體裏插了一把劍,翻攪着其中的血肉。千百年的基業,事實上旦夕之間就可以亡在一人手裏。
他這樣做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他究竟懂不懂得他所背負着的家族的責任?他究竟懂不懂得,無論如何,子禹章還是子家的人?
他簡直像一個自毀根基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那些榮耀顯赫,千秋萬代的祖業除盡了。
簡直就像是……
一心求死。
…… ……
對于邺都的百姓來說,楚英的出現仿佛是在恐懼之中替他們點亮了一盞燈。他們模糊地察覺到,也許反抗并不是有罪的。
活得死氣沉沉的邺都人民,已經許久沒有看見過像楚英這樣的人了。
放肆,張揚,什麽都不怕,可以在人群裏毫無顧忌地痛罵三門多麽“卑鄙”,“無恥”。
楚英的話,他們愈聽愈覺得有道理,那些身體之中沉寂千百年的血液似乎是重新流動起來。不只是如今子氏的暴行,那些以往的三門的豪奢,霸淩,一點一滴驕劣荒淫的行徑,都如同浪潮一般地重新翻湧進腦海。
他們開始感到憤怒,開始高喊,他們奔走呼號,他們淚流滿面。
在百姓的暴動之下,邺都迅速陷入了混亂,之前那個太平勝景,一夕傾塌。
如果說楚英在《破英碾玉》裏歸根到底是個勢頭強勁的傾覆者,那麽如今他已是大勢所趨,是衆望所歸,是名正言順。
三門對此的反應各不相同。
楚成臨将這一切歸咎于當初那個诋毀楚英的親信,于是将其割了頭送到楚英面前,以求和解。楚英并沒有理睬,一劍将之劈成兩半,宣告要和楚家決一死戰。
此時雲家家主雲若望依舊已身染沉疴,病重不起,雲暮玉守在其父床前侍奉湯藥,以淚洗面。雲若聞和兩位兒子商議,雲庚建議觀望,而雲康跳着那胖身子嚷着要把楚英千刀萬剮,掙得臉都紅了,兩兄弟一胖一瘦,整日吵得不可開交。雲若聞始終躊躇不定,難下抉擇。
而子談,什麽都沒有做。
他對于楚英的攻勢,并沒有做出任何統籌規劃,哪怕是最基本的防禦排布。
青閣開始陷入暴動與叛亂,子氏的土地在一寸寸淪陷,到處都是人的奔走哭叫,到處都是血與淚。
從他上位至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此刻。此刻子氏的,一步一步踏向滅亡的進程。
而如今,他正在欣賞自己所導演的這幕盛大的悲劇。
…………
楚湫依舊對此一無所知。
他這個院子是十分偏僻的。然而他也開始時常聽見,爆裂的聲響。
盡管仿佛在遠處,但也令人膽戰。
楚湫并不是傻子。他心裏暗暗捋了一下《破英碾玉》的脈絡,覺得怕是楚英要攻進邺都了。這真是令人傷心啊,一切糟糕之物永遠在無可阻擋地前進着。
與此同時,子談開始避着他。
子談像是知道楚湫心裏所想似的,躲開了每一個楚湫可以詢問的時機,于是他只能老實地待在那一方永遠安全穩固的空間內。
在一個雨夜,楚湫被那爆裂聲響驚醒了,他想起身去門口看一看是怎麽回事,卻發現床邊坐着子談。
楚湫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子談撫了撫他的發,然後擡手阖上了他的眼睛,說:“睡吧。”
39
子談的手覆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楚湫就昏睡了過去。子談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靜靜看了很久,眼神似有留戀。半晌,才輕輕嘆息一聲:
“有我在,你一定覺得很苦吧。”
他起身走到門口,望了望遠處亮紅色的夜空。垂首的時候發現袖口沾了一點血,于是小心将其往裏掖了些。
