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
楚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伸手指了指水面:“那裏……是不是有落水鬼……”
子談聞言皺了皺眉,他站起身來,往溪邊走去,打算查看一下情況。
楚湫愣愣地看着他走了幾步,月光下,那個身姿和夢中的背影完整地重合在一起。
楚湫如夢初醒般地站起來,跌跌撞撞朝子談跑去,一把抱住子談的腰就往回拖,嘴裏慌慌張張地喊:“禹章!……你別去!”
子談被一下子拉住,身形不穩,也跟着楚湫跌跌撞撞地倒退着往後走。等好不容易站定了,他扶住楚湫,看着他的眼睛,問道:“鋤秋,你到底怎麽了?”
楚湫胸口還在急促起伏着,他喘了幾口氣,終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抓住子談的胳膊。楚湫雙唇猶豫地來回動了幾下,最後還是望上看子談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禹章,我好像做春夢了。”
子談聞言,眼睛微微睜大了,他愣了一會,慢慢別開頭去,右手握拳抵住嘴沉默着,像是在思量這楚湫話裏的意思。半晌竟回答不出什麽話來。
一副良家婦女被輕薄後強作鎮靜的模樣。
楚湫好像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感到一陣羞赧,也低下頭不吭聲了。
沉默之中,他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回想那個夢,仿佛很模糊,有時又顯得很清晰。
下意識地,楚湫摸了摸嘴唇。
那雙手一只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覆上他的眼,他看不清對方的模樣。楚湫想起自己毫無招架之力的模樣。
他是被入侵的那一方。
女人……女人……
想着想着,他只覺得血氣上湧,耳根一寸一寸地漲紅了。
他低低呢喃了一句:“好奇怪。”
…… ……
天氣很快就轉涼了,這個秋天,楚湫最為苦惱的事情,可能要算是,子談比他長得高了。
子談按年紀來說,是比他小一歲的,究竟是如何反比他高出許多?
而且,不是一時之高,而是愈來愈高。
真是豈有此理。
楚湫嘗試着不再和子談并肩走。
每當與子談結伴而行之時,楚湫總會隔出一段遠遠的距離,那距離讓旁人看上去,簡直分辨不出這兩人是在結伴而走。
在和子談并肩走時,楚湫總是說的那一個,子談總是聽的那一個,說上兩句,楚湫便會滿眼笑意地看一看子談,意思是要讨一些誇獎。而如今,不知什麽時候 楚湫發現,他要擡頭去看子談了。
他再笑着去看子談的時候,子談也微笑着點一點頭。這時楚湫覺得自己在子談面前,似乎像個孩子。
他不由再次暗暗地跺腳:“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楚湫好歹終于察覺出自己是個“孩子”,他玩的這些把戲,可不是很像小孩子在鬧脾氣麽?
每次他離着子談遠遠地走,還沒有走上兩步,子談總是先走近了,拉住楚湫的袖子輕輕扯一扯,扯向自己的方向。
扯一下,楚湫不動,扯兩下,楚湫便乖乖地跟着去了。
這畢竟只是一時之氣,楚湫的脾氣總是很快就被子談抹平了。
這個秋天,還是很愉快的。
…… ……
入年關後,免不得還是要下山。
在臨走的前一夜,楚湫悄悄去找子談,他輕輕扣了兩下門:“禹章?”
屋裏很快傳來子談的聲音:“鋤秋?請進來。”
楚湫從門背後慢慢探出半張臉,眨了眨下眼:“禹章,我打擾到你了嗎?”
