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跑到這裏就變成了什麽“根骨奇差,武學廢柴,不可救藥”。
根骨,根骨,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沒有就是沒有,又不能硬生生地變出“有”來。
楚湫只能心裏暗暗地安慰自己:“好吧,你們盡情嘲笑我,我才不怕呢!我來并不是為了出人頭地的,要那些好功夫做什麽?”
雖說如此,心裏也并沒有好過多少。
也許是他的功夫差到旁人都看不下去了,一天他正和子談聊着天,兩只手比劃着,像兩只蜜蜂一樣在空氣裏來回畫着圈。
說着說着,子談突然輕輕捉住了他的手。
楚湫一愣。
緊接着子談把楚湫的手腕扭過來放平,兩根手指虛虛點在上面,他凝神看着,像是在認真聽着些什麽。
楚湫看着他這副模樣,也吓得一動不敢動。然後他眼睜睜看着子談的眉頭愈來愈皺。
“你的經脈……”子談終于開口了,他說的很慢,語氣很斟酌。“粘滞沉重,多處淤塞。”
楚湫很想辯駁一句:“我上學時體檢都是全優!”然而沒敢說出口,他只能讷讷問道:
“那……還有救嗎?”
子談咳了一聲,他笑起來,眼睛微微眯起:“鋤秋,你放心,救當然是可以救的。”
言罷,他松開楚湫的手,右手掌心朝內覆上楚湫的後頸,微微向下按壓。
那一瞬間,從與子談手掌相觸的肌膚處有一股溫暖的,卻相對有些霸道的力量源源不絕湧現楚湫全身。楚湫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力量分化成無數細支,勾勒,包裹自己每一根經脈的觸感。
他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時間太陽穴不停地跳動,視線有些模糊。楚湫被刺激地微微向前一沖,差點順勢撞進子談的懷裏。
他模模糊糊聽見子談的聲音響起:“……鋤秋,還好嗎?”
楚湫下意識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他發現子談的胸口,好像有清談的松竹味。
12
兜兜轉轉,楚湫還是實現了他最初的願望,和子談成為了朋友。
雖然因此子談失去了邺都三門子弟的親近。
楚湫對此總是覺得非常抱歉,因為這樣看着很像一個落水的人恩将仇報,把向自己施以援手的好心人也拉下水。
所幸子談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
楚湫就這樣抱着一分歉疚,一分感激,一分敬慕,去走進子談的世界,也讓子談走進自己的世界。
這個過程,怎麽說,應該是很奇妙的。
…… ……
子談每天都會為楚湫灌注一些真氣,去打通他阻塞的經脈。
楚湫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氣”究竟是什麽。它不再是文字裏那種虛無缥缈的東西,它每時每刻在自己的身體裏流動,延展,再生。
一天天地,楚湫逐漸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仿佛是從過去那個沉重的肉體裏生出一副全新的肉體,細微的氣流在骨髓,在血脈裏如同春竹拔節那樣勃勃生長。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觸摸到了這個世界。
每次灌輸完真氣後,楚湫總發覺子談的臉色微微發白,他垂下眼睫,遮去些疲憊的神色。
楚湫俯下身,盯住他的眼睛,滿臉歉疚地說:“禹章,你一定很累吧。”
子談搖了搖頭:“不妨事。如今外面……情況莫測,我想你身上學一些功法,總歸是好的。”
楚湫嘆了口氣,幹脆蹲下身,仰倒着躺在地上:“真是多謝你,替我挽回這副沒有用的身子,我……我好像總是在麻煩你。”
子談也撩起袍子靠着楚湫坐下來,輕聲說道:“鋤秋……你不必和我客氣的。”
楚湫仰頭望着天空,初春的天空是一片新鮮的藍色,滿溢出溫暖與生命力。他心裏也一時感覺滿是希望與光明。楚湫深吸一口氣,認真地說:“禹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負你的期望。”