…… ……
楚湫醒來的時候,聽見耳邊有水聲,風聲,夾雜着樹葉摩擦的細微響動。
他好久沒有聽見這聲音了。
一時間楚湫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想爬起來看個究竟。
但是他發現自己睜不開眼睛。
除此以外,他的身子沒有任何感覺,他看不見,觸不着。楚湫像是失去了對肉體的掌控權,只能将魂靈收縮到這小小耳畔,去聽一些蟲鳴細語。
這時候,他聽見有人說:“你醒來了。”
是子談。
事實上,楚湫如今正被抱在子談的懷裏,後者坐在一條溪流邊的巨石上,巨石呈白色,在月光的照耀下,發出霧般的光暈。
楚湫閉眼睡在他懷裏,就像嬰兒一般。子談低頭貼着他耳朵,輕聲對他說話:
“我動用了陣法,便暫時封了你五感,以免內髒受損。如今只是使了些法子,解了你的聽感,鋤秋,你不要着急。”
他伸出手,在空氣中揮動了幾下,便招來一只雀鳥,停在手指上啁啾叫着。
“鋤秋,聽見了嗎,這裏風光很好。”子談擡頭望了望這四面山谷的茂林,臉上微微露出些笑意。“邺都是依傍着瓊山建的,瓊山很險,人煙又少,綿延百裏開外,地勢才漸漸緩了。你沿着這條水脈不停走,就能望見人家,那裏還未遭受戰火。……鋤秋,你喜歡江南麽?”
楚湫聽着子談帶笑的話語,愈聽愈覺得不對勁,愈聽愈覺得害怕,他想:你究竟在說什麽,我不明白。
然而子談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如果喜歡的話,要沿着江向南走,如今三江之中兩江已斷,只有東邊那條可行,你要記得。”
他沒有遺漏地将所有注意點與細節都一一交代盡了,才像松了口氣般的安靜下來。
于是空氣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子談伸出手,将楚湫擁得更緊一些,才再次開口:
“鋤秋,你聽我說。”他的聲音終于完全褪去了笑意,但十分平靜。
“我知道,我對你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的事情。但是鋤秋,讓我和你做一輩子的甚麽好兄弟,好朋友,我做不到。”
“我後悔了,我一直在後悔。看着你的那雙眼睛,我覺得你就要活生生死在我的手上了。從那時起,我便不敢再吻你。”
子談說着,他的眼睛望向茫遠的水流的盡頭,像是在回想故去的一點記憶。
“我……其實很像我的母親,但我絕不會成為她那樣的人。”
“鋤秋,我沒有膽量敢把你一輩子攥在手裏,我比誰都了解你,你被人抓在手心裏,是活不下去的。我已經是不可救藥,想着還是不要拖累你。 ”
“你不用再逞強着對我笑了。我這種人……哪裏配求你愛我。”
子談一直是個很寡言的人,楚湫從未聽過他說過這樣的多的話。仿佛要一次把自己的心都明明白白剖開在楚湫面前。
他現在是那樣的卑微,簡直像是跪在自己腳下乞求原諒一樣。
楚湫見過許多樣子的子談,溫柔的,帶笑的,可靠的,暴虐的,殘酷的。但是并沒有見過這樣悲傷的他。
子談似乎說了很久,但又似乎只是很短的一瞬。到中間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些抖,時常停頓,但還是勉力說下去了,最後終于又複歸于平靜,甚至帶些冷:
“我……畢竟還是子家的人,無論是生是死,到底該給個交待。”
說完這一長段話,他極為留戀似的懷抱着楚湫坐了一會。
楚湫似乎是在夢中聽完了子談的話,繼而又被狠狠驚醒了,渾身發冷。
他……好像要失去子談了。
這個可怕的念頭水蛭一般爬上楚湫的腦海。
他拼命地張開口,想喊:不。
他心底不斷說着:沒有關系的,我原諒你的,我總歸是原諒你的。
