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旁的夏景生不動聲色地看着。
夏姨娘嚎哭了一陣, 總算平靜下來,她抹了抹眼淚, 将空間留給夏景生。
“哥, 我疑心竹林裏的女子,不是人。”夏景瑞啞聲道,眼中滿是無助,
“何以見得?”夏景生問。
“回回與她幽會,都是在傍晚時分,直至深夜,我想帶她回家,她卻用各種借口推辭……”
想着與女子相見的種種, 夏景瑞越想越覺得不妥。
“你且帶我到那紫雲觀裏瞧瞧吧。”夏景生說。
紫雲觀坐落于江城西南郊,觀內的主殿為無極殿, 殿內供奉的乃道教三尊及十二金仙。
觀宇內比別處要陰冷許多, 夏景瑞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昔日他陽氣足,尚不覺得有什麽,如今這身子倒是吃不消了。
夏景生搖搖頭:“那閑雲道人也不算全诓你,紫雲觀的确是風水寶地, 只不過,這周遭的風水都被這觀宇占盡了, 你将廠子設在此處, 讨不了半點好。”
夏景瑞難得安分地聽着,沒有反駁。
“此處便是那閑雲道人的靜室。”夏景瑞指着殿旁的一扇門道。
夏景生肉眼可見那門前黑氣沖天,霎時間眉目一冷。
“怎麽了?” 見夏景生臉色不對, 夏景瑞小心翼翼地問。
“你倒是膽大,這麽邪門的地方,你也膽敢獨自出入。”夏景生哂笑道。
“邪門?怎麽會,你瞧,這門前的茶花開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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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花?”
“茶花呀。”夏景瑞指了指一旁的空地,“就這兒。”
夏景生沉聲道:“這兒可什麽都沒有。”
“怎麽可能,我明明瞧見了!”夏景瑞伸手去摘花,卻摘了個空,連續摘了好幾回,都是空的。
他瞧着自個兒的手,惶然道:“真的沒有,那我看到的是什麽?”
夏景生凝重道:“你該擔心的是,你看到的女子,到底是什麽?”
夏景瑞打了個寒顫,抱着半絲希望争辯道:“我牽過她的手,是确确實實存在的。”
夏景生搖頭道:“幻術于盛唐時便有了,懂法術者自稱方士,能于夏日取雪、冬日取瓜,實際上都是幻術而已。中了幻術的人,有些被奪了五感,有些五感俱在,可都是錯的。你以為碰到了姑娘的手,實則是別的東西。”
夏景瑞越聽越心驚,忙拉着夏景生往那竹林走去。
竹林深處有一亭子,名曰八卦亭,
“我就在此處,結識如櫻的。”正說着,夏景瑞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驚喜地回過頭,笑道:“如櫻,你來了,這是我哥,夏景生。”
此刻的場景在夏景生看來着實詭異,夏景瑞面前分明沒有人,也沒有人答應。
可他仍兀自一人說着話,甚至走上前去。
夏景生眼見着他從地上捧起了什麽,口中念念有詞:“哥,這就是如櫻。”
夏景生分明瞧見,夏景瑞手裏捧着的,是一只蛤/蟆。那蛤/蟆一對眼泡裏滿含諷意,鼓動着腮幫子發出喑啞難聽的聲音。
可夏景瑞渾然不覺,如珍似寶地捧着那蛤/蟆,看得夏景生遍體生涼。
“哥,你的臉色,怎的如此難看?”夏景瑞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勁。
夏景生直視夏景瑞的眼睛,猛地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說聲“醒。”
夏景瑞面前,瞬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眼前哪有什麽如櫻,分明只有一個殘破的亭子,和他手裏那相貌醜陋的蛤/蟆。
夏景瑞吓傻了,手一顫,那蛤/蟆直接跳了出去,也不知夏景瑞想到了什麽,竟張大嘴幹嘔起來。這一嘔,他聲音立馬變了調,慘白着一張臉道:“哥,你看,我吐出了一只蛤/蟆?”