那語氣很像子女對着父母,學生對着師長言辭懇切指天起誓的模樣。
子談臉上微微笑起來,伸手用兩指在楚湫額頭上輕輕打了一下。
…… ……
楚湫并沒有想着要從子談那裏學到什麽絕世秘籍。他一邊一心一意地從築基老老實實學起,一邊從子談那邊學習一些防禦性的功夫。
楚湫始終避免和子談談起與殺招有關的內容。他這種想法,在旁人看來,也許是很愚鈍的,但楚湫的心底深處,從始至終對于“殺”一字,充滿着抵觸。無論如何,他還只是未見過血的少年。
另一方面,楚湫如今按楚家落弓閣子弟的身份,學習青閣的本門功夫,實在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反之,對于子談亦然。楚湫年紀雖輕,大是大非還是分的清的,他不希望子談在這風險裏陷得太深。
子談有一把劍,叫作軌。
這是楚湫最近才知道的,《破英碾玉》裏子談一直在吃老婆的憋,還未出過手,因此并未提到他有劍。
第一次見到這把劍,它靜靜躺在子談掌中,後者把它遞到楚湫跟前:
“你使一使。”
楚湫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提氣拎了一拎,還是忍不住把劍支在了地上,長吐一口氣:“好沉。”
“這劍……原料有些特別。”子談說着,走到楚湫背後,一手搭上楚湫的胳膊,一手覆着楚湫的手握住那把劍:“來,看好。”
“攻勢之中最為常見的是直擊人門面,抵禦最有效的是格檔。”子談提起楚湫的胳膊繞到背後,使得後者的身體微微朝側邊轉去:“一步。”
緊接着他另一只手微微轉過楚湫的手腕,讓劍極細微地轉換了一個角度:“兩步。”
最後他松手拍了一下楚湫的手,後者立時松開,劍彈脫出來,在半空被子談接住:“三步。”
楚湫的背貼着子談的胸口,簡直像在被擁抱着。
但楚湫只是出神的回憶了一邊,鑽出子談的懷裏,他認認真真地重複了一遍,問道:“是這樣嗎,禹章?”
子談點一點頭:“學的很像。”他提起劍,又為楚湫演示了一遍。這還是楚湫第一次看見他使劍。
真奇怪,劍在他手中似乎是有了活氣一般,如同一脈活水,被他掌心牢牢握着。他的劍勢并不淩厲,亦不綿軟,閑庭信步,肅肅如松下清風。
楚湫總覺得現在的子談,看上去和之前有了些不一樣。
子談仿佛漸漸從之前的那些軟弱的影子裏擺脫出來了,他依舊是常常笑,但那副溫和的面容裏,似乎磨出一點棱角來了。楚湫偶爾會捕捉到他眼睛裏閃過的鋒利而沉靜的亮光,在那之下,還有一些黑沉沉的,暧昧不清的東西。
然而他仍然一如既往的,從不拒絕自己。
楚湫有時候忍不住想,自己是多麽幸運,能夠在這個世界認識這樣好的朋友。只有一個,也已經很滿足。
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回報子談的這份恩情與善意。
楚湫想起《破英碾玉》裏子談所面對的慘淡婚姻和未知的結局。
他多麽希望子談也能獲得幸福。
13
楚湫常常拉着子談下山玩。
玉然山上的那些老頭子簡直可以說是不管事,稍許脾氣有些臭的離老,只要楚湫每次替他帶一些酒,就可以撫平他的眉頭。
楚湫走在山間的石梯上總是不肯安安分分的,走兩步就要跳上一步,偶爾有鳥雀落在他肩上,低頭啄一啄,輕輕脆脆的“啾啾”叫上兩下,楚湫嘴裏便也模仿着叫上兩聲“啾啾”。雀兒偏頭瞧了他一會,又覺得無聊似的抖着肩膀飛走了。
真是相當幼稚的游戲。
但楚湫總是樂此不疲。
楚湫帶着子談一起熟悉着青歧鎮上的一草一木,酒店小二,瘦高的茶博士,買果子的小娘子。子談走在人來人往的青石板路上,也不再如最初那樣緊張,好奇,不安。
這是楚湫在展示他的世界。一個十六歲少年的世界。他把那充滿着生命力,煙火氣,和細小瑣碎的一點一滴都原原本本地攤開來給子談看,仿佛迫不及待地在說:“我喜歡這個,這個,和這個。怎麽樣,我是不是很厲害?我喜歡的都是很棒的東西吧?”
如同一只懶懶的貓,遇見同伴,就忍不住要露出柔軟的肚腹來。
有一回楚湫看見有賣風筝的,那時正是三月末,春光正好,他高高興興地拿着風筝走在山路上,看見鳥雀沒有停留地飛過,他便把風筝舉的高一點,哼一聲:“你得意什麽,我的鳥比你大的多了!”
