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着。
楚湫瞧他有些面善,好一會才想起來這不就是那日救了自己的大恩人麽!
失落的心情稍許回複了一些。楚湫有些歡悅地沖那少年跑過去。
“這位公子!”
少年聞言停了腳步,轉過頭瞧他,面色有些許訝然。
“公子,你還記得我麽?”楚湫喘了口氣,眼睛裏亮晶晶的。
“你...傷好了。”少年微微笑了笑,輕聲回複。
“啊...是!好的多了!還要多謝你!”楚湫見少年還認得自己,十分高興,伸手就要去握少年的手。“你不知道,我那天真的多虧你!我...”
少年被他抓住手,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我也是盡我力所能及之事,楚公子不必多禮。”
楚湫聽了他的話,心裏的歡悅更是增添了幾分,沒有注意到少年的動作。于是便問:“公子原來知道我是楚家人,不知公子...是哪家子弟。”
少年聞言,神色溫和道:“我屬子氏,單名一個談字。”
04
“屬……屬子氏……單名……名……”楚湫聞言只覺得腦子被重重砸了一下,結結巴巴地重複着對方的話。“你……”
“楚公子?”少年望着他這副模樣,微微蹙起眉頭。“你……是不是身子尚未痊愈,看起來不太好。”
楚湫回過神,用力搖着頭:“不不不,我很好……談公子有事麽,請便,請便……”
少年撫了一下手中的書卷,微微點頭:“我的确找農老有事相問,那我先行一步。”言畢便踱開了。
楚湫久久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心裏有些百感交集,幹脆走到一處大樹下坐了下來,抱頭思索起來。
子氏,單名談字。
子談,字禹章。青閣子氏家主子行庭的獨生子。
《破英碾玉》裏著名的雞肋人物。
原文說他是“溫潤如玉,風致無雙”,但在楚湫看來,他卻很有點窩囊。常言道宰相肚裏能撐船,楚湫覺得這位子談肚裏至少可以撐個美利堅的那個什麽航空母艦。
事情是這樣的。
子談有一個非常标準的貴公子身世,邺都三門之首青閣,這任家主子行庭中年才得一子,此後再無所出,于是器重珍愛非常。他又天資聰穎,品行端正,飽受贊譽。作為子氏長房唯一繼承人,真可謂是貴族子弟中正統的正統,拔尖的拔尖。
老生常談的是,才子自然需要佳人來相配。
子談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是陳郡章氏嫡長女,閨名绾绾,生的貌美如花,風姿綽約。子談二十歲由玉然山回本門加冠後,兩人完婚。子談對未婚妻情根深種,待其極盡溫柔,然而章氏似乎總是興致缺缺,眼看就要成為一對怨偶。
然而朽木尚可燃也,章夫人只是沒遇見自己對的那把火。這把火當然就是嚣張第一,放肆第一,桀骜第一的男主角楚英。
楚英自從在楚家揚名立足後,不久就被人誣陷,只好背上莫須有的罪名四處逃亡。在潛藏邺都的這段時間內,章氏偶然得見男主楚英,于是幹柴烈火,轟轟烈烈愛了一場。
紙包不住火,事情曝光後家族衆人大受震動,楚英正受追殺,此時面對又深一重的殺機,不得不遠走他鄉繼續逃遁,欲帶章夫人逃出牢籠,章夫人含淚留下拖延時間,兩人生離死別。
子談帶着衆人趕到時,只見得章氏以劍指喉,滿眼淚痕。章氏當然不是子談的對手,瞬息之間就被奪了劍。
子談扔了劍,正欲開口之際,就被章夫人扇了兩巴掌。
這還不夠,章夫人指着子談鼻子就破口大罵起來,把他罵的豬狗不如,一文不值。
真是……奇恥大辱。
這番鬧下來,照理說,子談絕對應該對楚英恨之入骨了。
然而并不。
子談對章氏選擇了理解與原諒,将她接回家裏,繼續相敬如賓地做夫妻。
楚湫看到這段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已經不是情種不情種的問題了,這是純粹的傻。
然而就算子談做到如此地步,他依舊再也入不了章氏的眼。
章夫人是楚英衆多紅顏露水中頗為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因為她性格極為潑辣,心性甚高,嬌氣十足,一旦愛起來真是天塌地陷,不管不顧。
章氏指着鼻子罵他窩囊廢,子談寬容以待;章氏天天把屋裏東西慣地一塌糊塗,子談親自去一片一片撿起來。然後照例溫言相勸:“绾绾,不要動氣。”
就像砸在了一團棉花上一樣,再鋒利的攻擊都變得軟弱無力。這種無限的寬容的确很柔軟,但也讓人覺得很厭倦,甚至是窒息。
