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到家中,夏景生将油紙剝開,揀了一顆栗子塞進口中。油栗炒得軟糯香甜,還帶着一絲餘溫。
阿豹進來時,恰好瞧見這一幕。
平日裏吃食一類的東西,夏景生總會分些給阿豹。
可這一回,他卻徑自阖上油紙包,淡淡地問道:“有事?”
“大少,這是江城商會發來的請帖。”阿豹将一份暗紅色的請帖遞給夏景生。
夏景生一向不插手家族生意,一時間有些詫異。待打開請柬,才曉得商會邀他去看風水。
“銀票呢?”夏景生問。
“這兒。”阿豹捧着一個錦盒遞過來。
夏景生打開瞧了一眼,點頭道:“你安排罷。”
江城商會是本地商業大鱷牽頭的組織,每年舉行一次行業磋商活動,富商大賈雲集。
商會主席采取輪值制,今年恰好輪到何銘擔當主席。因着何開聘的怪事,何銘在家照看,商會一切事宜交由何開晟打點。
活動舉辦當天,夏景瑞特意起了個大早,穿上‘和昌號’定制的西服,用司丹康美發霜将鬓角的頭發抹好。
當他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商會時,卻見何家大少爺何開晟正頻頻看着腕表。見夏景瑞前來,他只是點頭致意,并沒有握手迎賓的意思。
不一會兒,一輛通體黑亮的“民生”汽車停在商會門前,何開晟趕忙迎了上去。
廳中有賓客瞧見這一幕,忍不住猜測道:“這何家的制糖生意,怕是不好了。”
可不,如今洋糖都是機器生産,這制出來的糖質地細膩,品質純正,何家那用土法制出來的糖,自是比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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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不好,資金短缺,這事何開晟想求孫家幫忙。
“孫少,這借貸擔保之事……”見孫聞溪下了車,低頭整理袖口,何開晟湊上前去,低聲問道。
孫聞溪擡眼,看着何開晟眼底的青黑,直把人瞧得越發緊張,唇角才泛起一絲笑意。
“借貸擔保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仔細評估貴廠的生産經營能力,開晟兄莫急,回頭我親自到糖廠走一趟。”
何開晟聞言,原本心事重重的臉色總算有了些許緩和,他從錢夾裏掏出名片,遞給孫聞溪。兩人正往裏走,忽然聽門口的小厮說:“夏大少到了。”
何開晟神色一凜,趕緊回身去迎接。
夏景生仍舊穿着一襲長衫,不過顏色卻從玄黑換成了藏青。
孫聞溪轉頭,見何開晟低聲對夏景生說着什麽。
隔着距離,孫聞溪聽不見聲音,唯有一截雪白的頸脖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被人這般盯着,夏景生似有所覺地擡起頭,瞧見孫聞溪眼底的笑意,一時心念翻湧。
這會子剛下過一場雨,地面還留有新積的水坑,一個不留神,夏景生半只腳踩進了水坑裏。
鞋面被打濕了。
旁觀了全程的孫聞溪笑出聲來。
卻說夏景瑞這一回是持着夏功成的請帖來的,頗有幾分當家做主的心境,兼之被旁人一誇,不由地有些飄飄然。志得意滿之時,忽然瞧見何開晟迎了兩個人進來。
夏景瑞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何開晟親自迎進來的人,居然是夏景生。
此番何開晟邀人前來,為的是看辦公室的風水,近日他常在商會辦公,卻時常感覺頭昏腦脹,兼有疼痛暈眩之感。
夏景生走進何開晟的辦公室,見那檀木辦公桌正對着大門,頭頂的橫梁呈泰山壓頂之勢,搖頭道:“此處的風水格局非常不好。”
“橫梁當頭會導致人壓抑憋悶,辦公桌對着大門會被氣場所攝……”夏景生打量着何開晟。
見他臉色發青,目有血絲,言談間目光閃爍不定,便指了指頭頂的橫梁:“用黃布将橫梁包起來吧……辦公桌轉向,可在桌上放些綠植。”
何開晟将要點一一記下,馬上吩咐人置辦。
有了何開晟打頭陣,後續找夏景生看相測字的人又多了起來。
夏景瑞對此恨得牙癢癢,他發現何家此番相當厚此薄彼。
譬如用飯時,夏景生與孫聞溪一同坐在主桌,而他則被安排在次桌。又譬如何開晟給夏景生與孫聞溪安排的都是單間,給他安排的卻是雙人間。
偏偏與他同睡一間客房的人,打鼾聲如同巨雷,在他耳邊轟隆隆地響個不停。
夏景瑞哪裏吃過這樣的苦頭,當即向何開晟提出換房。
何開晟為難道:“商會沒有多餘的客房了……”
夏景瑞指着夏景生的單間:“我哥這不是單獨住着一間嗎?我和他換。”
何開晟簡直被夏景瑞這頤指氣使的脾氣驚呆了,正想拒絕,又聽夏景瑞苦着臉道:“何家老大,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這人覺淺,你就通融一回,我和我房裏的那位單獨一間,我哥和孫先生可以同住一間。”
何開晟被他纏得沒辦法,只能敲開夏景生與孫聞溪的房門。
聞言,夏景生與孫聞溪同聲答道:“不行!”“可以!”