子談只是微笑着跟在他背後。
楚湫自小就是放風筝的一把好手。他找了一處山坡處的平地,牽起線繩,熟練地扯了幾下,迎着風跑起來,風筝一晃一晃地,很快就高高飛起。
他跑起來的姿态很舒展,擡起的胳膊隐隐可以看出少年柔韌的線條。
山上的風非常迅疾,楚湫把風筝放起來後,花了些功夫才站定,他回頭望向子談,用力揮了揮手:“禹章,你要來試試麽,很好玩的!”他臉上是無憂無慮的笑容。
這就是楚湫,是早春新抽的柳條,永遠新鮮,永不枯萎,永不煩惱。
子談原本是站在一旁含笑看着的,聞言思索了一會,提步走到他跟前,遲疑着從楚湫手裏接過線:“我…未曾放過風筝。”
“不要緊,你這樣聰明,肯定一學就會。你看。”言罷,楚湫伸手覆在子談手上,牽動着扯了幾下繩子,風筝果真搖搖擺擺着往更高的地方飛去一點。
從地面上看,依稀可以望見風筝薄薄一層的畫紙在風中繃得緊緊的。
那是一只老鷹。
…… ……
春天的時候,青歧鎮特別熱鬧。它雖在山腳,卻水路發達,是一個頗具規模的交通樞紐。一年又一年,四海的商人或多或少都在這裏留下了足跡。
因為一次巧合,楚湫恰好趕上了胡人的集市,據說都是回纥的流浪商人,身上什麽邪門歪道的東西都有。
集市上人很多,許多鎮上的人家都趕來瞧熱鬧,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探頭張望着,一邊悄聲說些什麽,不時笑作一團。
一路上,無數挂着兩撇小胡子的人操着別扭的中原話沖楚湫喊:
“這位小哥,還魂丹要不要來一丸!”
“大漠裏紅狐做的鬼,可以驅邪,要不要養一只!”
楚湫沒理。
最後他拿着許多羊肉串,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集市。
相比之下,他覺得總歸還是吃比較重要。
他并沒有舍得全吃完,偶爾便拿出幾串在院前臺階上烤,算是解饞。
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埋頭專心烤肉。烤着烤着,有什麽巨大的陰影投射下來,把大片的陽光遮去了。
楚湫有些困難地擡起脖子向上看去,只見視線裏的空間牢牢被一個頗為肥碩的身軀占據了。
是雲康。
楚湫繼續艱難地吐出一行字:“雲公子,好巧。”
雲康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臉頰上的肉鼓鼓地堆在眼眶下面,把眼睛遮的幾乎看不見。他那塌鼻梁裏只噴出兩道熱氣:“哼。”
他聞着那味道,兩只小眼睛微微鼓起,雲康把頭撇開了,不一會,又慢慢擺正,問道:
“這是什麽,我并沒有吃過。”
楚湫心裏忍不住笑起來:“好啊,你也不過是個饞鬼!”他一邊臉上擺出老實回答的模樣:“這是烤肉。”
雲康把手一負,挺了挺胸:“給我遞來。”
楚湫手上動作并不停,他看着雲康那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心中覺得好氣又好笑,于是開口道:“天下并沒有白吃的午餐,雲公子還是要付些東西和我換這烤肉才好。”
雲康又努力睜了睜眼,快要把那小眼睛給瞪破了:“你也配和我換麽?”他言罷即擡腳,像是要踹,然而還是收回了腳,繼而伸出了手,像是要打,又一副怕髒了手的模樣。最後一番躊躇,雲康居然悶聲問:“你要換什麽?”
楚湫倒未想到雲康當真吃了癟,不由覺得有些快意。他想起雲康是很知道些消息的,思索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猶豫着問道:“你……知道禹章家裏……如何麽?”
“禹章?哼……很不如何!”雲康皺起眉頭,伸出手抓過楚湫的一串肉:“拿來!”吃了兩口,仿佛滿意些了,繼續說道:“誰不知道,我那個姑姑是個狠角色,人見了都怕!禹章很讨他父親的嫌,他父親難道不是一直想着一心一意再生個兒子,把他替下來麽……”
“呈業。”突然傳來一聲很輕的呼喚。
楚湫與雲康都吓了一跳,回頭一看,發現是子談,他臉色平靜地站着,看上去像是剛來。
“禹章麽,……有事?”雲康低頭吃完最後一塊肉,問道。
“璟钰喊你過去。”子談視線轉了轉,移向東南方向的一座亭子。
“好嘛,我就去!”雲康一聽璟钰的名字,立時有些慌張起來,很快就匆匆離去了。——三門子弟都很怕楚慕。
于是只剩子談和楚湫兩人了。
被雲康遮住的陽光又落下來,照得楚湫覺得刺眼,朦胧之間,他望見日光落在子談臉上,顯出冰冷的白色。
這讓他想起那一夜子談在水裏的臉,半明半滅。
楚湫一時愣怔,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直到子談走到跟前,靠着他坐下來,指了指火上的肉,微微露出一個笑:“鋤秋,我可以嘗一嘗麽?”
