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鐘情
彈指間時序已進入夏季,沐浴後紫蟬将半濕的秀發披散在身後,靠在窗戶邊上默默出神。自娶親風波有驚無險地平息後,皇宮裏邊沒有再傳出任何動靜,紫蟬不安的心逐漸回歸本位,只是暗下決心若有突發狀況,絕不能再這樣六神無主。趙飛燕雖然貴為後宮之主,但是,她也是看過兩千多年歷史的人,拿出點子整整這個年代的人應該不成問題吧。她不是委曲求全的女子,來到西漢,豈能傻傻任人欺負!不過說來也是因禍得福,共同經歷了這次風波,令她和永晞之間的感情更進了一層。愛上自己的丈夫,在這個古老的年代,應該不算驚駭世俗吧。
掐指算算,來到西漢已經三個多月了,她已逐漸适應了古代的生活,享受不了現代科技帶來的便利,是她心中唯一的遺憾。幸好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喜歡她,上至皇兄、母後,下至奴仆、丫環,永晞和小慈更是給予她全心的信賴,這些溫暖的親情彌補了心中的遺憾。
視線落在放在桌子上的草編小兔上,紫蟬的心情霎時變得柔軟。自從那晚在後花園見過小慈後,她就将心裏對親人的愛轉移到小慈身上,雖然她沒當過母親,不過把小慈當作妹妹來照顧就容易多了。現在,小慈越來越喜歡粘她,有悄悄話也只跟她講,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們曾那麽的疏遠冷淡。
喬永晞走入慶熙閣,就看見他的妻子正一臉微笑地靠在窗戶邊上出神。他輕咳一聲,紫蟬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回過頭,驚喜地看着出現在眼前的男人。
“咦?永晞,你怎麽回來了?”通常這個時候他都在忙,怎麽會抽得出時間回來呢?紫蟬開心地跑向他,披散的秀發飛揚着,笑顏中有不經意的嬌媚。
妻子臉上盎然的笑意讓喬永晞很開心,但瞥到她濡濕的長發時,眉心微攏道:“怎麽頭發濕濕的就坐到窗前呢?吹了風會着涼的。”他邊說邊拿過一方布巾為她擦拭未绾的青絲。布巾輕輕擦過她絲緞般柔滑的秀發,一瞬間,空氣中像是充滿了無法言喻的親昵。
“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啦?公事忙完了?”他寬闊的胸懷極為熾熱,紫蟬有點不習慣這麽親密的姿勢,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強烈得快要失去控制。
“當然不是,公事是永遠忙不完的。不過,我看今天的天氣不錯,想帶你和小慈出門逛逛,就咱們三個人,誰也不讓跟。”他低聲說,收攏雙臂将她圈在懷中。
“真的?太好了!”紫蟬自他的懷中轉身,迎上那對溫暖明亮的眼睛,臉頰因興奮略略泛紅。之前幾次出門都是坐馬車或轎子,而且還隔着轎子上厚厚的綢布,細想起來她還從未真正看清過漢朝的街市呢。
看着她眼睛裏散發出的奪人光華,喬永晞不受控制地低下頭,“你好香。”頭埋進她的秀發中,沐浴後的清香盈滿他鼻間,讓他無法再理智地思考,只能順從心中的呼喊去行動。
紫蟬陷在他懷裏,被他扣住了腰,隔着薄薄的衣料,手心下男性精悍的肌理線條,令她有剎那間的沉迷。
“紫蟬,你來這裏已經好幾個月了,我,還不能确定你的意思。”永晞的聲音驀地有點啞了。
“我的意思?”她有些迷糊。
“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接受我,成為你真正的丈夫。”他悶聲問着,骨節分明的手指撫摸着她的長發。
她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率直純真,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每一個舉動都是笨拙而小心的,深怕會吓着她,“你,願意成為我的妻子嗎?”