子談之前好像伏案寫着什麽,這時擱下筆看向楚湫,搖了搖頭:“當然沒有。”
楚湫松了口氣,走進房內。他朝子談笑了笑:“禹章,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嗯……我知道明天下山前會告別……總覺得還不夠,今晚我再補一個。”
他的語氣還是那樣高低錯落,非常活潑俏皮。
子談看着他,有些出神。
“禹章?”楚湫揮了揮手,有些疑惑。
子談回過神,應了一聲,偏過了頭,輕輕說了句:“多謝你……”聲音微不可聞。
他沉吟了一會,看向楚湫:“鋤秋,我有一項東西給你。”
于是楚湫看着他不知從那裏變出一個匣子,打開後,裏面躺着一對小而秀氣的寶藍色玉石。
“我這裏有一對回音石……你不嫌棄的話,可以用。”
回音石,是《破英碾玉》中的一種通訊工具。它的特殊之處并不是使得身在異處的兩人在同一時間能夠對話,而是直接傳送東西,一對玉石中的一塊以自身為代價傳送物品于另一塊玉石氣息所在之處。這所謂氣息,是指玉石最後存在過的地方。
很漂亮,很高效,很安全。
但是很貴,而且一對玉石只能傳送兩次,算是易耗奢侈品。在《破英碾玉》裏,回音石的功效僅限于貴族打發時間的小玩意。
楚湫內心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子談身邊會給自己這樣貴重的東西,但內心更多還是被一種感激的心情充滿着。他很珍惜地拿起其中一塊,放在掌心,笑着對子談說:“你放心。”
…… ……
除夕夜,楚湫在坐在院子裏孤零零看着滿天煙火,照樣還是沒有人搭理他,不過楚湫心裏并未有多失落。他認真虔誠地禱告着:“新的一年要比禹章長得高。”
然後走進屋子,埋頭開始寫信。
“禹章,你好嗎?我這裏很好,你那邊好不好?今天是除夕,我可以看見許多煙花,幾個時辰都不停,你也可以看見嗎?
我在想,我們今年還能不能一起放風筝?
我很想你。我們要快點再見面。
鋤秋”
寫完後,楚湫又在最後加了一行“我今年一定會比你高”,字寫的有些大,非常醒目。
這封信的格式可以說是狗屁不通。不過楚湫欣賞一遍後,覺得很滿意。
他疊好信,拿出玉石,将其砸向信紙,玉觸及紙面的瞬間即碎裂,然後四濺成藍色的光火,在空中延滞一瞬間,就縮為一個小光點,閃爍幾下,裹挾着信紙不見了。
楚湫看着送出的信,心裏有些開心。
他在餘下的時間期盼着對方的回音,只可惜并沒有等到。
番外 未寄出的信
今夜有雨。
房間裏只亮着一盞燈,散發出微微光火。
燈下坐着一個身影。
子談雙手拿着信正在讀,讀着讀着,臉上逐漸露出些笑意。看到最後那一行“我今年一定比你高”,他輕輕嘆了口氣:“真是小孩。”
然後不由得又從頭看上一遍。
他将每個字都吞盡了,沒有遺漏。外面風聲雨聲,只沒有聽見似的。
子談看了會,忽的低頭去嗅那信紙。
只是輕輕地,将鼻尖在紙面上觸一觸。仿佛在上面能辨別出某個人的氣息。燈火幽微裏,可以看見他的眉眼是舒展的,眼底黑沉沉的東西遮掩不住,完全顯露出來。
“鋤秋。”他輕輕喚了一聲。裏面有些分辨不清的情愫。
…… ……
子談展開一張新的信紙,想了想,提筆寫下回信。
鋤秋臺鑒:
忽奉手教,獲悉一是。
道遠事繁未遑箋候昨晤。彈指流光,雖相違未久,而相憶殊殷。
恕不一一。
伏惟珍懾。
即頌:春禧愉快。
子禹章謹啓
正月初五
寫完後,他看着斟酌了很久,繼而輕輕嘆了一口氣,把頭搖了一搖,揭過這張紙,重新拿了張紙鋪開,又寫了一張:
鋤秋親啓:
新年好,你的信我已看過了,多謝你的問候,我也過的很好。
希望早日相見。
我很想念你。
子禹章 上
正月初五
子談看了會,把那句“我很想念你”塗掉了。
他手指拈着紙張邊緣,似乎想揉掉,又提着筆來回躊躇。短短幾行字,在筆尖來回轉過幾遍,還是沒有落定。
雨下得愈發猛了。
“禹章,你手裏拿的甚麽?”
母親的臉從門那邊靜靜轉過來了,她的目光射過來,幽火一般地落在子談的手上。
子談整個身子停在那裏,沒有任何動作。良久,他極緩極緩地,偏過一點頭看向雲氏。
他沒有叫母親。
原本眼睛中滿溢出的情感瞬間收斂回去,仿佛夢中人陡然驚醒一般,只露出一張漠然的,冷靜的臉。
但一段很短,又很長的時間裏,母子之間沉默地對峙着。
子談率先打破這種危險的平衡。他還維持着轉頭的姿勢,便極快地回首,将桌上的紙抓住,放到燈上點燃了。
他的掌心催動了一些真氣,以便燒的更快些。火舌飛快的吞噬了那薄薄幾張紙,一瞬間的事情,就成為灰燼。
這時雲氏也已走到跟前了。
“你燒什麽?”她又問了一句。
子談只是看着那盞燈。
但是雲氏動了。她拽過子談的身子,甩手便扔了他一巴掌。這個女人在平靜裏突然露出歇斯裏底的一面。“我不是叫你争氣嗎!我不是叫你争氣嗎!”