這樣有活氣的熟悉的子談終于讓楚湫回過神來,他松了口氣般說道:“當然可以。”
番外 日記 其二
他一直說我很好。
我……
我一點也不好。
他知道我是什麽樣的東西麽。
他什麽也不知道。
他是愚蠢的,愚蠢的。
作者的話:
實際OS:他是可愛的,可愛的。
14
不久就是清明。
山間也開始綿延地下起細雨來,斷斷續續的十幾天內,玉然山從半山腰就被白色的雲氣溫柔地覆蓋起來,一草一木,山間鳥雀,都被這霧沾濕,泛出濕潤的水澤。
這天,楚湫神神秘秘地對子談說:“禹章,明天來我這裏做客好不好,我有東西給你。”
他嘴巴一張一合,努力壓低聲音,做出一副重大的模樣。眼睛卻是笑的。
楚湫的眼睛是形狀好看的圓,但很收斂。沒有杏眼那麽軟,也沒有鹿眼那樣過于飽滿,總而言之,是剛剛好的。這幾天山間霧氣重,他眼睛像是浸在水裏似的,十分濕潤,十分有神。
子談望着他的眼睛,輕輕應了一聲“好”。
楚湫眼睛裏的笑意更大一點:“瞧好吧,我保證是你沒有見過的。”
…… ……
楚湫是個遮不住秘密的人,他的眼睛把他的心緒都透的一幹二淨。
子談也可以去猜,但是沒有。既然楚湫說是秘密,他便很配合地作出一副期待的樣子,等楚湫親自把秘密揭開。
老實說,他很享受這種過程。
他……很喜歡看見楚湫笑的模樣。
現在,子談坐在楚湫住的院子裏,撞鐘的和尚出去了,并沒有回來。
楚湫方才“請他等一會”,便飛快地繞到院子後面去了。
這片山域才下過一場小雨,院子地面的石磚都是濕漉漉的。子談坐在石凳上,把頭轉向門口,從那裏正好可以看見山谷的景色——如今不是霧氣,便是掩埋在霧氣中的山林綽影。
霧氣是深淺不一的白,白色裏又帶了點灰,看起來有些髒,輕輕軟軟地飄蕩着。
軟的煙霧。
子談眼睛裏的眼神沉了一些,他想起幼時的回憶。
慘白的月光照在回廊裏,子談站在那兒,隔着糊着紗地窗格,靜靜看着屋裏。
他耳邊似乎回響起一些細微的轟鳴,那是隔着高牆,聽見外面街上小兒手裏撥浪鼓的聲音。
撥楞,撥楞。
遠處牆頭的夜貓尖着嗓子叫了聲,鋒利極了。
最後,他的神思還是回到眼睛上,回到窗戶的另一頭。那裏煙霧缭繞着,軟軟的,逍遙的,快活的輕煙一團又一團。那是他的家族,許許多多的深陷在奢靡腐朽裏的人,躺在塌上抽大煙。
也是這個院子,他隔着扇門聽到了女子裹腳的動靜,他聽到了凄厲的哭泣,他聽到了腳趾骨生生掰過去的聲音,那聲音裏似是有血,要滲出門外來,染到他的鞋頭上了,爬上他的衣服了。
——“公子,家主喚您過去呢。”有個仆人出聲。
他驚醒過來,低頭看了鞋——哪裏有什麽血呢。
他走了,逃開了,像是要逃離一個永不可逃離的夢。
…… ……
楚湫已經“噠噠噠”的快步跑到跟前了。
“子談,這個是青團子,請吃!”除丘高高興興地喊了聲。“清明快樂!”