而離別的時刻終将到了。
子談捧着楚湫的臉,好像想吻吻他,又不敢。
“鋤秋,我是不是說過要你和我一起死?……那是假的。”
他已經不敢再看楚湫的眼睛了。
“我怎麽舍得呢。”
…… ……
子談最後囑咐着:“一個時辰後你的五感就會恢複,走吧。”
快走吧。不要回頭了。
往前走,去擁有一個沒有我的,幸福的人生。
子談最後的背影,似乎有些疲憊,有些佝偻。
楚湫并不看得見。
但是他的眼睛裏,慢慢流下淚來。
40 并非結局
勝景落幕,不過旦夕之間。
邺都那些勾欄酒巷,煙花湖景,俱在這爛漫春光中付為劫灰了。從雲上之巅落為地獄孤島,這就是邺都如今的命運。
一切都沉淪在血色之中。
楚慕此刻正站在門口觀望着遠處的這一片硝煙。
他手裏捏着把站滿血污的劍,血跡還未幹涸,滴滴答答正往下淌。
那是他父親楚成臨的血。
楚成臨依舊是執意和雲氏撕破臉皮,打算用雲暮玉要挾楚英以江山拱手相讓。而楚慕依舊是堅決反對,父子兩人最終被逼到相殺的境地。
不過最終先下手的變成了楚慕。
劍割斷楚成臨喉嚨的那一刻,楚慕冷笑着罵了一聲:“窩囊廢。”他把楚成臨冷掉的身子推倒在地上,走開了。
“你以為楚英會放過三門?”楚慕從懷裏拿出塊帕子,用力地擦拭着劍上的血跡,像是在對着不遠處楚成臨已經冷僵的屍體說話:“這種賤民的野心,我最懂得不過了。豬吃食,直到吃的快撐死,也要繼續吃下去。”
擦完了劍,他将帕子狠狠扔在地上,一雙漂亮的鳳眼狠厲地朝外一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吃不吃得下!”
…… ……
楚慕在三門子弟中,是最放華彩的一個人,他振臂一呼,就有無數的人應和。
如今他孤身在人群中沖撞,拼殺得頭發散亂,滿身血污,一雙鳳眼裏的戾氣依舊永不熄滅。
然而楚氏的傾頹,不是以一人之力便可以挽回的。
楚英和楚慕,其實這兩個人是很相似的,都是一樣的張揚,放肆,目中無人,一身傲骨。
可惜空有一副性子,卻是不同命數。
命讓楚慕最後死于楚英劍下。
那時他的嘴裏不停地向外淌着血,卻依舊咬着牙,切齒般地說:
“我不服……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賤民。
哪裏有資格……
他的一雙眼睛終于還是染上了血色,被這血色強迫着阖上了。他慢慢倒了下去,倒在無數屍堆之中,又被更多的屍體埋葬下去。
于此同時,雲家家主雲若望病重。
他已經到了彌留之際,開口都很困難。最後的時刻,雲若望将胞弟雲若聞喚到床頭,嘶啞着聲音問道:“你……有決定了麽?”這位老人的喉頭艱難地來回起伏着,像是卡着一口痰,亦或是最後一口氣息,只是苦苦掙紮着不肯咽下去。
雲若聞搖了搖頭,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般的,在雲若望面前跪了下去,深深俯首:“望兄長能做個定奪。”
當夜,雲若望病故。
那一夜,誰也不知道這對兄弟談了些什麽,雲若望又是怎樣安排了他的臨終囑托。
第二天清晨,渺英閣雲氏舉家着麻布孝衣,大開雲氏本宅四方八門,以雲若聞為首,宣布向楚英俯首稱臣。
邺都三門,兩門已經完全地傾塌了下去。
這一切似乎很快,又似乎過的很慢。
人民們每一天都更熱情高漲一些,在他們眼裏,每一天的朝陽升起,都意味着離勝利更近了一步。
楚英所面對的,只不過是一個已經支離破碎,四分五裂的青閣子家。
…… ……
最後的這場戰役,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艱巨與嚴酷。
青閣的土地上到處都是四散奔逃的人,随便一個撞到跟前的侍從,無非都是聲淚俱下地懇求着饒他們一條性命。