知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紫蟬的臉紅了。他的指尖滑過她柔軟的發,輕撫上她細致的臉頰。她能夠感受到粗糙皮膚上硬實的繭。那不是養尊處優的手,而是一雙馳騁沙場、能夠保疆衛國的手,他用這雙手捍衛國家,也用這雙手保護屬于他的一切。
紫蟬臉蛋燥熱,他的面孔靠得好近,俊朗的眉目溫溫柔柔的,把人帶進水澤中浮沉優游。這一瞬間,像被催眠似的,不經大腦思索,唇邊已吐出話:“我願意成為你的……”她的言語,隐沒在他溫熱的唇瓣之間。
好一會兒,他離開她,兩個人的氣息交錯。他頂住她的鼻尖,近近瞧着她嫣紅似醉的嬌容。心跳得飛快,紫蟬嚅了嚅唇瓣,正要說什麽,男子的氣息再次罩下,重重地吻住她。
“爹、娘……”軟軟的童音陡然在兩人身後響起。永晞轉瞬間回過神來,将面紅耳赤的妻子摟在懷中,壓抑着心中起伏劇烈的情愫,轉頭看向身後面帶困惑的女兒。
“爹,你在對娘做什麽?娘的臉好紅好紅哦,會不會又生病了?”小慈仰着臉不解地問道。
永晞低頭看向紫蟬,只見她眼含煙波,雙腮飛紅,和任何一朵桃花一樣鮮豔明媚。永晞一笑,眼神中透着得意,将她摟得更緊了些。
“小慈,娘沒生病……”紫蟬差點羞死,尴尬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不曾嘗過如此親昵的碰觸,全身的力氣好似被剛剛的吻全部抽去了。此刻她更加确定了永晞在她心中的地位,原來她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深陷。
“爹在疼愛娘,好讓你再有個弟弟或妹妹。”低沉的聲音萦繞在她耳畔,紫蟬臉更熱,偷偷觑向身旁的男子,發現他正帶着笑,溫柔地瞧着她。
“真的?!”喬弘慈的小臉立刻亮起來,“那以後就有弟弟妹妹陪我玩了,是不是啊,娘?”面對一大一小兩張面孔上的燦爛笑顏,紫蟬期期艾艾,臉漲得通紅。哦,真是羞死人啦!
牽着手出門,不乘轎也不需馬車,逛大街就得用走的才能體會趣味。時至初夏,處處綠楊垂柳,掩映着一灣灣清淺的護城河。喬弘慈在樹下快樂地跑着,穿梭在爹娘之間,一家人閑漫地踩着步伐,和樂融融走過夏季的豔豔繁花。
這就是漢代的街市了,紫蟬置身在熱鬧的市集裏,明眸圓碌碌地張望着。這一路上,永晞握着她的手未曾放開,眼下大街上人多擁擠,他握住的力道不自覺強了幾分,仿佛擔心她會被人群沖散,然後消失不見。她低頭瞪住兩人交握的手,溫暖的感覺充盈在心頭。他修長有力的手包裹了她的,好似只要這樣緊緊握住,便永遠可以不必放開。
有如是一場夢般,木蟬牽領着她走入了一個美麗的世界,一個全然陌生卻又令人着迷的世界。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裏有永晞的存在。剛剛的吻像是一個沒有說出口的承諾,她的心在他的懷抱裏圓滿了。
一家人走在街市中,一路上有許多老百姓認出了喬永晞,熱情地打着招呼;永晞也一律點頭回禮,笑容看上去是那樣真誠,不像朝中的某些高官,對貧民不屑一顧。
而紫蟬則瞠着眸子,張着小嘴,不能自已地張望着。大街上人潮洶湧,各式各樣的買賣,大大小小的店鋪子,此起彼落的吆喝叫賣,除了居家用品之外,也有許多陶瓷字畫、寶珠花飾的攤位。
“哇!這兒的東西可真多啊!”她拉着永晞的手興奮地叫着,“永晞,你看,看那兒!”
“今天是市集日,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來自各地的商人都會聚集在京城,所以才會這麽熱鬧。你和小慈拉緊我,千萬別走丢了。”喬永晞拉着妻女在人群中穿梭,那火爐上炊着的燒餅、紅炭上烤着的牛羊肉,還有那些香桃、黃杏等等蜜糖果子……沾惹得他們一身的香甜味兒。
“永晞,咱們買一點嘗嘗吧!”紫蟬伸手指了指一個賣小點心的攤子,五顏六色的蜜餞糖果,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饞得她口水直流!