子頗從遠處的雲霧山林上收回視線,微笑着打量了幾番盤子裏青油油的東西。
“清明快樂。”他輕輕跟着楚湫重複了一遍古怪的祝賀詞。“謝謝你,楚湫。”
子談拈起筷子,開始細細慢慢地吃起來,他吃的氣度從容,風致無雙,像在吃一首詩,骨子裏都充滿了詩的香味,一直飄散到風裏,撞到楚湫的眼睛裏。
他是真真正正的貴公子,一點塵埃不染,一點污泥不沾。
楚湫托着下巴看着子談,有些愣愣的。
他一直為那天向雲康打聽子談的事而感到抱歉。也許下意識地,楚湫有時總覺得子談背後像是有一團暗影,看不分明,所以才會鬼使神差地去打聽他的家裏事。
他很後悔。那天雲康的話讓楚湫的同情又多了一點,除了原本的“婚姻慘淡”“人善被人欺”外,子談身上又多了一條“自幼缺愛”的可憐标簽。
楚湫努力地想要對子談更好一點。
因為是孤兒,楚湫生活自立能力相當不錯,從小就孤兒院食堂裏的師傅偷學廚藝,雖然學藝不精,但是好歹可以喂飽自己。
他是江南人,每年清明,那裏都會吃青團。于是楚湫也想着給子談做一份。算是無言的賠禮。
“好……好吃麽?”楚湫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子談,小聲問。
子談咀嚼了幾下,笑着點了點頭:“很好吃。”
楚湫松了口氣,露出明朗的笑容,對子談敞開了話匣:
“我做的!是不是很厲害?你知道嗎,別人都吃不到的……”
子談看着楚湫的口,那一開一合裏跳動的是鮮紅的舌尖。靈活的,新鮮的,屬于少年的生命氣息的舌尖,它輕輕一挑,仿佛就可以勾起那些隐秘而幽微的欲望。
子談轉開了眼。
他兩指并攏,在桌上輕輕敲打着。
“噠,噠,噠。”
15
玉然山守山門的老人出了些事情,據說是被一只山鬼咬傷了。
山鬼是山中死屍精氣所化,煞氣極重,和貴族馴養的那些溫順的鬼可以說是天上地下。玉然有護山陣法壓着地脈,照理說是可保一方平安,但也難免有漏網之魚。
守山門的老人年紀雖大,修為卻并不低,不過也需療養一日。在山門看守空缺的這段時日,須得有人替上職位,守上一夜。
這個擔子毫無疑問地落在了子談肩上,而子談也責無旁貸地領受下了這擔子。
于地位,于性情,于能力,他都是最佳的人選。
酉時三刻,日薄西山,子談已經提着燈獨自走到山門處,站着望了一會天盡頭墜落的暮日,他撩起袍子,在山階上坐了下來。擺好一個入定的姿勢,便閉上了眼。
四周極靜,只有山風拂過松濤的聲音,還有些低微的蟲鳴。
突然地,一雙手輕輕地,悄悄地覆上了他的眼。
子談沒有動,唇邊甚至露出極細微的笑意。
“鋤秋。”他輕聲叫出了來人的名字。
身後傳來一聲懊喪的嘆氣聲:“啊……一點不好玩……”楚湫松開了手,靠着子談也在山階上坐下來。
子談睜開了眼,偏頭看向他:“鋤秋,你來做甚麽?”
楚湫雙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
“我嘛,來陪你啊。”
他拿過一旁的燈,抱在懷裏,繼續嘟囔:
“禹章,我想着,你一個人,多寂寞啊。”
…… ……
已經入夏,暑氣漸升,偶有低飛的蜻蜓在燈盞的光火裏倏忽一閃,又隐入黑暗。
此時約莫已醜時,楚湫抱着燈,靠在山門柱的石基睡得很熟。子談擡頭望一望天上的月亮,雖未到八月十五,但今天也亮的很。望着望着,那月亮像浸了水,暈染開來。
子談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些疲憊的神色,仿佛沼澤底的污泥,終于在水面露了頭。他閉上了眼,微微假寐着歇息一會。
遠處偶有一點蟬鳴,襯得這個夜愈發靜。
…… ……
月光照得天井很冷,在那青磚鋪就的中央,遠遠的,隐隐地,升上來一團火。
那火燒的很旺,但卻沒有散發出什麽熱氣,火裏一團人影,翻滾着,扭曲着,嘶鳴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沖到子談眼前來,又仿佛依舊實在很模糊的遠方,永遠觸摸不到。
子談的身影小小的,小小地站在回廊下,看着那團火燒啊燒,怎麽也燒不滅。
火裏的人尖利的聲音依舊極為凄慘地響着。
總覺得是個女人。
安靜的院子裏很快就匆匆忙忙趕來很多仆人,他們吃驚着看着這一幕,其中一個管事的老人嘶啞着喉嚨尖聲喊:“還不快上水來——!”