但這還不夠。
後來楚英被武林諸門群而攻之,子談是幾大家主中唯一沒有參加的。
子談繼續展示了寬容的胸懷:“楚英諸方面的确遠勝于我,子談自愧弗如。我相信至今發生的一切必定另有隐情。”
多麽冠冕堂皇的一番話,但從誰的嘴裏說出來都可以,從子談的嘴裏說出來,怎麽看都匪夷所思。
他就一直保持着作壁上觀的姿态。直到各門被楚英一個個殺遍,直到玉然山也被攻破,直到楚英殺回邺都。其他諸門幾乎死傷殆盡,懇求他出手相助。
而原文是這麽寫的:“子談回想起昨夜绾绾懇求他的一雙淚眼,那樣憂郁而嬌美……他不由心中一痛,繼而搖了搖頭:'绾绾挂念着他,我不能讓绾绾傷心……諸位你們也看到了,楚英實在是勢不可擋,我勸諸位還是勿再與之為敵是好。'”
服了。
這是一位帶了綠帽,還要很珍惜地拂去上面的灰塵,恭恭敬敬帶正,帶好,一直帶到天荒地老的男人。
最可怕的是,子談在文字之間顯露的形象,是完全真摯地施予理解,發自內心去寬容的。沒有半點虛僞,半點作假。
……真是了不起。
邺都名門在這位家主缺乏決斷的猶豫忍讓中終于全部葬送,為他們曾經肆意輕視底層人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楚湫看到的一百八十回最後,就是楚英拔出插在楚成臨身上的劍,救出雲暮玉,殺向青閣子家。
後面的劇情不用想了,說不定都不用楚英去攻,子談自己就把子氏拱手相讓了。然後楚英終于站在這片土地的最高點上,開啓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輝煌人生,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楚湫在這個世界裏,他得活下去。
他當初決定不顧一切留在玉然山,就是為了避免遇見楚英。和誰做朋友都是可能的,但絕不能是楚英。這一百八十回的劇情已經證明,楚英身邊只有危險,沒有安全。而且,他性格放肆流氓,不重情誼,楚湫看書時瞧他一路過五關斬六将,覺得通體舒爽,但和這種人交朋友,還是算了。
反觀子談。
他做了一個非常标準的好人,家世,能力,樣貌,脾性,甚至用情,都無可指摘。他好的太标準了,甚至超過了這個标準。
但這也說明,他是最安全的人物。
玉然山上的貴族子弟就是邺都名門的一個縮影,注重門第,居高臨下,不近人情。但子談是例外,因此他會在千鈞一發的時候選擇救自己這個陌生人,因此他會成為唯一一個溫和待他的人。
楚湫如今的每一步都絞盡腦汁,小心翼翼。
他的下一步,決定和子談交上朋友。
05
《破英碾玉》中,由于時間線起點是在五年以後,因此對于玉然山的介紹并不十分詳細。楚湫住了一段時間,逐漸有了些了解。
玉然山有五位長老,大長老,景老,農老,樸老,離老。加上撞鐘的,看守山門的,打掃山梯的,約莫共有十來個人,全部都是老頭子。
這也是奇了。
大長老是玉然的掌門,活在雲端的人。一年四季,不是在閉關,便是在閉關的路上。只有每代邺都子弟上山時節,才現身來和邺都貴族打打太極。
其他四位長老便充當子弟們的先生。景老教授佛理,農老教授醫理,樸老教授樂理,離老則教授修煉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凝神聚氣。
總而言之,教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東西。
三門子弟在玉然山修習的仍是本家功法,只是多了些諸如上述的修身養性的課程。
就這樣,一代代子弟來,一代代子弟去,老頭子還是那些老頭子。玉然山,有時似乎一目了然,有時又似乎浸在霧裏,看不分明。
楚湫的日子依舊是不太好過。
他照例被排擠得厲害,整日形單影只,和一位撞鐘的瞎眼老和尚擠在所小小的院子裏。
邺都子弟,從頭到腳都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在他們看來,楚湫約莫是如同草芥一般的輕賤之人,不值得放進眼裏。他們連辱罵,譏諷也沒有施舍過一句,最多是遞過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只有雲康和楚湫說過一句話。
那時楚湫努力擺出熱情的笑容,上去打了個招呼。雲康抖了抖袖子,渾圓的身軀很靈活地後退一步,鼻子裏哼出一句:“你碰到我衣服了!”