甚至連正規的侍衛軍都不見蹤影。
這裏完全就是一派王朝毀滅時末日般的場景。
就像一盤沙,還不等人踏一踏,就自己在風中消散了。
楚英一衆人就這樣在一片斷壁頹垣,凄慘呼號中前進着。他們似乎不是來戰鬥的,而僅僅是來觀賞這一幅幅人間慘象。
趕到青閣的主殿時,那裏正燃起火來,火燒的極快,貼着廊柱瞬息之間就将殿宇包裹起來。火裏似乎有個人,影影綽綽的。
楚英往前大步跨了幾步,看清了那是子氏的家主——他正在往火裏踏去,滿身血跡,表情看不分明。
就在楚英提劍想往裏沖的時候,恰好有一根碩大的橫梁落下來,砸的地面煙塵四起,石磚都迸裂了。他退了兩步,才發現殿址上被布了一個巨大的殺陣,将出入口完全地封死了。
“子禹章,你想玉石俱焚,想的也太美了!”楚英沖那熊熊燃燒的火光大喊道。
子談終于轉過身來了,眼神很漠然。他只對楚英說了一句話:“你不配殺我。”
那聲音在似乎被火稀釋扭曲了,但聽到楚英耳朵裏,居然依舊是很清晰。
火燒的越來越旺了。
子談站在火中,突然擡手從裏面投了什麽東西出來。
那是他的劍——軌。
軌裹挾着火焰,以破空之勢向楚英的方向沖擊而來,砸在楚英的腳下,發出了一聲“嗡”的轟鳴。
劍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即一截截碎裂開來,斷成齑粉,散落在地面上。這把沾滿血的罪惡之劍,似乎是坦然至極地走向了它的末路。
劍在人在,劍毀人亡。
自那以後,火勢完全将屋宇包裹起來,子談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
火燒了一整夜,整個邺都那一晚都能看見天空中不熄的光亮。次日清晨的時候,原來的屋宇只剩下一片灰燼,連布下的陣法也被炙烤得斑駁不堪。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戰死,倒戈,自戕。
這就是邺都三門掌權者的全部結局。
以門第與實力為主導的統治格局就此終結。這塊土地上最終崛起的是一片意氣豪氣,詩酒風流的江湖。
升起的朝陽裏,人們滿懷希望地望着站在最前面的楚英,他背脊挺直,眼神明亮——那是他們的英雄。
…… ……
自從三門覆滅,其本宅的斷垣殘壁之上常有破落戶去撿拾些剩下的金銀珠寶,做些投機取巧的營生。
這日清晨,又發現一個。
衆人看見子家主殿的灰燼堆上有個人影,正伸手扒着些什麽。
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個乞丐。
他可真髒啊。好像走了有一輩子那麽長的路,渾身的衣服都破碎污濁。頭發披散着,臉更是看都不能看,像個瘋子。
人群上去把他拉開,口裏教訓道:“不要拾破爛了!拾也去別處拾,這處地方是燒的最幹淨的啦,別說人,連金塊都給你燒成灰了!”
乞丐倒是沒有執着,被乖乖拉開了。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那片瓦礫,神色很留戀似的。
他在留戀着什麽,誰也不知道。
(完)
作者的話:正文的故事講到這裏,我覺得已經夠了。
番外 無題
其一 子談
火已經燒的很旺了,不停翻湧着,炙烤皮肉。
子談将劍扔了出去,看着四周燃火的橫梁不斷跌落下來。他靜靜撩起袍子,坐了下來。
火焰燃起的煙塵已經彌漫到空氣之中,他卻似乎沒有任何察覺。
他伸手從懷中拿出一個絲綢繡的錦囊。
後記 在此以外
楚湫将那半塊玉佩當了。換了一筆錢。
在當鋪的時候,他差點被掌櫃的罵出來,後者叉着腰就往地上啐了一口:“碎掉的玉佩也敢來當,當我們吃白飯的麽!”
