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呼嘯的西風穿過了屋檐, 吹落了梅樹上一團團晶瑩的冰雪。空氣中潛藏的花香與酒氣凝結在了一起, 撲面而來。歸隐袖手站在了樹下, 游廊上懸挂的大紅色的燈籠将她那孤寂的身影拉得老長。浣溪沙的人要來, 其中有沒有晏歌?如果有晏歌自己又該以何種面目見她?埋怨那刺在身上的一劍?還是因為父親的死将對浣溪沙的仇恨也轉移到她的身上?自以為的平靜只是一種假象,在想到晏歌的時候, 所有平靜還是被撕裂,如湖水之漣漪, 只要有風, 便永遠不會平靜下來。
“鬓似雲, 貌如玉,何處堪尋香馥?小窗下, 摘梅花, 鬓邊新月斜。”一道高吟從游廊的拐角處傳來,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撞入了眼簾中。是那醉酒的李君臨,他的興致高昂, 在院子中踏雪而舞,身形掠動間, 宛若一股風吹過了樹梢, 等他走到了歸隐的身前, 手中已經握有一枝梅花。“這叫‘折梅手’,我當年在有月之雪夜在庭院中酣歌醉舞,一時間想嘗梅花的滋味,一夜之間連吃了數鬥梅花,被我練成了這種功夫。”
“……”歸隐橫了李君臨一眼, 又聽他說道,“這數鬥梅花現在回憶起來,還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它們那不同的滋味,正如人世間的愛恨情仇吶,只有嘗過了才知道。不經歷一些東西,境界很難會有提升。”
這有意無意的一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李君臨到底是什麽人?歸隐的目光冷厲起來,而那醉醺醺的人似是感覺不到那比寒風還冷的眼刀,一個旋身,手中的梅枝飛掠出去插在了一團積雪上。“平生懷抱向誰傾,我與梅花說此情。月下憑欄還一笑,紅塵有幸識君名。”那吟唱聲落在了耳邊久久不散。“紅塵有幸識君名……”歸隐低吟了一句,像是被什麽擊中般,渾身一顫。冷冽的目光漸漸柔和,連帶着這風、這雪都有幾分暖意。
“阿嚏!”
“‘毫發無遺’不會一開始就出動的。”
連雲虎是個很壯碩的人,就算是打個噴嚏也要驚天動地,幾乎蓋過了趙交的那道聲音。晨光熹微,白晝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讨論中緩慢地降臨。酒席撤下,酒意散盡,所有的歡聲笑語消失,剩下的僅有那冷凝的氛圍與嚴肅的神情。大敵将要來臨,他們還有什麽心情再去放縱玩樂?
“‘浣溪沙’會派人來勸服我們歸順他們。”趙交一張臉緊繃着,他又說道,“可是歸順了浣溪沙又能夠怎麽樣呢?身上早已經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橫豎都是一死,還不如拼盡全力一搏,不是為了朝暮門,而是為了我們自己。”
“上一次是誰到你們桃源派的?”孫留陽沉聲問道。
“是顧寒山和八大劍派的李道衡。”如今的八大劍派早已經不是當初的了,李道衡、蕭紅袖一衆人已經投靠了浣溪沙。“三山四海中的高手已經死了兩個,現在是年輕人的場子,不是顧寒山出動的話,那也可能是任君山。”
“是誰來不重要。”李君臨掩着唇打了個呵欠,他問道,“你們已經做好了死也不投降的打算,不管是誰來都會無功而返的。不過,你們有了應對‘毫發無遺’的方法了麽?浣溪沙的這一支精銳弟子跟一般挽弓搭箭的弟子不一樣,他們可是有武功在身呢。”
飛矢如雨,可不是肉體凡胎能夠抵抗的,此時想要命人打造盾牌早已經來不及了。孫留陽被李君臨這麽一喝問,面色立刻沉了下去,除了躲藏在屋中,他沒有任何應對的方法。朝着侍立在一旁的弟子招了招手,他問道:“朝暮門那兒有消息麽?”那弟子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就像當初被浣溪沙放棄一般,他們這些小門小派最後也被朝暮門放棄。心中郁結着一股氣,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齊舞陽擰着眉開口道:“孫掌門,你派中不肯依附朝暮門亦或是浣溪沙的精銳弟子,可以暫時在我們連雲寨避一避風頭。”
“躲什麽躲!”孫薇薇跺了跺腳,很不滿地喊道,“我們這麽多人,還怕什麽浣溪沙嗎?晏家的人有什麽了不得的?最後還不是被朝暮門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你,再去打探消息,朝暮門的弟子一定是遇到什麽事情了,不然他們絕對不會放棄自己手底下人的生命的!”