他身邊的小厮很快就小步上前,仔細地替雲康彈着袖子——仿佛那上面真的有什麽不得了的髒東西。
你碰到我衣服了。
這是楚湫得到的唯一回複。
楚湫就這樣被晾在一邊,愣了半晌。
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但楚湫很快就想開了,與其腆着臉往這幫貴公子跟前湊,還不如自己一個人落得清淨。
他一個人認認真真開始過起日子來。白日裏的功課盡心盡力學着,晚上回院子裏拉着老和尚坐在屋前的長凳上,絮絮叨叨地開始講起白日的事情,還添上許多自己總結的人生感悟。
“大師,我和你說,你知道嗎,我覺得莫老今天一定喝了得有兩鬥酒,兩鬥啊,我的天,不出人命嗎?……煙酒誤事您有沒有聽過?”
老和尚已經是耄耋之年,又聾又瞎,楚湫口不停歇的說上一大段話,隔了好久,和尚才把嘴巴慢吞吞咀嚼幾遍,含糊不清地回一句:“……甚麽……?”
不過,楚湫并不在意,他對着老和尚又大聲重複了一遍:“我說!莫老!今天!喝了!兩!鬥!酒!”
“……甚麽……酒?”
“喝!酒!”
“……甚麽……鬥?”
“兩!鬥!”
他拉着老和尚的手,仿佛能不停地說下去,一直一直說下去。一直一直。
他只是需要有個人,能聽他說。
這樣就不會太寂寞了。
目前,楚湫的生活依舊單調而乏味地進行着。
這天的早課要考佛理,楚湫天蒙蒙亮便起身了,坐在堂前石階上迷迷瞪瞪地背着經,一邊背一邊打着瞌睡。
老和尚也起來了,拿着把很大的掃帚慢吞吞地掃着院子,竹枝刮在地面上,發出“嘩——嘩——”的聲響。入秋以後,山中清晨更加陰濕,院子裏滿是露水的味道。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見尤離……見……這如何解啊,大師?”楚湫捧着《楞嚴經》,托腮問老和尚。
和尚照例嘴裏咀嚼了半晌,這次倒是沒說“甚麽”,慢吞吞合上手,念了句阿彌陀佛:“……小施主,修行在自身……”
楚湫:“……”
山裏太陽是升的很快的,不一會,夕陽便露出些熹微晨光,照進院子裏來。
楚湫百無聊賴地四處看看,瞧瞧,忽的停了下來。
他發現院門口,有一團雪白色在那裏聳動。
嗯?楚湫被勾起了好奇心,放下書卷便湊過去,看一個究竟。
那的确是一團雪白,也的确是在聳動。
一只體型豐美的白貓,軟着身子,一下一下蹭着石臺階。它的毛發真像雪一樣白,沒有一絲污垢,表情也很慵懶與溫軟,勾人非常。
楚湫是很喜歡動物的。他忍不住蹲下來,慢慢湊近那只貓,伸出蠢蠢欲動的手——
一點點……再一點點……就摸到了……
貓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回頭看了楚湫一眼,那雙眼睛是純黑的,波光潋滟,簡直美極了。楚湫正心神蕩漾之際,貓起身,走遠了幾步,再窩下來繼續蹭臺階。
……
楚湫一愣,還是不死心地拱拱身子,繼續往前湊。就這樣,楚湫上前一步,貓便走遠幾步,如是周而往複,等楚湫回過神來時,這貓已經退到院外草叢裏,懶懶地躺下去,露出軟軟的肚皮。
一副完全不想理他的模樣。
“咳……”楚湫有些喪氣地垂頭沉思了一會,終于擡起頭,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然後認真學了幾聲貓叫。
“喵……喵……?”