“你呦,就愛吃這些小零嘴,簡直比咱們小慈還像小孩兒。”喬永晞寵溺地望着她,牽着她的手來到賣小點心的攤位前。“小饞貓,你想吃什麽?”紫蟬低頭捏了捏小慈柔嫩的臉頰。
“嗯,我、我想要——”喬弘慈瞪着圓溜溜的大眼,哎,怎麽辦,每樣糖果看起來都好想咬一口。
“老板,每樣各來一點吧。”看着小慈猶豫不決的神情,紫蟬纖手一揮,痛快地做了決定。
“謝謝。”接過小販遞過來的蜜餞糖果,永晞淡淡笑着,三個人繼續往前走。忽然,一個賣珠花飾品的攤子攫住紫蟬一切注意,眯眼仔細瞧了瞧,便拉着小慈走了過去。
攤上除了釵、簪、華勝等發飾外,還有胭脂盒和放首飾的珠寶盒,還有一些珠花首飾,每樣東西的做工都非常精細,而且造型各不相同,件件都讓人愛不釋手。紫蟬挑出方才看中的那件飾品,燦爛的銀光彌漫了眼前,伴随着清脆的銀鈴聲,是充滿異國風情的銀制璎珞項鏈。
“老板,這個多少銀兩?我買了!”她從衣袖裏掏出荷包,爽利地付了錢,随後轉過身來,笑容燦爛,“小慈,送給你的,戴上給我看看。”
“娘,這真的是要送給我的嗎?”小慈不能置信地望着娘親,眼睛裏露出純粹的喜悅。
“對呀,送給我的寶貝女兒。”紫蟬親了她粉嫩的臉蛋一記,将銀質流蘇撥拉到她的胸前,替她戴上項鏈。小慈輕微地側身晃了晃,就聽見清脆的銀鈴聲。她格格地笑了起來,嘴巴好久都合不攏。笑看着她快樂的小模樣,木紫蟬的心情霎時變得極好。
“小慈,我記得你說過,你有一條類似的項鏈,是爹爹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可是不知怎麽的就不見了,是不是?”
喬弘慈老實地點點頭,她記得那天她去花園裏找的時候,娘還要幫她一起找呢,只是那天因為娘對她的态度突然轉變,自己實在是太高興,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後來項鏈再也沒找到過,讓她難過了好久。
“喏,現在娘再送你一條,你可要保存好,別再弄丢了哦!”紫蟬擡起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
“謝謝娘!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小慈好喜歡好喜歡娘哦!”喬弘慈甜甜軟軟地沖着紫蟬撒嬌。娘以前可從沒對她這麽好過,可是現在的娘會陪她讀書、玩耍,還買禮物送給她,簡直比爹爹還要疼她!
看見小慈毫不掩飾地表達對自己的感情,紫蟬心中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柔,從未認識到只是自己簡單的一個舉動,就可以帶給她這麽大的快樂。
她将小慈攬進懷裏,眼睛不由自主地瞅向永晞,他正動容地看着她們倆。握住她伸出的細白柔荑,他将妻女圈進他溫暖的懷抱裏,深情的眼波交纏,傳遞着彼此內心的感動。
這,就是幸福吧!
幸福呵!
黃昏來襲,澄淨的天空配着夕陽的暈輪,橘紅中挑染着藍紫色調,像是一幅抽象的油彩畫。兩千年前的天空竟如此缤紛絢麗,這美感讓紫蟬心旌蕩漾。用過晚飯,一家人漫步在長安城牆旁的大道上,由大石板鋪成的大道寬廣平直,是長安城內主要的交通要道。雖臨近傍晚,街上的車輛和行人仍舊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駕——駕——”
從遠處突然傳來陣陣叫喝聲,與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一隊威風凜凜的人馬,浩浩蕩蕩地洶湧而至。
“讓開,快讓開!看到大司馬的旗幟,還不趕快回避!”
由遠至近的人馬喧嚣着,原本街上從容的人群,一下子慌亂起來,深怕一個閃避不及,會被馬蹄踏過,或被馬上官差的鞭子抽到,喬永晞伸出強壯的手臂,護住妻女也閃避到一邊。
“這個王根真的很讨厭!做了大司馬就了不起呀!”紫蟬瞪住美眸,在他懷中憤慨發言。
“他一貫如此,只不過近來更頑劣了些!”馬行聲以雷霆萬鈞的氣勢逼近,永晞的眉頭已鎖在一起,英氣的臉上浮現出薄薄的怒意。
在眼角餘光之下,紫蟬意外地發現在前方不遠處,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和尚正吃力而緩慢地朝路旁移動着,她眼看着馬隊漸行漸近,頃刻間就要撞上他了。一旁的路人都為他提心吊膽,甚至有人尖叫出聲——“和尚!快讓開……”
“啊——”在衆人連連的驚呼聲中,紫蟬不知打那兒冒出來的勇氣,想也沒想地沖了過去,用盡渾身的力氣使勁拉住老和尚的胳臂,将他拽進人群中。不過眨眼工夫而已,快馬奔馳的疾風從耳旁呼嘯而過。