子談嘴角很快留下血來,他沒有出聲,只靜靜看着他母親。
“你看什麽?”雲氏被這樣的目光瞧着,慢慢地覺得有些心驚,她受不住似的,又厲喝一聲。
于是子談不再看她了,他目光虛虛地定住空中無形的一點,仿佛在看很茫遠的地方。
雲氏愈發惱恨地抓住子談的衣領口,把他往外拖。
忽的空中劈下一道驚雷。閃電的光火從窗縫間微微漏進來一些,照得兩人身形輪廓分明,看上去不像是母子,倒像是相殺的仇人。
…… ……
子談回青閣的第一天,就被子行庭叫去了。
“禹章,你和那楚家的……我已知道了。”
“你年紀也不小了,難道還犯起混來了?”
“我的意思,你省得麽?”
子談微微低頭,十分恭敬而溫馴地答應着:“省得,父親。”
…… ……
子談跪在雨地裏,背脊很直,姿勢很正。周身透露着一副“我很願意”的氣息。
他總是這樣,平靜吞下所有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惡。
這樣才最可怕。
雲氏站在廊下,兩邊仆人恭恭敬敬站了一串。最裏面的丫鬟小心護着燈籠,再外面的,撐着傘以防雨水落到雲氏的衣上。
雲若玳就這樣瞧了一會雨中的兒子,覺得有些倦。她擡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輕輕吹一口氣:“畢竟長大了,不好管教了。”
臨走前,雲氏對着院子裏的侍從吩咐道:“讓他跪着,誰若是敢扶上一扶……”她鮮紅的雙唇裏露出一些細細的牙齒。“那算他膽子大。”
後半夜雨水很急,風撞開了屋裏的窗。
燈下新鮮的灰燼,還未來得及被攏起,就破碎在風中了。
18
春天的時候,子談好像比年前更瘦了。
楚湫再見到他時,只覺得他有些陌生。
子談那時正和三門子弟答禮,因為和楚湫的緣故,子弟們早已和子談走得遠了,不過勉強維持面上禮節。
雲庚那副高顴骨的面容還是一副痛心模樣,做出長輩教誨的樣子,對着子談說:“禹章,你的事,我伯父也聽說了,他老人家囑我還是要勸一勸你……”
雲康等在一旁,只顧摸着他的貓,臉色有些不耐煩:“兄長,你不必廢話了!”
子談低下頭安靜聽着,很耐心,只是不作聲。他的眉間似有一股沉沉的霧氣般的無形之物,有時凝聚着成為一團,有時又倏忽消逝,仿佛從未存在過。
就這樣若隐若現,春風也吹不散。
楚湫還不明白,那是名為郁氣之物遮掩不住,從面色中微微透露出來了。
他見衆人都走了,才有些遲疑地喚了一聲:“禹章?”
子談聞言轉頭看向楚湫,停在那裏沒有動作。忽的,他了走過來,環住楚湫的肩膀,輕輕抱了一下。
楚湫一時防備不及,雙手還僵在半空,他愣愣地說了句:“……禹章?”
子談并沒有停留很久,很快就松開楚湫,笑了一笑:
“鋤秋,好久不見。”
子談一笑起來,周身是再熟悉不過的令人安心的氣息。楚湫內心松了口氣。
這分明就是自己的禹章啊,自己方才究竟是瞎想什麽呢?
子談繼續說下去道:“你的信我已收到了,聽說你要和我比一比高?”