貓聽見聲響,不僅不靠近,而且更退遠了幾步,舔着爪子回頭望了他一眼,又好奇又疑惑。
那眼神,仿佛楚湫剛剛學的是豬叫。
楚湫傷心至極。
而這時候,身邊突然傳來一些腳步聲。
楚湫被這聲音吓了一跳,身子一時有些不穩,眼看就要倒下去。
身後一雙手輕輕扶住了他。
楚湫擺穩身子後,偏過頭看去。
是子談。
楚湫有些驚訝:“啊!子談公子!”
子談微微點一點頭,食指抵在唇前,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繼而撩起袍子,工工整整折在膝上,也靠着楚湫蹲下來。
楚湫老老實實捂住嘴巴,然後看見子談對着不遠處窩着的白貓輕輕叫了一聲。
是貓叫,非常肖似,很輕,又細又軟,尾音還有一點向上勾起。
楚湫一時不由瞪大了眼睛。
只見那白貓聞聲回頭,抖了抖身子,乖乖跑到子談身前,任由子談着一下一下撫摸着脊背。
楚湫看着一下變得這麽聽話的貓,又是羨慕又是佩服,頭貼着膝蓋偏過去看着子談:“公子,你好厲害,這貓叫好像真的……”
子談已經把貓抱在懷裏,臉上浮現出安靜的笑容,還有點不好意思。他輕聲說道:“這是貓鬼,是被帶來養着玩的,所以不怕人,只要接觸過的人召喚,就會前來。”
楚湫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不由湊上去仔細看了看。貓好像有些怕他,粘人地往子談懷裏鑽了鑽,陽光裏,楚湫才發現貓的身子有些半透明。“那它……是你養的嗎,它好親你。”
子談搖了搖頭:“這是呈業的,我只是替他來尋貓。”
呈業是雲康的字。
楚湫對雲康已經是全無好感,他想象了一下雲康肥胖的身軀裏提溜窩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貓,怎麽看怎麽別扭,頗有些不平地嘟囔:“真是……暴殄天物……”
子談輕輕笑了一聲。
楚湫回過神,才發現是自己的話被他聽去了。子談微笑着說:“楚公子,你真有趣。”
“啊……我不是……”楚湫有些羞愧,臉色微微漲紅,手忙腳亂地開始辯解起來:“我是說……貓,貓找到了……很好……”
子談臉色很溫和,依舊帶着些笑,看上去并無不快之意,他輕聲打斷了楚湫:“楚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必多言。”
懷裏的貓已經抓住子談脖子裏的銀項圈玩起來,發出“克棱克棱”的聲響。
子談撫了撫貓的頭,對楚湫點一點頭:“我需盡快将貓送還給呈業,不再打擾楚公子,這就告辭。”
楚湫忙道:“請便,請便。”
他望着子談遠去的背影,隐隐覺得,子談這個人真是滴水不漏般的好,永遠那麽體貼與周全,但似乎總是與他隔着一層無形的障壁。
那麽近,但又那麽遠。
他搖搖頭,不再多想,轉身走進院子。
第二天,楚湫便聽說,雲康的那只貓鬼死了。
06
因為一直被孤立,楚湫照理說消息是很不通達的,然而事情委實鬧得太大。
雲康才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嬌貴的小公子,一點委屈都受不得。發現自己的寵物死了,就鬧得滿山皆知。
楚湫偷偷溜到雲康住的院子門口,小心往裏張望,那裏圍了一群貴家子弟,吵吵嚷嚷的。
人群中央就是雲康,他拉着子談的手,氣的一張肥臉的五官都擠在一塊:“禹章,你要評評理!昨天你交給我的時候還是好好的,隔了一天就不行了!一定哪個混小子看着眼饞給我弄壞了,我可都指望你了!”