夏景生一低頭,地上什麽也沒有。
這才明白,夏景瑞又着了道。
這雙重的幻術也不知在夏景瑞身上潛伏了多久,不過足夠夏景瑞喝一壺了。
夏景生取了一張清心符,貼在夏景瑞的後頸。
頃刻間,夏景瑞靈臺清明,幹嘔也止住了。
他這才發現,地上根本沒有什麽蛤/蟆。
這可把夏景瑞折騰得夠嗆,靠在亭柱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好半天,才啐道:“我與他素日并無冤仇,那妖道何以害我至此?!”
“素無冤仇嗎?不見得吧。”夏景生睨着夏景瑞,“你那日不就撞破了他的好事。”
“什麽?!”夏景瑞不明所以。
“當日你在這紫雲觀中,将何開晴拉住,本就壞了他的好事。”夏景生說。
夏景瑞思索了一陣,還是沒明白夏景生的意思。
“何開晴前後反差如此之大,明顯是身中幻術所致,錯将那閑雲道人當作自己的心悅之人了。”
“什麽?!”夏景瑞被這一番話吓得便體生寒,“那當日她要是走入那靜室之內,豈不被……污了清白?”
“正是如此。所以說,你壞了人家的好事。”
至此,夏景瑞全明白了。
他只當何開晴少女心性,愛時千般好,恨時千般糟,卻沒想到這前後的反差是幻術所致。
“可那閑雲道人,為何要對開晴下手?”夏景瑞摩挲着手臂,這接二連三的變故讓他難以招架。
“因為何開晴不信他。”一衆少女,皆把他奉為姻緣聖手,這閑雲道人早已習慣受追捧。碰到何開晴這樣的,便想方設法折辱她。
“幸而開晴此刻身在北地,若她真遭了毒手,只怕以她的性子,會尋短見。”夏景瑞一陣後怕,又禁不住慶幸。
兩人正說着話,忽見一穿道袍的小童穿林而過,在二人面前站定:“二位貴客,閑雲道人有請。”
夏景瑞臉色一白,知道真相的他對閑雲道人萬分忌憚。
夏景生哼笑一聲:“來得倒快,前頭帶路吧。”
一路上,那小童垂着頭,只顧走路。
夏景瑞跟在後頭,悄悄地扯了扯夏景生的衣衫:“哥,你當真要去見那妖道?萬一他再使妖術,你……”
夏景生似笑非笑地瞥了夏景瑞一眼:“你這是擔心我?”
夏景瑞一滞,猛地縮手,繃着臉不說話了。
“景瑞。”夏景生喊了他的名字,“你還是聽話的時候比較可愛。”
進了靜室,夏景生身後的門悄然阖上,與外頭所見的妖氣沖天不同,靜室裏頭倒是一派平和。
閑雲道人坐在珠簾之後,并未露面。
夏景生倒也閑适,半點不着急地打量着室內的陳設。
靜室之內陳設樸素,一面書架,一張桌案,一套舊茶具與一塊蒲團。
“大少請坐。”珠簾之後,傳來一把男聲。
一聽那聲音,夏景生便蹙起了眉。
那聲音聽上去雌雄難辯,雖然話語并無異常,可語調卻隐隐帶着挑逗之意。
夏景生在蒲團上坐定,又聽那聲音說:“讓我猜猜,大少現在最需要什麽?”
一個包裹推到夏景生面前:“我想,大少最需要這個……”
夏景生解開包裹,裏頭是一堆細碎的石子。
“道長可真會開玩笑,我需要碎石子做什麽?”夏景生一雙眼睛直視珠簾之後那身影。
一時間滿室寂靜。
半晌,一只手将珠簾撩開,一張年輕的臉出現在簾後。只是此刻,閑雲道人的表情看起來不甚友善:“你看到的是石頭?”
“當然是石頭,不然……還能是黃金嗎?”夏景生冷笑道。
閑雲道人滿臉戒備:“夏大少果真名不虛傳。”
“比不得道長你,何家小姐是你第幾個下手對象?”夏景生狀似無意地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閑雲道人攥緊了拳頭。
“不明白嗎?你幫那麽多少女測算過姻緣,我以為你已經很熟練了。古來方術有四種,占星術、堪輿術、煉丹術……還有一種不正是道長所修煉的嗎?”