月光下,一個個人影提着水桶來回奔走。
一老嬷正眯着的眼睛緊緊盯着四處竄的人,忽的,她發現了藏在回廊陰影下的子談。老嬷抖着聲音,一扭一扭地跑過來:“你們瞎的——!少主在這兒!”
這聲音仿佛破空之箭,使得那些人影都微微一頓,然後朝子談轉過來一張張青白色的臉。
老嬷很快抱起子談,提腳就往院外走,邊走邊朝着下人破口大罵:“什麽三錢不值兩錢的東西,一個個吃白飯吃的歡!讓少主看到這種不幹淨的腌臜玩意兒,真是作孽!”
子談沒什麽反應,他眼睛還朝着那片青磚地望,火已經沉下去了,升起的是一片片青煙。
火裏的渣滓被蓋上麻布,擡上架子,很快被擡走了。架子上露出一截黑漆漆的東西,好像還套着個金镯子,也被燒的灰撲撲,但還露出一點金光。随着架子的颠簸,這截東西和镯子也輕輕巧巧地一晃一晃,像在雲上走一樣。
雲康說,子談的母親,是個狠角色。這是不錯的。
她很有些本事,娘家又厲害,穩穩當當坐在青閣子家主母的位子上。只可惜,她的本事都是用來對付女人的。
這是第幾個被她硬摁着打了胎的女人呢,數不清了。
這女子尚是個暖床丫頭,但是很嬌美,心氣兒高,不服輸。落胎第二天,打扮的漂漂亮亮,還帶上了母親給的金镯子,半夜偷偷跑到男主人院子裏,一把火燒了***。
只是沒成想……男女主人并不在,屋裏聽到動靜只走出來一個小孩。
大晚上看放火兒,很好玩吧。
是不是呢,子談。
…… ……
楚湫聽到身邊似乎有一些動靜,他睜眼眯着瞧了瞧,子談不知道什麽時候站起來了,楚湫仰視他月光下的臉,只是一片白。
“禹章……你醒了?還好吧?”楚湫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問道。
“……”他看到子談的嘴唇好像動了動,說了什麽。
“什麽?”
“走水……”子談輕聲道。“好像……哪裏走水了。”
楚湫聞言陡然一驚,登時清醒,他站起來望了一圈四周,黑漆漆的,除了手中的燈——那也将近熄滅了,并沒有一點額外光火,甚至連草木燃燒的噼啪聲也不曾侵入耳畔。
他老老實實陪着子談幹站了會,依舊沒有什麽動靜。
“禹章……沒有什麽走水啊。”楚湫一口氣頓時洩下來,又打了個哈欠,把頭靠在子談肩膀上。“你是被魇住了嗎?”