“啊,是的!”楚湫聽見他提起自己的信,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請你瞧好,新的一年我賭我的運氣不會差,在個頭上,好歹會勝過你。”
子談含着笑點一點頭:“靜候佳音。”
楚湫聞言,忍不住在他肩膀上打了一記:“好啊,你什麽時候也敢笑我了。”
他心裏實際上很想問一句,你為什麽不回我的信呢。
但不知怎麽的,到底還是壓了下去。
…… ……
很不巧的,新的一年,楚湫運氣并不是很好。
他遇上了山鬼。
楚湫最近試着種草藥,但一株茯苓總是養不活,他打算去找農老讨教。
那時他正一心一意地在山階上走着,突然擡頭時,發現十步開外的臺階上,有什麽東西坐在那裏。
這東西楚湫從未見過。它頭扁而狹長,有些像狐貍的頭,但沒有耳朵。兩只眼窩空洞洞地凹下去,隐約可以看見一些白森森的骨頭,凹陷之處燃着兩團冷火。
這東西對着楚湫張開嘴,露出滿嘴獠牙,長長叫了一聲。
像嬰兒的哭泣。
楚湫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只覺得太陽穴在瘋狂跳動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什麽聲音。
然後這東西直接向楚湫躍過來,它彈跳力極好,直直沖着楚湫門面而來。
楚湫下意識伸出胳膊去擋。然後那物張開嘴,沒有停留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獠牙貫穿了整個胳膊,撕裂了肌肉。
一瞬間楚湫感到昏天黑地的疼痛。
所幸山鬼沒未撕咬他的肉,只是原處從傷口中緩緩拔出牙齒,然後把嘴往臉後扯了扯。
像是在猙獰地笑。
它仿佛只是為了取樂,為了看人痛苦,而不是奪人性命。
畢竟,生不如死有時要比死來的更可怕一些。
那東西笑完之後,飛快地鑽入草叢消失不見了。
楚湫覺得心髒像是被攥住了,然後一下一下地用力捏着。他眼睛裏仿佛還殘留着那兩團冷火的幻影。
他的傷口大股大股地湧着鮮血,血裏冒着黑氣。不久,他嘴裏也開始滲出血來,一滴,一滴,滴在山階上,也是泛着黑氣。
楚湫努力擡頭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陽,覺得晃眼。
他從山階上墜了下去。
19
楚慕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居高臨下地望着山階上的斑斑點點的血跡,黑紅黑紅。
“髒的要命。”楚慕厭煩地轉開了眼。
他身邊站着子談,正靜靜看着階上血跡。
雲康在一旁插話道:“你瞧這路,沒有辦法走了!”
他兄長雲庚悄悄拉了他一下,雲康胖手一揮,掙開了:“拉我做甚麽!難道不是麽!”
話都是說給子談聽的。
子談輕聲說:“我會處理幹淨的。”
楚慕盯着他的眼睛,緊逼了一句:“誰?”
子談也繼續應道:“我。”
楚慕死死瞧了會,突然笑了聲,笑聲極為刺耳,他拍了拍掌:“請。”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子談沒有猶豫地,從容撩起袍子,直接半跪在地上,拿出帕子開始認真擦起來。
衆人都在看着子談,看着看着,覺得沒有意思。子談做這種事,他們的臉面仿佛也丢盡。
于是陸陸續續地便走了。
其實這種事情,完全是可以讓下人做的。子談非要做到這個地步。
他不僅親自去擦,而且擦的極慢,極細。每到一臺階,他先是用手指去輕輕描摹每一滴血的輪廓,像是要将其印進腦海裏去。
到後來,他雙手從掌心到指尖,滿滿都是黑紅的血污,楚湫的血。
楚湫是被農老發現的。
農老眼瞎耳聾,嗅覺卻很敏銳。再說楚湫那時裏農老的院子已經不遠,于是救的不是太遲。
子談撞進屋子的時候,屋裏還站着景老和農老。
景老看見子談,吃了一驚,兩片眉毛高高蹙起:“哦,禹章小子,你來了。一身臭汗,像什麽樣子!”
子談此時還在微微喘氣,額頭上密布着細細的汗,看上去很狼狽,他深吸兩口氣,冷靜了一下,問道:“前輩,我聽聞他……”
“不錯,是被山鬼咬住了,就是先前那只已經咬了人的。”景老眉頭蹙得更深些。“看來是個難纏貨色,還是得治一治。”
子談微微點了點頭,便向楚湫走過去,走了兩步,又遲疑着站住了,像是不敢再上前。
農老慢吞吞地收拾着東西,嘴裏模模糊糊嘟囔着:“身子……太弱……”
景老自覺地補充:“啊啊,我說這小子身體太弱,根骨又差,讓山鬼咬一口就燒成這樣!……行了,你帶他回去将養着罷!”