閑雲道人臉色劇變。
夏景生看出來了,他竟真的看出來了。
這閑雲道人是個正兒八經的道士,可所修的流派卻很偏門。
他修學的是房中術。房中術以閨房之樂與長生求道相結合,原本并無妨礙,但閑雲卻用幻術迷惑女子的心智,借機接近那些渴求姻緣的女子,再用雙修的方式修行,早已犯了大忌。”
“夏大少還真是……耳聰目明啊。想不到你對房中術還有了解。”閑雲道人一臉暧昧的笑容。
“既然夏大少知道此為房中術,那自當知道我不過是修煉而已,于那些女子而言,她們的體質也有進益,說起來,我也算是做善事了。”
夏景生面色冷極:“強詞奪理,那些花季少女個個為求美滿姻緣而來,你卻趁人之危,還有臉說是做善事?!”
“夏大少,你是沒瞧見,她們一個個離去之時,均是一臉喜色,我可沒強迫她們。”
“胡說八道,若她們有意識,是斷斷不從的,否則,這靜室門口的黑氣是怎麽來的?”
閑雲道人臉色極為難看。
“想來是那些姑娘清醒後,找你讨要說法,才會生出如此多的怨怒之氣。”夏景生冷眼看着眼前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
短暫的慌亂過後,閑雲道人冷靜下來,朗聲道:“夏景生,即便你能看得透,又能耐我何?”
夏景生看着手邊的舊茶具,冷聲道:“我與你比一場,若你輸了,滾出紫雲觀,從此不再禍害人;若我輸了,便不再過問你的事,如何?”
閑雲道人搖頭道:“若你輸了,要給我一樣東西!”
“什麽?”
閑雲道人伸出手指,在夏景生的前襟輕輕劃過:“我要你的心。”
夏景生惡心欲嘔,一把揮開那髒手。
閑雲道人渾不在意,率先道:“七日後我在仙蝶舞廳前擺擂,若你鬥法贏過我,我便認輸。”
“一言為定!”夏景生應下,立即起身,一刻都不願在此處多呆。
卻說夏景瑞在外間左等右等,半天不見人出來,心下着急。好容易瞧見門開了,趕緊迎了上去:“哥,如何了?”
夏景生瞧了他一眼,見他眼眶青黑,一臉病容,嘆息道:“我問你,你與……如櫻是否在那八卦亭內行那親密之事?”
夏景瑞臉色一僵,剛想開口,夏景生卻喝道:“休要再瞞,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
夏景瑞一聽,也惶急起來,他否認道:“我們不過是牽了個手。”
“僅此而已?”夏景生步步緊逼。
“還親了摸了……旁的再沒有了。”夏景瑞一臉苦相。
“你中了那妖道設的局。”
竹林中的八卦亭,于方位而言,正處在無極殿的正面,可謂是在三尊與十二金仙的眼皮子底下。夏景瑞在此行事,一舉一動都要格外小心。
偏生他又着了道,行為舉止亵渎了神像,雖說黃老之學提倡廣嗣,卻也懲戒淫邪。
夏景瑞這是自投羅網,被懲戒了。
懲戒一說,或破財,或折壽,都說事不過三,夏景瑞所養的魚翻了肚,便是警示之一。可夏景瑞卻不當一回事,仍舊日日到竹林找他的“如櫻小姐”,這才釀成大禍。
聽了夏景生的話,夏景瑞又驚又怕,已失了主心骨。
夏姨娘聽說此事,險些哭暈過去,纏着夏景生問解決辦法。
夏景生搖頭道:“這是上神降下的懲戒,古來便有在神像面前行茍且之事被懲戒的先例,絕非凡俗之力可改變,為今之計,唯有二選一。”
選擇破財或選擇折壽。
破財是散盡家財,折壽是折去一半的陽壽。
夏姨娘拉着夏功成的衣袖,懇求道:“老爺,你救救景瑞,我們就這麽一個孩子,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夏功成心絞痛又犯了,讓他将偌大的家財散盡,談何容易。
夏景瑞看着鬧成一片的廳堂,絕望地抱住了頭。
末了,還是夏景生開口道:“我觀景瑞之相,本是長壽之人,依我看,還是散財救人吧,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夏功成看了夏景生良久:“你喜歡男人的毛病,能改好嗎?”
“改不了。”夏景生還是那句話。
夏功成一拍桌子,啞聲道:“救人吧,夏家不能沒有子嗣。”
聽了這話,硬撐着一口氣的夏景瑞,整個人癱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