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獲勝的場面并沒有想象中的歡呼雀躍, 反倒有些尴尬。
夏景生對此是無所謂的,臉上也不見喜色, 圍觀的群衆也是一臉凝重。
樊燼咬着牙, 低垂着頭一言不發,全然不能接受自己連輸三場的現實。
“按照規矩,獲勝者要在下一次大劫來臨前守護大家, 既如此,這份重任就交給夏先生……”苗姑話音剛落,夏景生便出言反駁:“何時定下的規矩?我并沒有答應!”
“你既已答應參加比賽,便是答應了留下。”苗姑的話,讓夏景生醒悟過來, 他這是中了圈套。
本以為只是一場無關痛癢的比試,不料卻還有後話。
若知道比試的結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夏景生從一開始便不會答應。
因此, 他堅持道:“我沒答應過,也不打算答應。”
圍觀的人群騷動起來,不少人對夏景生的态度感到不滿。
對苗人來說,能被賦予守護寨子的使命, 是一種榮耀,更是對自身能力的肯定。
“他這是什麽意思?臨陣脫逃?!”
“我看不能把大任交給他!”
在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 夏景生神色不變, 他直視着苗姑的眼睛,坦然道:“若我不願意,沒人能強迫我。”
如此一來, 整個獲勝的場面更尴尬了。
聽着越來越激烈的抗議聲,苗姑皺眉道:“先散了吧,此事容後再議。”
人群散去後,一群激進的苗族青年大步上前拽住夏景生的衣領。
“你當這比試是什麽?大劫當前豈容你兒戲?!”青年龇牙咧嘴地盯着夏景生。
夏景生用力掰開他的手,從容道:“那是你們的劫數,不是我的!”
“你也是我們黑苗族的一員!”“就是,你身上流着我們族人的血!”見夏景生油鹽不進,苗族青年紛紛開口勸道。
夏景生聽着他們不甚熟練的漢話,輕笑道:“既是如此,你們何必跟我說漢話?不若直接說苗語?”
話音落下,苗族青年們啞口無言。
他們得承認,夏景生是不一樣的。
他穿的衣服,他的言行舉止,他的姓氏都是一個外鄉人。
即便他身體裏流着彭月的血,可到底不是在寨子裏長大的,跟這兒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當年我母親從苗寨逃跑,被你們稱為‘叛逃’,你們就那麽确信,身為她兒子的我,不會和她做一樣的選擇?!”
此話一出,衆人臉色劇變。
夏景生點破了他們此刻最憂慮的東西,當年彭月出走前,尚且在寨子裏生活了這麽些年,夏景生卻完全沒在寨子裏生活過,他們真的能放心地把苗寨的安危交給夏景生來守護嗎?
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一群苗寨青年怒氣沖沖地瞪着夏景生:“難道你想看到我們的家園被毀掉?!”
“是你的家園,不是我的。”夏景生說。
青年不理解夏景生的冷漠,他是如此地熱愛苗寨,可夏景生卻無法感同身受。
“夠了!”最終,還是苗姑出面叫停,“夏先生回去休息吧,這件事我們再行商讨。”
轉身之際,她深深地看了夏景生一眼,見夏景生臉上,仍舊是一派無悲無喜的淡然。
等衆人走遠,夏景生才輕輕地嗤笑一聲,動身離去。
苗族青年們徹底被夏景生的态度激怒了,他們走在路上,鞋子把草地踩得吱吱響。
苗姑出言警醒道:“不要拿生靈撒氣!”
青年們不忿道:“有什麽了不起的,看他那副樣子,鼻孔都要翹到天上去了。”“我看還是讓樊燼來吧,夏景生能力強,可他根本看不起咱們。”
苗姑嘆息道:“夏景生說得沒錯,是我們給他設了圈套,沒有告訴他實情,他生氣是應該的。”
寨中長老憂心忡忡:“眼下該怎麽辦?”
夏景生有能力,卻與苗寨離心,願意守護苗寨的,能力又不足。
一時間,衆人一籌莫展。
樊燼跟在隊伍的最後,一言不發,他倏地擡眼,怨怼地瞧着一衆人等。
“樊燼,你怎麽看?”有長老提及他的名字。
他斂下目光,冷聲道:“若想讓夏景生效忠苗寨,也不是沒辦法。”
“哦?什麽辦法?”衆人被他勾起了興致,卻見樊燼目光一閃,不說話了。
“你別賣關子,快說,什麽辦法?”一衆青年急切道。
樊燼仍舊沉默着。
他不說,苗姑和長老們已經意識到了樊燼所說的法子,不由地反對:“不可!那是禁藥!”