子談對着景老和農老恭敬行了一禮:“是。”
……
子談擦着擦着,看着滿手的血污,停了下來。那時楚湫躺着,滿身滿臉也是這種黑紅的血色,看上去像是死去了。
他注視着這層順着手紋覆蓋的血,突然低頭輕輕嗅了一下。
有點腥,而且充滿着死氣。
…… ……
子談回房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他打開門,再輕輕阖上。楚湫還在床上昏睡着,月光從窗格子間漏到他臉上,照得額頭上的冷汗格外顯眼。
子談走到床邊,在床沿處坐下來,他低頭去看楚湫,很認真地看,很無聲地看。
他伸手摸了摸楚湫的臉,那裏滾燙着,還燒的厲害,而且暈着些病态的紅暈,看起來睡得不太安穩。
子談伸手托住楚湫的後頸,把他的身子撈起來,放在自己懷裏。然後把手貼在楚湫後背,無聲地輸着真氣。
就這樣過了一會,子談伸手摸一摸楚湫的額頭,溫度有些降下去了。額頭的肌膚上汗津津的,貼着被浸濕的頭發。子談把頭壓在楚湫頸側,低聲說着:
“你這樣……脆弱,我一不看好你,就要出事……”
“傷的這樣重……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你以後都要在我身邊……明白麽?”
“鋤秋,你要聽我的話,乖一點……”
楚湫昏睡之中,沾到子談的肌膚,涼涼的,不由自主地往子談那裏蹭了蹭。
子談突然止住了話頭。
他整個人像是靜止了一般,完全停止了動作。
然後像是壓抑不住什麽似的,子談猶豫着伸出手去,慢慢繞到楚湫腦後,輕輕地托住了。
他轉過臉,把鼻梁放在向着楚湫臉的那一側,一寸一寸地下移過去。
一寸一寸的嗅聞過去。
到他埋在楚湫頸窩裏時,他輕輕把楚湫放倒在床上。
然後子談擡起頭,又安安靜靜地看了楚湫一會。
他突然低下頭去,輕輕吻住了楚湫。
楚湫的嘴唇的很滾燙,但也很……令人沉迷。
子談吻着吻着,伸手扣住楚湫的手腕。
楚湫在昏睡中感到不适,開始掙紮起來。子談壓着他,不放開他。
楚湫掙紮地愈劇烈,子談扣地就越緊,也更用力地吻下去。
楚湫的臉上神情很痛苦,冷汗從他的額頭一滴一滴淌下來。 他努力想呼喊些什麽,但是嘴張開一寸,那一寸就被完整地覆蓋了,吞噬了。
室裏非常安靜,除了布料摩擦的聲音,只有楚湫從喉頭勉強發出的幾聲悶哼。
最後,子談在楚湫的舌尖上狠狠咬了一下。
楚湫身子很明顯地震動了一下,被疼痛刺激得從睡夢中下意識睜開了眼。
他的眼睛對上子談的,昏昏沉沉地,瞳孔微微收縮着,透露着茫然。
“禹章……”楚湫模模糊糊認出了眼前的人,緊繃的神經瞬間放松下來,疲憊地合上眼。
他低聲喃喃:“有人咬我……”
聲音聽上去很有些委屈。
子談舔了舔唇上沾的舌尖血,那是新鮮的,充滿活氣的血。
他低低笑了一聲。
番外 日記 其三
有些事情我想我不能告訴你。
你生病的時候我真的好快樂。
你的體質好像比旁人要弱,吃了藥離退燒還要有一段時間。
你在我懷裏的時候……真是……(塗掉了)
你是來救我的嗎
謝謝你,鋤秋。
20
楚湫病的這段時間裏,玉然發生了一些事情。
山鬼被找到了,在背陰處的一處山林。
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死相頗為凄慘。和雲康那只貓鬼一樣,體內成形的玉石碎成齑粉,散落一地,煞氣混合着陰氣化作一股沖天黑霧,細細彎彎地纏繞在空氣裏。
很不幹淨。
最後是景老出面,念了一遍往生咒,超度了這只山鬼。
這已經是玉然山第二只無緣無故死的鬼。前一只人工豢養,性格乖馴,後一只自然而生,作惡多端,然而聯系起來,總該發現出一點不對勁。
但是長老們壓了下去。在吩咐完諸位子弟勿要煩擾閉關的大長老後,離老猛灌了一口酒,嘟囔道:“擋不了!”站在一旁的景老,農老,樸老只是若有所思地捏了把胡子,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但這一切,楚湫都不知道。