他此刻雖然是求人辦事,訴說委屈,但語氣聽起來倒像是興師問罪,有點咄咄逼人。雲康不僅胖,還很高,比子談要高出半個頭,一點也沒有彎腰的準備,居高臨下沖着子談說個不停。
子談認真擡頭聽着,脾氣很好地點頭,說着“放心,放心”。
圍着的人群都是三門子弟,他們似乎很嫌事情不夠多,還在一波一波地往前擠着。
有好幾下,子談被撞的往前沖了幾步,險些站不穩。
“禹章,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雲康的五官更加擠成一團,頗有些不滿。
“在的,在的,雲公子這事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的。”子談努力站穩後,有些抱歉地低了低頭。
楚家的四公子楚慕,全程一直抱臂站在外面看着,看了一會,他嘴裏冷冷吐出句:“窩囊廢。”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楚湫躲閃不急,被他正好撞見。楚慕撇了他一眼,雙眼裏的不屑更加要溢出來了,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楚湫為了避免再被其他人撞見,只好在一旁的樹林裏躲避了會。院子裏又鬧了好一會,人才都陸陸續續地走了。
楚湫摸着牆又悄悄地在門口往裏望。
子談還在那裏站着。
他站着,也不說話,也不動。在他腳邊,零零落落散了些碎片,寶藍色的,晶瑩剔透,美麗非常。只是碎的一塌糊塗,有些都化為齑粉了。
子談慢慢蹲下去,伸出雙手去一下下把碎片攏在掌心裏。
這樣望過去,他的身形顯得非常寂寥。
楚湫一下子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只覺得有什麽很沉重的東西壓在了心頭。
“楚公子。”子談突然開口了,他沒有回頭,手裏的動作也沒有停。“是楚公子吧。”
楚湫吓了一跳,只好慢慢從門背後走出來。
“呈業那時候一定要帶這只貓鬼,我那時候說這是違山規的,但是到底沒有勸住。”子談自顧自地說着。“它一直是很調皮,當初丢了,我幫呈業找了很久才找回來。這次真不知道怎麽就遭禍了。”
這是楚湫第一次聽見子談說這麽多話。
子談收拾好了,站起身來,把手裏的一捧東西給楚湫看:“這只貓鬼當初是用藍玉做的……很漂亮吧。方才人多,有些許踩壞了。”
動物之魂封于玉中,是為煉鬼。玉在魂在,玉毀魂消。
這玉明顯是碎了後,又被很多人踩過了。
楚湫只看了那一閃閃發光的東西一下,就撇開了眼。昨天那還是一團白色的生命,軟軟地露出肚皮曬太陽。
掙紮了幾下,楚湫忍不住開口:“子……子談公子,雲康他……其實根本就沒有把這個放在心上吧……他對于那只貓鬼……”
他只是把它當做一個玩意兒而已。
你看他在貓鬼的玉碎了後,還踩了那麽多腳。
他只是受不了有人敢動自己的東西,才那麽生氣吧。
楚湫其實還想說很多,很多,但是突然就說不下去了。
子談搖了搖頭:“總而言之,幫雲康尋回貓鬼的是我,如今出了事,責任在我。”
這究竟是什麽邏輯,簡直是拼命把罪往身上攬。
子談擡頭看看天:“天色不早,楚公子還是盡早回去安歇。”他語氣還是誠懇而真摯的。
楚湫無法,只好回身離開,出門的時候,他往回望了一眼子談,後者正往裏走。
楚湫咬了咬唇。
他感到難過。
07
子談身為三門之首青閣的嫡系繼承人,年紀卻不是很大。
他的父親三十出頭才得了這個兒子,因此如今也不過十四歲,比雲家楚家的幺子都要來的小。
身份自然是無上的尊貴,而且天賦異禀,才華驚人。說是一幹子弟中的翹楚,是一點也不為過。
但是子談好像一點也沒有邺都人的驕傲脾性。他簡直像個異類一樣,脾氣好的不得了,對所有人都盡心盡力,任勞任怨。
上了年紀的長輩也許是很喜歡這種孩子的,優秀,又聽話懂事。
然而這是個憑力量與門第說話的世界。
強者與貴者理所應當站在雲端睥睨蝼蟻,若是他們俯下身去施舍,就是自降身份。
于是子談的好脾氣,就成了窩囊。衆子弟們去和子談打聲招呼,就能輕輕松松撂下一身擔子,久而久之,真是有點騎到子談頭上去的意思。
相比之下,楚家四公子,楚慕楚璟钰,就顯得十分耀眼。楚慕是楚成臨嫡子,根骨也是奇佳,他得像她母親,嚣張華麗的好看,人也一樣的高傲無比,在一幹子弟裏,向來是一呼百應,比子談遠遠更像個領導者。
真是滑稽,子談勤勤懇懇的做着替大家擦屁股的老好人,卻并不得人緣,他也仿佛一點不委屈。
楚湫照常過着日子,但是這樣看下來,他覺得很難過。
很難過。
他到如今心裏模模糊糊有兩個想法,一是,子談是個很好的人。二是,這座玉然山,仿佛也并不比外面有多好過。
貓鬼的事情還是無疾而終。
這倒不是子談的原因。約莫一周後,子談特地找雲康談了談。雲康正在和同門兄弟雲庚鬥寶——那是個瘦的像麻杆的少年。
雲康嗯嗯兩聲,手從袖子裏又摸出兩塊光華熠熠的寶石押到桌上:“禹章?……有事麽?”