一提禁藥,大家恍然大悟,可随即也面露難色。
在黑苗寨中,有一種藥,服後會讓人記憶全失,并且服藥者會愛上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
若讓夏景生服下此藥,他過往的記憶會被全盤抹殺,如果将他的記憶重新編造,便可讓他效忠于苗寨。
“不可!”彭田反對道,“禁藥一旦服下,便無藥可解!”
“師父,優柔寡斷,難成大器,這可是你教我的!”樊燼揚起頭,眼神狂亂地與彭田對峙。
“我說了,不可!”苗姑的決斷不容置疑。半晌,樊燼低下頭去,藏住那怨毒的神色。
因着彭田的反對,給夏景生下禁藥的法子被否了。
卻說夏景生回到房中,絲毫不知自己成了衆人議論的焦點,算算時日,他已離家多時。
他取出行囊中的信紙,提筆寫下:“聞溪吾愛,甚是想念……”
成婚以來,他們二人第一次分開如此之久,夏景生有許多話想對孫聞溪說,那信紙寫了滿滿三頁,仍舊訴不盡心中的思念。
待夏景生将信寫好,天色已暗。
他看着窗外灰藍的天,招來信鴿,将那信筒綁在信鴿腳上。
“早去早回。”夏景生拂了拂信鴿的灰羽,擡手将信鴿放飛。
在這寂靜的夜裏,寨子裏有人輾轉難眠,彭田照例服下安神茶,卻毫無困意,只倚在竹窗上,看着窗外的一輪明月。
“姑娘是在為夏先生的事煩心?”筍芽是在彭田身邊伺候的人。彭田一輩子不會有婚姻,筍芽也是族人精心挑選訓練出來的人,會一直陪伴苗姑。
彭田搖搖頭:“我是在想……樊燼。”
“依我看,樊燼已經很用心練習了,姑娘也不必對他太過苛責。”筍芽勸道。
彭田笑笑:“我不是指這個,他進步很大,我是知道的,可這孩子心太冷,長此以往,只怕會釀成禍害。”
筍芽驚訝道:“姑娘,樊燼是你一手教出來的,你不是還誇過他心性純良嗎?”
的确,當初彭田是誇過樊燼心性純良,可現如今,彭田卻覺得樊燼變了。
特別是在夏景生到來後,樊燼表現出了極強的勝負欲,當然,勝負欲強未必是壞事,可樊燼行事卻處處透着極端和心狠。
譬如在那鱷魚潭中,樊燼刺向夏景生的一刀。
在那樣的情境下,樊燼首先想到的,是把夏景生推出去。
同理還有在藤蔓上遭遇蜂襲,夏景生向樊燼伸出援手,可如若在藤蔓上的人是夏景生,彭田知道,樊燼必定不會伸出援手。
寨子裏有禁藥,是每個苗寨青年都知道的事,可只有樊燼會想到給夏景生用禁藥。
凡此種種,都透露出樊燼的心狠,這才是彭田不敢把守護寨子的任務交給樊燼的原因。
“但願,真的是我想多了。”彭田嘆息一聲,躺下睡了。
次日一早,筍芽打開房門,瞧見門外站着的樊燼。
“來向姑娘問早?”筍芽笑道。
“剛做完早課,來瞧瞧師父。”樊燼恭謹道。
“你莫不是忘了,這個鐘點姑娘每日都要閉關,你要來問早啊,得再過些時候。”筍芽看着樊燼,想到彭田昨天說的話,暗自搖頭。
多好的一個小夥子,知書懂禮的,怎麽會是禍患呢。
樊燼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筍芽:“我聽人說,你這些日子腿腳不大好,特尋了藥來,這藥治腿腳極有效。”
筍芽沒想到樊燼還惦記着自己,登時對這年輕人更有好感了。
她點頭應了,将藥收下。
與此同時,鎮上的鴿舍老板擒住了一只灰羽信鴿。
從它腳上取下竹筒,将裏頭的信紙展開。
“孫聞溪?”樊燼經年生活在寨子裏,從未聽過這個名字,鎮上的人告訴他,此人是個青年才俊,身家十分顯赫。
而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他的結婚對象是一個男人。
從信件的內容上看,這個男人就是夏景生。
“男人!”樊燼着實吃了一驚,旋即又忿忿不平起來。
難怪夏景生不願留在寨中,原來是傍上了這麽個對象。
樊燼一面唾棄着夏景生的龍陽之好,一面心生不滿,他越發覺得自己的計策是對的。
夏景生是彭月的兒子,原本與大家一樣,該在寨子裏土生土長,怎麽去了趟城裏,就染了一身城裏人的做派。
樊燼最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光說不練假把式的城裏人,一個個穿得人模狗樣的,可就連最簡單的近身肉搏都不會,還要用什麽新制手/槍。
夏景生的功夫底子這麽好,就該呆在寨子裏。
這麽想着,樊燼把信紙湊到燭火前,看着那寫滿了漢字的信紙,緩緩化作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