在昏睡的第三天夜晚,楚湫在夢中掙紮幾番,努力地睜開了眼睛。
他總是做噩夢,夢中有人壓着自己,而且十分兇惡地咬他。楚湫回想起來,總覺得心有餘悸。
他還尚未痊愈,一場高燒下來,額頭上沾滿了淩亂的頭發,汗津津的。楚湫嘗試着撐着床榻坐起來,很快就有一雙手扶住他。過了許久,視線有些許清晰,他認出了眼前的人:“……禹章……”
聲音沙啞的不像話,像沙礫在石板地上滾。
子談很快就應道:“我在的。鋤秋,你好一點了麽?”聲音很輕,像是怕會吵到對方一般。
楚湫睜着眼坐了會,神情還是有些茫然,半晌,方才搖了搖頭。
他有些病的糊塗了。
楚湫的眼睛在屋內四處飄來游去,他望見床帳頂邊挂了塊玉,他望見床邊的那張桌子,他望見桌上小小一塊硯。
“這是禹章的房間……”他恍然回神。“我又麻煩他了……”
我又麻煩他了。
楚湫一時陷入了這樣的想法中,拔不出來。不多時,他的精神力已經耗費大半,身體晃了晃要倒下去。
子談扶住了他,讓他靠在自己懷裏。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暧昧的姿勢,但楚湫沒有察覺到。
他眨了眨眼,很低聲地說了句:“禹章,我很沒用吧。”
這樣的楚湫有點陌生。
仿佛從身體中完全抽去了那些樂觀,開朗,活潑,不谙世事,像變成了一個大人。
子談不由得微微一愣。
楚湫自顧自地說下去,因為精神不濟,一頓一頓的:“我……已經很努力地想開開心心地生活了……但是我和這裏不熟,我怎麽也不熟……”
這不是我的世界,我還是沒有辦法适應。
我的故鄉在江南,我的世界裏有水,有棒冰,有太陽,有電視,有孩子們,有大人們,充滿善意,無憂無慮。
我無法将他們給你。
我什麽也給不了你。
子談耐心地聽着楚湫那些語無倫次,颠三倒四的話語,感受到他的難過。
他低下頭,下巴輕輕蹭到楚湫的頭發上,想說一句:“鋤秋,不要傷心。”
但是他摟住楚湫的手背上感覺到了有輕微的水在滴落。還沒有涼透的,溫熱的水。
子談身子一頓,繼而低下頭去看。
楚湫在哭。
這是子談第一次看見楚湫哭。
楚湫一直是吵吵鬧鬧的,笑起來聲音格外清脆。他哭起來卻很安靜,連呼吸聲也聽不到。
只是在那裏淌着淚。
子談微微睜大了眼,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他嘴裏輕輕說着:“不要哭,不要哭。”連帕子也沒有拿,只用手指忙亂地撫去楚湫臉上的那些淚。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楚湫終于漸漸平靜下去。
再次睡過去之前,只聽見他說:
“我好想回家……”
他的眼睫毛還站着淚水,子談低頭吻去了。
“鋤秋,你哪裏也不要去,就在我懷裏,好麽。”子談壓在楚湫耳邊低低地說。“你什麽事情也不會有的。”
外面雨聲淅瀝,屋裏有雨帶來的風,吹着床上相擁的少年。
…… ……
楚湫病愈後,人變得有些清瘦,吃了不少飯才養回來。
他還是常常笑着,一點也沒有變。只是在學習上愈發的努力了。此外,他正在學着變得懂事。他想不要再給子談帶來麻煩,他的性子逐漸變得堅韌起來。
楚湫還是普通着,平凡着,但也在成長着。
他不知道,自己這副努力學着要懂事的模樣,子談看在眼裏,只是愈發地想吻他。
他的每一寸裸露的肌膚,都被窺視,妥帖地安放好。每一次新鮮的呼吸,都被無聲地嗅聞。
21
至于後面的兩年,很好,簡直好的不可思議。沒有煩擾,沒有外面的世界,什麽也沒有。雖然楚湫努力着進步,然而還是子談在保護着他,保護的滴水不漏。
楚湫覺得他也許有些要得意忘形了。他如今總是不太敢想的太遠,怕觸破了這個夢。
但是在笑得最為開心時,有什麽東西一直沉沉壓上心頭,讓他總是不能笑到底。