楚湫只能低頭唯唯,好不容易挨過了這陣罵,他懇求道:“煩您再看一下吧。”
掌櫃瞥他一眼,勉強拿過那玉看了看,瞧着瞧着,反倒伸手撚起胡須來:“玉倒是好玉。你上哪家大戶人家順來的?”
楚湫張了張嘴,讷讷分辯道:“沒有……我的一個……朋友送我的。”
掌櫃鼻孔裏哼出一聲:“我和你說笑罷了,如今邺都的大戶人家都一把火燒個幹淨了,哪裏還能偷些什麽。”
楚湫沒有說話。
拿着這筆當來的錢,楚湫先去成衣鋪給自己換了身看得過去的衣服。
那夜在瓊山,楚湫恢複知覺的那一刻,就跌跌撞撞地從石頭上爬起來,開始往回走。
他很努力地想要追上子談的步伐。可是邺都真的好遠,遠到他怎麽走也走不到。
楚湫在那一路上想了許多。他整個人兀自沉浸在一個封閉的世界內,腳下在不眠不休地走,腦袋也在不眠不休地想。
他從過去一路想來,想的全是子談。楚湫把自己剖開了一般,把那些關于子談的回憶,情感都一條條列出來,費勁心力地想要讀懂。
他那時只讀出了:不能失去子談。
無論是保護自己的那個子談,還是折磨自己的那個子談,只要是子談,他都不能失去。
這到底是不是愛,誰能來告訴他。
路上下了一場暴雨,楚湫的渾身都濕透了,又在泥漿裏滾了一遭,像個一無所有的乞丐。
他如今也的确一無所有了。
換上了身新衣,楚湫的臉龐還是灰撲撲的,滿是風霜塵土。他沒有去管。
踏出成衣鋪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餘晖之下,整個邺都都籠罩在瓦礫燃燒後的蒸汽中,十分荒涼。
有一瞬間,他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 ……
楚湫回到了青歧鎮。
這裏仿佛是一個世外桃源,一點也沒有受到波及。楚湫走在小鎮的路上,兩邊是往來的人流。他聽見路邊有婦女笑着向他招手:“小郎君,要不要吃點花生米?很好吃的!”
真是恍若隔世。
楚湫點一點頭,走到鋪前:“我只要一兩。”
“好嘞!”婦女麻利地從袋裏抄出花生,一邊打量着楚湫:“小郎君身上怎麽弄的烏漆漆的啦?”
楚湫笑了一下,沒應聲。
遞過花生米的時候,婦人有些擔心地說了句:“小郎君我看你精神不太好的呀,要好好歇歇。”
楚湫點點頭:“好的,謝謝你。”
就這樣一邊吃一邊走,楚湫吃的很慢,只一兩的花生居然也撐着到了玉然的山腳。
上玉然山的那條路看上去已經荒了很久了,楚湫撥開茂密的草叢,有些困難地尋找着原有的路。
有個挑擔的農民路過,“喂”地喊了他一聲:“小郎君,那邊不要走,沒有人的!”
楚湫微微探出頭來,有些怔仲:“可是,這山上有人……”
農民擺擺手,說:“這山上住的都是神仙,老早就飛升了!”
等這挑擔的漢子走遠了,楚湫躊躇了一下,還是回身走進了那片草叢。
上山的路荒的厲害,石階的縫隙間全是雜草,迸得四分五裂。楚湫每一步都得走的很小心,否則一不留神可能就要跌下去。
好不容易望見那山門了,楚湫終于松了口氣般停住腳歇了會。隐約地,他看見山門邊似乎靠着一個人。走近了,才發現是離老,正一個人坐在山門底下喝酒。
他看上去老的多了。
楚湫恭敬地上前喚了他一聲。離老似乎吓了一跳,睜開半眯的眼睛沖着來人瞧了會,才慢慢開口:“哦……是你小子。你也懂得回來。”
楚湫笑了一下,他朝山門裏的屋宇張望了一下,問道:“其他長老……還好麽?”