孫聞溪剛洗完澡,身上裹着浴袍,胸前露出大片春光,一雙桃花眼含笑地看向夏景生:“我保證,不打鼾,也不亂來。”
好一個“不亂來”,夏景生剎那間想起那個被扼殺在萌芽裏的吻,一時竟無言以對。
他這副表情,落在何開晟眼中,倒顯得不尋常了,原本何開晟并不信兩人的緋聞,見狀卻不由地信了幾分。
最終,夏景生與孫聞溪同住一屋。
進門後,孫聞溪果真信守承諾,規規矩矩地看起書來,只是那浴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夏景生一錯眼,就瞥見那白花花的胸肌。
……
夏景生飛速掩上了浴室的門。
從浴室的鏡子裏,他瞧見自己耳根上的紅色。
待夏景生收拾停當,孫聞溪已經躺下了,只留了一盞昏黃的電燈。
夏景生放輕腳步,躺到床上。他向來是不認床的,今日卻不知怎的,竟翻來覆去睡不着。
一閉上眼睛,鼻尖便萦滿了孫聞溪的氣息,腦海裏全是孫聞溪在燈下看書的模樣。
隐隐的,瞧見孫聞溪回頭沖他笑,而後聽見孫聞溪的聲音:“原來你愛用宣利洋行的香皂,好聞。”
夏景生一個激靈,坐起身來。
卻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邊隐約透進的一絲月光。
他這是,魇着了。
這時,身邊亮起暗黃色的電燈,孫聞溪輕聲問:“你沒事吧。”
夏景生搖搖頭,卻見孫聞溪翻身下床,摁響呼叫鈴,叫了一杯鮮牛乳。
孫聞溪将牛乳遞給夏景生:“喝了再睡。”
夏景生嘗試着抿了一口。
鮮奶帶着淡淡的膻味,溫熱的口感很好地安撫了躁動的神經。
次日,孫聞溪睜眼時分,見窗邊站了個人。
厚重的窗簾拉開了一角,隐約還能瞧見微微泛白的天際。
孫聞溪掏出懷表一瞧,離日出還有些時候。
他低聲笑道:“夏大少倒是好興致,一早起來瞧日出。”
夏景生仿佛入定了一般,半點動靜也無。
孫聞溪行至窗前,從窗戶上瞧見夏景生的臉。
明明是面無表情,孫聞溪卻從中讀出了某種壓抑着的悲傷。
“怎麽了?”剛睡醒的孫聞溪,聲音裏還帶着一絲喑啞。
夏景生睫毛微閃:“無事。”
恰在此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門外是一臉焦急的何銘。
他轉身取過一枚信封,塞到夏景生手中:“賢侄,你當日說得不錯,鬼神之事确實不可怠慢,是我疏忽了。”
夏景生瞧着手中厚厚的信封,了然道:“伯父家中出事了?”
何銘緊緊地握着夏景生的手:“賢侄,現下只有你能幫忙了,開聘他……他被東西纏上了。”
最後商議,何開晟留下主持大局,孫聞溪載夏景生一行前往何家。
車子駛近何家的大門時,夏景生眼神一利。
上一回出席何家的舞會,夏景生曾觀察過何公館的風水布局。
何宅門前明堂寬闊,東側建有人工湖,是典型的“貴人水”格局,有助于屋主納福聚財。
加之何銘為人慷慨,樂善好施,彼時何家門前一派祥瑞之氣,可今日再見,何家門前卻彙聚了一團團黑氣。
一進院子,撲面而來的陰冷感侵襲全身。
踏進大宅,陰冷感更加明顯,明明外頭晴空萬裏,屋中卻一點溫度都沒有。
客廳挂滿了桃木劍一般的法器,牆上滿是黃底的符紙。
何銘領着二人上了樓,在何開聘的房門前站定。
夏景生眼看着濃稠的黑氣不斷地從門縫裏滲出來。
門內傳來丫鬟着急的呼喊:“少爺,您別這樣,您一上午沒吃東西了,先吃……啊!”
一聲尖叫劃破了寧靜,夏景生推門而入,只見滿地都是碎瓷片。
床上,何開聘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口中胡亂說着:“別叫了,都給我閉嘴!”
何銘慘然道:“自打那日将人從亨利飯店帶回來,開聘就一直這副樣子,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只躲在被子裏不出來。”
夏景生環視一周,發現窗子上還貼着大紅的雙喜,何開聘的床鋪也是新婚用的喜褥與喜被。
最終,夏景生的目光定格在屋內那堆喜禮上,上前将其中一個禮盒拿出來。
何銘不明所以:“當日賓客的賀禮,記名的都已經退回去了,這一堆是沒記名的,怎麽,這盒子有古怪?”
孫聞溪瞧着眼前的禮盒,蹙眉道:“可以打開嗎?”