那個仿佛已經快要消失在記憶力的人。
楚英。
還有許多人。許多在邺都的,《破英碾玉》裏的人。當時間不斷逼近着故事開始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這些貴族子弟的命運将走向不可更改的滅亡。
楚湫原來打定主意,遠遠避開這一切就好,可是他現在不這樣想了。
他的朋友在漩渦的中心。
他的禹章。
楚湫有時常常出神地望着子談,把對方都望的不好意思。
楚湫也覺得自己太丢人。然而還是忍不住。
他只是望着,腦中一遍遍将子談未來的人生軌跡反複咀嚼一遍,甚至比男主角楚英的劇情記得還要熟稔。
那個窩囊的,悲劇的,萬劫不複的人生啊。
有一次夏天,他們兩個坐在廊下聽雨。山風把雨水吹得破碎,斜打在林木上,湖水中,泥土裏,發出細微的轟鳴聲。
楚湫長成了一個健康的,修長的青年。夏天時他還是不習慣穿着長袖衣衫,往往把袖子高高地挽到肩膀處,露出他形狀好看的胳膊。
薄薄一層肌肉貼着骨骼,在皮膚上顯露出優美的線條,膚色健康,然而還是有些偏白。他的一切是恰到好處的,介于瘦弱與力量之間的平衡地帶。
所以說,楚湫終于成為了一個大人。
他依舊保有着一些孩子的心性,比如說現在,他正把懸空的兩條小腿來回擺動着,沾到一些雨,就馬上縮回來,過一會,又故态複萌地繼續方才的動作。
子談靠在柱子上,閉目歇息着,偶爾睜開眼,将視線一分為二,一半給遠山與雨,一半給身邊的楚湫。
他嘴角含着極淺極淡的笑意。
就在這樣安靜的狀态下,楚湫突然朝子談湊過去,悄聲開口:“禹章。”
子談點一點頭,示意正在聽着。
“我聽說,有一位章小姐,是你的未婚妻?”
他沒說是弓長張,還是立早章,還是甚麽別的“張”,但他明白,子談會知道他說的是誰。
子談好像沒有想到楚湫會問這種問題,頓了一會,才說:“是的。”
“聽說還是青梅竹馬。”楚湫繼續說着,語氣帶了點哼哼的意思。
“……”子談不說話了。過了良久,才輕輕問了一聲:“你是從哪裏聽來這些東西的……”
這副模樣看在楚湫眼裏,分明是害羞了。他覺得很好玩,不由得笑起來。
“子禹章,你這個窩囊廢!你簡直是一絲一毫,也比不上他!一絲一毫!”
章绾绾說的那些話忽而又壓上楚湫的心頭了。那個女子,她說的是那樣切齒,那樣凄厲,滴滴的憎惡仿佛都從嘴裏滲出來。
這樣刻毒,這樣傷人心。
楚湫突然覺得笑不下去了。他想着:禹章,你是不知道,将來在這位章小姐身上會吃多大的苦頭呀。
“你不要管我是從哪裏聽來的,反正我是知道了的。”楚湫坐正姿勢,十分認真地說道。“禹章,你告訴我,你喜歡她麽?”
子談愣了愣,擡起頭看他。
“……你說什麽?”子談輕聲問,仿佛在思考他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楚湫看着子談這副模樣,心裏有些躊躇,然而還是再說了一遍:“禹章,你心悅那位章小姐麽?”
子談沉默了很久,才回道:“陳郡章氏的婚事,是小時候父親定下的。我與章小姐素未謀面,談不上……什麽心悅與否。”他聲音愈說愈低,像是很不好意思。
楚湫這時也不知從哪裏得了一腔的孤勇,便一鼓作氣說下去:“好得很,你和章小姐未曾謀面就定下婚事,不是很沒道理麽?我看,如今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作數的,你和章小姐,都是很好的年紀,何必被兒女情長牽絆住呢?再說,也許你們彼此并非良……”
楚湫突然住了嘴。
于是整個空間裏依舊只剩下雨聲陣陣。
方才,他可謂是使勁了力氣,把二十世紀反封建的那套說法都搬出來了,曲曲折折彎彎繞繞說了一大段的話。而此刻,他清醒了過來,覺得自己剛才的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