“……”子談低着頭,沒有說話。
楚湫拉着子談的衣角一起坐下來:“你歇一歇。”他伸手攬住子談的肩膀,安慰的說:“禹章,你不要怕!我知道的,只要兩個人靠緊一點,陽氣足,就不會做噩夢了。”說着他緊緊抱住子談。“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子談并不出聲,他臉靠在楚湫肩上,眼睛裏有什麽破碎的光點在來回閃動。他遲疑着伸出手,回抱住了楚湫,然後,愈抱愈緊,雙手似乎是攥着楚湫的衣服了,手背上的青筋也微微凸起。
他無聲的默念着:“鋤秋。”
一遍又一遍。
16
一夜無事。
山鬼一特殊之處,便是跳脫不定,來去無蹤。自咬傷人後,那只山鬼如同憑空蒸發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麽這件事便也只好當做一場意外,就此被輕輕揭過。
入夏之後,楚湫漸漸懂得子談口中那所謂夜浴的好處了。
舒服,很舒服。
涼快,很涼快。
若白日在溪水裏,被滾燙的日光曬着,不是很痛快,而且容易曬退一層皮,晚上卻倒是剛剛好。
第一次去,他是懷揣好奇心打着“瞧一瞧”的名號,然後就是“再瞧一瞧”,瞧着瞧着,自己也下水浴起來了。
男孩子,總歸是喜歡玩水的。
楚湫不懂得子談,夜浴的時候還穿着單衣,在水中也只是揀一處地方安靜坐着,閉上眼不動了。
多沒勁啊。
在他居住的那個小鎮,每到夏天,許許多多的男孩光着膀子,歡笑着滿街奔來跑去。大一點的,捧着一個舊塑料桶,裏面盛着一汪水,養着剛從河邊捉來的魚蝦螃蟹。年紀小的,若是手裏拿着根棒冰,抱着切開來的半個大西瓜,擺着幼稚的拙樸的笑容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地吃,說明他被父母愛着。
楚湫雖然生在江南,确卻是個旱鴨子,這一點他總是羞于啓齒。然而他還是坦然地痛快地脫了上衣,在淺水處自得其樂地玩着。
楚湫折下清溪邊的蘆葦葉,搓成一根根細條,編成螞蚱,悄悄走到子談身邊,将其放在肩膀上,子談端的穩穩的。
小小螞蚱,不會墜落,永遠開心。
楚湫以為自己走得小心,可他雙腳踏水而過,總會激起“噗噗”的悶聲。
他或奔跑着,或站立着,或看着,或笑着。
楚湫在長大。
他的身體形狀美好,影影綽綽裏顯露着肌肉的流暢線條,薄而有力。沾在皮膚上的水在夜風中蒸發,月光之下,周身籠罩着一層霧一般的水汽。
子談看着。
不,窺視着。
然後在楚湫轉身時,無聲地垂下眼。
山谷裏的濕氣像海霧一樣幽秘而潮濕,無邊無際地地把兩邊的江山遮擋起來。
一點也沒有沾到煙火氣。
現在是清溪的豐水季,彎彎河流,如今盛大得像一泊湖,淹沒了谷底。湖水清冽地蕩着月光,楚湫一只手裏拿着幾顆卵石,另一只手反複練着姿勢,把它們擲向水面。他看見子談從河邊站起來,有些驚喜地說:“啊,禹章,你是打算下水玩一玩了嗎?”
也許隔的有些遠,子談好像并沒有聽見。他撩了撩衣袍,開始走向水裏,動作沒有半點停頓,行雲如流水地,水已漫過他的腰間,然後他停了下來,垂手撫弄水中曳尾的魚。
他只着白色的單衣,身軀被包裹在水,月光和霧氣中,竟然也沒有一點煙火氣。
難得的,這樣一個人。
楚湫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無言的歡悅。他低頭發現手中的石子已扔完了,便笑着俯下身再去拾一些。嘴裏還下意識地喚了兩聲:“禹章。”聲音很輕快。
擡起頭再望向水面的時候,那最後一個“章”剛剛砸落在舌尖上。
溪中已沒了身影。
水面平的像磨過的鏡子,沒有一點波瀾。
“禹章?”楚湫驚疑不定地問了句,往前走了幾步,“禹章?”又喚了幾聲,沒有任何回應。
楚湫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心中如墜冰窟,他略帶倉皇地也往水裏走去,慌張地在水裏摸索,不久,水便漫過了他的腰際,有些涼。
“禹章?”他的聲音有點發顫,這可無法可想了。他的腳又往前走了幾步。
“禹……”
楚湫剎那間止住了話頭,渾身僵住了。
有雙手,握住了他的腳踝。
然後輕輕一拽。
沒有任何阻擋地,他毫無招架之力地,往水裏沉去。
水瞬間淹沒了頭頂。他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那雙手托住了他的脖頸,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可以感覺到發絲在水中漂浮,擦過臉頰的輕微癢感。
作者的話:
親啦
17
楚湫醒來的時候,先說了句:“我操。”
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驚疑不定地望望四周,溪水還是很靜,遠處的蘆葦叢在夜風裏簌簌作響,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
身邊的子談睜開眼,看向他:“你醒了。”
“我……我什麽時候睡着了?”楚湫遲疑着問子談,聲音有些虛弱。
子談擡頭望了望月亮的偏移位置,輕聲回答:“大約一刻鐘前。”
“一刻鐘……”楚湫低聲重複了一遍,喃喃道:“我不記得了……”
他嘴裏又念叨了兩聲:“糟糕,糟糕。”然後坐在地上滿臉茫然地望着水面。
整個人像是傻了。
子談有些遲疑地問:“鋤秋,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