“我們連雲寨的弟子,很多都是各門各派流散的子弟,以我們的實力對付不了浣溪沙,只能夠暫且躲避。”齊舞陽沒有搭理孫薇薇的叫喊,繼續說道。若不是歸隐,他們根本不打算來到這翠微門,而是等在一旁接應那被謝小樓救出來的弟子。
“人來了。”一道懶洋洋的嗓音從廳中的偏角處響了起來,歸隐站起身,目光投向了廳外。寒風凜凜,白雪皚皚,一道黑色的身影朝着這處緩步而來,在他的周身圍着一些翠微門的弟子,他們提着劍,可早已經喪了膽氣。
人還沒有逼近,一道破風聲便響了起來,黑色的小箭釘在了柱子上,箭羽猶自發顫。小箭上懸着一塊銅鑄的令牌,上頭镂刻着“浣溪沙”三個字。孫留陽心中大驚,面上肌肉緊繃着,警惕的眸光就像是守衛自己獵物的孤狼,打顫的牙關不知道是懼還是恨。
年輕的男子籠在了一件黑色的蓑衣中,他進了大堂将蓑衣抖了抖,冰雪滑落在地留下一灘水漬。順手将蓑衣搭在了一旁空着的凳子上,他這份自在倒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府中。冰冷的目光在堂中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那懶洋洋的歸隐身上,眸光倏地一變。
“顧堂主,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孫留陽咬着牙,強擠出一抹笑容,恭謹地說道。
顧寒山淡淡地哼了一聲,應道:“孫掌門恐怕已經知曉在下的來意,當初翠微門歸屬浣溪沙,我們是朋友,是兄弟。可是現在麽?你翠微門已經算是朝暮門的弟子了,我浣溪沙與朝暮門勢不兩立。”
“顧堂主這是什麽話。”孫留陽應道,朝着一旁的弟子使了個眼色,喝了句,“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給顧堂主上茶?”他自己則是起身讓開了座位,請顧寒山上座。
顧寒山嗤笑了一聲道:“不必了,我也不多廢話。翠微門有兩個選擇,一是像桃源派一流從江湖上消失,二是重新投入我浣溪沙的懷抱,過去的事情麽,咱們既往不咎。”
孫留陽皺了皺眉,似是在考慮顧寒山的話語,沉吟了許久,他說道:“我們翠微門可以退出朝暮門,只是加入浣溪沙……我們只是小門派,不想幹預江湖上那些大紛争。”
“入了江湖就想退出?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顧寒山冷淡地應道,“到時候不只是我浣溪沙,恐怕朝暮門也會對你們下手。現在重新回到我浣溪沙的懷抱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你別欺人大甚!”孫留陽強忍着內心的憤怒,可是孫薇薇就沒有這麽好的耐性了。面前的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能夠有什麽能耐,她跳了出來嬌喝道,“當初我翠微門身陷險境你們浣溪沙不肯來救,現在憑什麽要我們投靠你們!恐怕在與朝暮門的鬥争中自身難保了吧,這才想要借助我們這些小門派的力量,你等着,你們要是敢對我翠微門下手,楚門主一定會替我們報仇的!”
顧寒山唇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孫薇薇,笑應道:“現在的浣溪沙已經不是當初的浣溪沙了,你們要是投入我浣溪沙的懷抱,我們不會抛棄任何一個兄弟。至于朝暮門……他們遲早是要覆滅的。”頓了頓,他又道,“孫掌門,你的意思與令愛一致咯?”孫留陽的唇抖了抖,他沉靜的目光掃過了那冷凝着面龐的齊舞陽等人,雙拳緊緊握起。沉默是一種默認,顧寒山了然的颔首,嗤笑道:“這就沒有辦法了,我們門主的意思是除去所有敵人。顧某改日再來拜會。”
所謂的改日将是翠微門弟子的死期。
顧寒山退出了堂中,只留下那插在了柱子上的小箭與銅牌。還不到一刻鐘,卻像是千萬年那般漫長。孫留陽跌坐在了椅子中,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齊舞陽的眸光在廳中掠動,落在歸隐坐的那偏角,忽然發現那早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而翠微門外的雪地中,顧寒山停下了腳步,像是刻意地等候。
歸隐的腳步在逼近顧寒山的時候減緩,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提出了那個讓她一想起心口就發脹之人的名字。“晏歌怎麽樣?她在哪裏?”那日之後浣溪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歸隐是不清楚的,而江湖上人的傳言只止于朝暮門與浣溪沙的一戰,就連她爹歸一嘯的死訊都沒能夠傳出。
顧寒山沒有回頭,他恭謹地應道:“大小姐在閉關練功,她很好。至于歸大俠,他被葬在——”
“不必了。”歸隐眯了眯眼,冷淡地截斷了顧寒山的話語。她将手掩在了袖子中,強壓下那刻骨的恨意與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