“死了。”離老眼睛也沒擡,極為平靜地說。
“……什麽?”楚湫吓了一跳,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
離老又喝了一口酒,“你是不是總覺得我們很不近人情,見死不救啊。”
楚湫不知該怎樣回答。
離老繼續說下去:“我們以前,總覺得只要和塵世沾上一點關系,就難逃它帶來的牽絆。”他擡手把酒罐子朝山下的無盡深淵砸去,砸的粉碎。“那是假的!生老病死,你覺得我們這把老骨頭就會有例外麽?世上不存在什麽飛升的,終歸你是要被困在這人間的。”
言罷,離老幹脆躺了下來,尋着一個舒服的姿勢,睡過去了,睡去之前,輕聲嘟囔了一聲:
“我也快了。”他沒有再理睬楚湫。
楚湫靜靜看了會,對離老鞠了一躬,沒有再往山上去,他轉身開始沿着來路返回。
這個春天真好啊,勃勃生機在這山林之間蔓延擴散,永不止息。楚湫就在這片生機之中穿梭,前行。
往山下走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人。
只是轉過了一個彎口,他輕輕擡起頭,就看見了。
楚湫沒有驚,沒有怒,也沒有指責,只是靜靜地望着。然後說了一句:
“你回來了啊。”
兩人一上一下地站在山階上,無聲對望着。
只是二十出頭,那人的頭上已經有幾根長長的白發。
誰也不知道他們要站到什麽時候。
然而一片寂靜之中,楚湫慢慢走上前了,對面的人仿佛明白什麽似的,微微低頭,讓楚湫伸手替他拔去了那幾根白發。
子談看了眼,覺得心口有些疼。他想把這囊放回懷中,然而還是忍不住打開了。
子談拿出裏面那半塊的玉佩,輕輕地,細細地摩挲。皮膚貼着溫涼的玉面,他覺得似乎有什麽不同。
于是子談攤開了手掌,借着燃燒的火光,可以清楚看見,玉佩光滑的背面刻了兩條紋路。 再辨認一下,發現那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刻得很淺,想必刻的人手勁并不太大。字只有四個:
“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啊,禹章。
子談用手指貼着這行字細細勾勒了一遍,他凝視着這兩行字,像是癡了。慢慢地,他的臉上流下淚來。
那雙一直黑沉不見底的眼眸,終于似被這火焰感染似的,星星點點地泛上希望的光芒。
其二 鋤秋
遠處的聲響将楚湫吓了一跳。他心裏有點不安,回頭去看子談,發現他并沒有被吵醒。
楚湫又仔細看了一遍子談疲憊的面容。他伸手拿下束發的簪子,在玉佩上刻下一行字,楚湫刻的很慢,很小心,盡量不發出聲響。
他每刻完一個字,就擡起頭看一看,似乎不是很滿意,愈刻愈喪氣,然而依舊刻得很認真。他的眉眼裏已經無聲流淌出名為愛意的東西,但他沒有察覺到。
要。
活。
下。
去。
不知為何,楚湫那時候腦子裏就只是這四個字。
這是他,對于子談,最衷心的祝願。
番外 阿蘆
過了年,阿蘆就要十三歲了。
阿媽說,阿蘆要長成大姑娘了,會是村子裏最好看的女孩。誰要娶她一定得在屋外的山坡唱上三個月的山歌。
阿蘆覺得有點害羞。
阿蘆生在春天。生辰的時候,她摘了兩把油菜花送給山谷裏的兩位先生。
這兩位先生,阿蘆記不得是什麽時候來的,她那時候還小。聽阿媽說,他們自稱是雲游四方的赤腳醫生,可是哪裏有長的這麽好看的赤腳醫生呢。
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