“呈業,正好這兩天我下山,你那只貓鬼,我想可以……”
“好了!”雲康忽而一拍手,興高采烈地喊起來,“我勝了!”
雲庚在桌對面有些氣惱地辯道:“你莫要睜眼說瞎話了!”
兄弟兩個唇槍舌戰幾個來回,雲康才察覺什麽似的,回頭道:“啊,禹章,你說什麽?貓鬼麽,嗨,我都不太記得了。”
子談道:“你托了我……要給個交代……”
雲康哈哈笑着拍了拍子談的肩:“不過只貓鬼,怎麽好意思麻煩你!我說的都是氣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雲庚也笑起來:“到底是禹章……”
到底是禹章,什麽事都當真。
子談有些茫然的站了會,才慢慢地說:“好的。”
他好像一直是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永遠也不會改變。
與此同時,楚湫陰差陽錯地有了一次和子談相處的機會。
日子一天涼比一天,不知不覺裏,已将近十月初一。
寒衣節。
寒衣祭祖不可少,但三門本家子弟身處玉然,邺都千裏迢迢,難以一返。于是前代的三門家主選了玉然山腳一處坐南朝北,風水極佳之地,立了所宗祠。每年寒衣節,選派嫡長子下山祭拜。
但是這一代的子輩們實在是很有意思。楚成臨嫡子是第四子,前三位都是庶出。而雲家家主雲若望只一嫡女雲暮玉,養在深閨足不出戶。他的孿生兄弟雲若聞倒是有兩個兒子,喚作雲庚雲呈林,雲康雲呈業。
這樣算下來,真正嫡長子,只子談一人。
于是下山祭祖的擔子便也落在他一人肩頭。
臨行前子談跪坐在大長老門前,聽授指教。只聽得厚重的木門後傳出蒼老的,沉沉的聲音:“一切從簡。”
“是。”子談垂首應聲。
于是他便孤身一人前往。
按照禮法,子談下山前,三門子弟需着素衣恭送。山門前密密地站滿了人,為首的即是楚慕,他高昂着頭,眉眼之間依舊滿溢着傲氣,只是臉色有晦暗。
子談對着衆人深深彎下腰去,行了一禮,衆人也躬身,回以一禮。
子談擡身,正打算沿山路往下走去。只聽得後面傳來沙啞的一聲:“且慢。”
子談聞聲轉頭,衆弟子中間已經讓開一條道來,只見離老搖搖擺擺地走出來,醉醺醺的,滿身酒氣。
子談微微躬身:“前輩,有何指教。”
“無甚指教。”離老眼睛虛虛擡起一條縫。“子談小子,老頭我現在并沒有酒喝了,你去替我買來。”
衆子弟一片嘩然。
楚慕擰起眉頭,站出來說道:“前輩,此番是我邺都三門祭拜先祖,豈能随便與人買酒喝,這實在是不成體統。”
離老眼睛半阖觑他一眼,搖搖擺擺從腰上拿下酒壺,哼了一聲:“你們祭祖成,我買酒不成?”言罷,将酒壺往人群裏一扔:“着!”
只聽“啊呀”一聲,便見一個少年捧着酒壺跌跌撞撞捂着頭走了出來。
原來是那個楚家見不得人的小兒子。
離老拉過楚湫,把他往子談那邊一推:“就你了,小子,你跟着他,替我買酒,如何?”