呼——好險!差點就又死一回了……
“娘!”喬弘慈大聲喊着,眼淚橫飛地沖了過來,“娘——”
喬永晞也從驚吓中回過神來,蒼白着臉朝妻子奔了過去,“紫蟬,有沒有傷着?嗯?有沒有傷到哪裏?”他緊張地問着她,顫抖的雙手洩露了心底的恐慌。
“我沒事,放心,我沒事!”紫蟬勉強站定後一臉驚魂未定的蒼白。
“你、你想要吓死我和孩子嗎?”見她輕輕搖頭,永晞提到喉頭的心髒才逐漸回落,忍不住生氣地責備她。
“對不起……”紫蟬安撫着驚吓不已的丈夫和女兒,自己也深深吐出一口氣,直到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她才有空瞧上一眼自己搭救的人。回頭這一望,卻令她大吃一驚,“大師,怎麽會是您?!”這炯然的目光、這清奇的骨骼,俨然就是那日她在法門寺遇見的那位老和尚啊!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舍身搭救之恩。”老和尚雙手合十,向她行禮答謝。
紫蟬沒搭話,嬌憨的美眸一眨不眨地使勁瞪着他,像是見到外星球的怪物一般。
“紫蟬,紫蟬?”喬永晞叫了她兩聲,瞧見她沒有反應,只好禮貌地替她回了禮,随即又納悶地回眸看她。
“大師,您不記得我了嗎?那這紫檀木蟬呢?還有印象嗎?”呆了好半天,紫蟬終于回過神來,她拿着木蟬發出一連串的疑問。老天!能在這裏看見這位老和尚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老和尚轉動着手上的佛珠,清亮深邃的目光看向她,不急不徐地反問道:“施主在佛前許下的心願實現了嗎?”
紫蟬一愣,随即想起在銅佛殿裏許下的那樁心願。她點了點頭,看向身邊滿目關切的丈夫和純真可愛的孩子。是啊,她确實找到了真心疼愛她的人,在這久遠的時空裏,并且将會陪伴她直到此生終老!
從他們模棱兩可的對話中,喬永晞隐約猜測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難以置信,但是習慣性地保持冷靜,不曾太過驚訝。他看向老和尚,恭敬地問道:“不知聖僧為何來到長安?又從何方而來?”
老和尚微笑着答道:“老衲自西域、經絲綢之路,越流沙萬裏行至此地,一路講經說禪、弘揚佛法。”
“哦?史料上記載佛教自西漢平帝時才傳入東土,沒想到比這個時間還要早。”木紫蟬感嘆地笑了笑,真是事實更勝史實呀,“對了,剛才見您行走的姿态似乎腿上有傷?如果大師願意的話,可到我家暫時住上幾天,先把腿傷養好再說。”
“阿彌陀佛,施主的善意老衲心領了,這點兒傷不礙事。老衲雲游四方,看出這長安城以西是塊淨土,希望以後能栖身此地。築寺立塔,弘揚佛法。”
長安城以西?咦,那不就是她生活了20年的法門鎮嗎?!紫蟬霎時間心有所悟。法門古剎,傳說始建于戰國,後來毀于綿延戰禍,到了漢代又重新修建,更因塔下地宮供奉釋加牟尼佛指舍利一枚而聞名于世,這位大師果真獨具慧眼。
“佛教東來,百年後自當繁榮。”她輕輕吐出這幾個字。低頭解下一直系在素絲腰帶上的紫檀木蟬,雙手奉于老和尚面前,“出門在外沒帶什麽貴重的東西,這個是我随身佩戴的小東西,若他日大師遇到任何困難,可持此物到骠騎将軍府,我們夫妻二人一定不遺餘力。”
老和尚接過木蟬,托在掌心上仔細看了看,“阿彌陀佛,此物乃是我佛門之物,與施主淵源頗深,他日必當奉還。今日有緣相逢,老衲贈二位施主一偈,願對施主有所幫助。”他略微停了下,繼而宏亮的聲音再度揚起,“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不等紫蟬夫婦二人回話,老和尚念了句佛號,就笑着轉身離開了。
這……分明是詩經《北風》中的句子,在這亂世之中,莫非寓意着……紫蟬立在原地,雙眸微眯思索片刻。
“你在想什麽?”永晞收緊放在她腰間的手臂。
紫蟬跑遠的思緒慢慢回來,擡頭就看到永晞一臉憂色地望着她說:“那紫檀木蟬……可是你的護身之物,這樣随意送給別人,會不會……”
“放心吧!”對她而言,木蟬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它是牽引我到你身邊的使者,現在我已經來到了你的身邊,它可以走了。”輕踮起腳尖,她在他頰邊印上如羽毛般的吻。永晞像是感到無比詫異,低下頭來望住她。紫蟬沖他愉悅地笑開臉,彎腰拉起小慈的手,格格地笑着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