楚湫看看莫老,又看看子談,抱緊酒壺,忙道:“遵命,遵命。”
離老看了反倒笑了,伸手彈了彈酒壺:“小子,他去祭拜祖宗,你也算是一個,酒就是老頭我的祖宗,你可千萬不能怠慢了。”
08
子談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頭發整齊地歸攏到腦後,用一根發帶仔仔細細束起來。雙手端正地捧着祭祀的用品——外面用月白的絲綢包裹着,上面紋着細密金線。
十四歲少年的背影,看起來很有些清瘦。
玉然山上山只有一條階梯,直通山頂,堪堪可以并肩行兩人。除此以外,沒有其他道路。
楚湫懷裏抱着莫老的酒壺,跟着子談,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
扳着指頭算算日子,是要入冬了。但是山裏的景色還是一派勃勃生機。撇去那些已經泛黃泛紅的葉子,還有許多長青樹十分蒼郁地聳立着。遠遠望過去,青紅混雜,勾勒出一副豔麗的山景。
耳畔的風聲偶爾帶來一些遠處的鳥鳴,稀稀落落,十分清寂。
“咳……公子……”在長久的沉默後,楚湫忍不住開口了,微微有些羞赧。“真是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的事。”子談溫聲開口。“再說,我們順道搭個伴,也是好的。楚公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野裏回響起來,顯得十分親切而包容。
楚湫默了會,忍不住仰頭嘆息道:“啊……公子,你真是太好了……”
子談聞言,腳步微微遲滞了一下,手指有些僵硬地攥緊了絲綢。半晌,才讷讷道:“楚公子過……過譽了。”
三門宗祠所立之處非常幽靜,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加上被設了重重陣法,可以說是杳無人煙。
宗祠楚湫當然是沒有資格進去的,他就在外面四處張望着看看水,撲一撲蟲子,捉一捉鳥,玩的不亦樂乎。他好久沒有這樣釋放過本性了,仿若那位孫行者,從什麽冷眼密布的不透風的缽中掙脫出來,用盡力量去呼吸新鮮的生命的空氣。
最後楚湫玩的累了,抱着酒壺靠在門口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他是被一聲聲呼喚叫醒的。
“楚公子?請醒醒。”
楚湫掙紮着睜開眼,就看見一張放大的子談的臉。
他睫毛好長。
楚湫朦胧間這樣想着。
他呆愣了兩秒,跌跌撞撞站起來:“啊,公子,你好了?我……我睡着了……”
子談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拖的太久了,害的楚公子這樣疲累。”
楚湫又低頭看了看懷裏的酒壺:“那麽……酒……”
子談伸手指了指東南的方向,他身後的夕陽正烈,指尖一半都浸入了紅色,勾勒出十分美好的線條:“玉然山腳有座青歧鎮,現在過去,應當還來得及。”
這是楚湫自從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感受到煙火人氣。
已經是傍晚,鎮上人家倶已掌燈,光芒星星點點,一路延伸過去,十分好看,十分溫暖。
他仿佛回到了那個生他養他的江南小鎮,那是被熟悉的懷抱重新接納的回歸感,是浪子歸家,是飛鳥還巢。
楚湫一步三跳地踏在青石板上,鼻尖微微發酸。
他有些想哭。
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有趕集回家的,有上夜市的,有挑着擔子運貨到碼頭的。
路邊的店門口還有幾個婦女拾了條長凳坐在石階上,拿着竹篩翻着新曬的谷子。有一個正好和楚湫對上視線,笑着招了招手:“小郎君,要不買點炒花生,很好吃的!”
楚湫有些調皮地搖了搖頭:“銅甸少嘞!”
相比之下,子談顯得頗為拘束,甚至是十分緊張。他的身形有些僵硬,偶爾悄悄地看一眼挂着的燈籠,店鋪,人群,露出好奇的神色,還有一點害羞。
他看見楚湫和那位婦女的對話,開口問道:“楚公子,你對市井之情好像很熟悉。”
楚湫轉頭,他歡快地笑起來:“我是很熟悉,公子你看,熱熱鬧鬧,是不是很好?”他又十分留戀地望了四周幾眼,說道:“公子沒有來過嗎?”
子談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家規有禁令,不許子弟出入……卑賤之所。”
楚湫擡起下巴哼了聲,有些不滿:“我最聽不了家規啦,什麽不得,不得的,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多沒勁!”他的語氣俏皮又生動,一起一伏,十分好玩。
子談聽着這新奇的說法,也不禁微笑起來。
不知不覺,二人已行至酒鋪。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